守灯人

2021-04-06 03:18黑凝
翠苑 2021年1期
关键词:守林电杆架线

黑凝

十年前的那场雪灾夺取了爹的双腿,从此爹只剩下半个爹了。

之前的爹英俊,魁梧,嵌在安全帽下的那双黑眸炯炯有神,眨巴几下就能在繁枝茂叶的山林中排查出故障点,然后猴子一样灵活地噌噌窜到十几米高的电杆上,利索地排除了故障。最洒脱的还是骑着那辆载重永久自行车上下班的情境,将电工工具包往车后载一扣,双手紧攥车把子,双臂使劲一撑,然后像一名动作娴熟的体操运动员,整个身子凌空而起,屁股却稳稳地坐在了车座上,一阵脆铃掠过,车子已经驶到了两里外的黄泥岗。

那年月,因为爹的健康乐观,我们家的小庭院充满了欢声笑语。

现在再看爹,爹怎么也不像爹了。爹弯曲着两条没有弹性失去光泽干枯的腿,弓一样卧在通往剥虎峪路口临窗的床上,潮湿无神的眼睛似乎从来不用在睡觉上,黑夜漫长地盯着通往密林深处小山村星星点点的灯光,一汪清月泻在了爹苍白的脸上。

爹的声音也变了,过去爹站在剥虎峪的巨岩上,一嗓门吆下去,青云寺洪钟一般穿越密密的山林能传出好几里。现在爹说话就像被黃梅雨打湿过的老唱片,吱吱嘞嘞,还要卡带,一句话说上半天,总不达要领。

爹说:“老——槐——岭(嘞)——亮”涎水就淌在了嘴边。

我赶紧端来稀饭喂。爹这些年来只能以稀饭和流质维持生命。爹用眼睛在拒绝,鲢鱼一般白眼盯着你,十分惧人。

爹又说:“老——槐——岭(嘞)——亮”。

见我一脸茫然,无所适从地站在爹的床前,娘接过话茬。娘说:“老槐岭的老百姓的灯亮着呢,孩子们都在光亮光亮的灯下写作业呢。”娘俯下身子又贴在爹的耳边说了一遍。听懂娘的话,爹这才满意地露了露笑容。爹笑的样子很滑稽,一半脸在笑,一半脸比哭都难看。第二天,爹又问起了同样的问题,娘还是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哄着爹。

爹残废前是白虎岭乡用电站的农电工。分管着剥虎峪方圆几十公里山区老百姓的用电。剥虎峪群山连绵,早年有狼虎出没,纵深处十几公里的老槐岭住着几户守林人家。一日老槐岭守林的葛栓大伯牵着十几个守林人家的孩子到用电站反映,没有电,老槐岭守林的娃娃在黑黝黝森林里书也读不成,成天只会爬树捣蛋。居家生活一直用着煤油灯,一次不小心引起火灾就毁掉了剥虎峪整片森林了。

爹记在心里,爹跟老站长说:得想办法让老槐岭守林人家用上电。老站长瞪眼睛:说得轻巧,从剥虎峪到老槐岭穿山越岭有好几公里,就是用旧材料也得好几万呢。爹也瞪眼睛:老槐岭有好几个孩子要念书呢,那可是孩子一辈子的前途。爹说多了老站长就激他。老站长说:张全林,你有本事到乡政府要2万块钱,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老槐岭通上电。老站长知道爹要不来钱。老站长也不是不想为老槐岭架线通电,从剥虎峪到老槐岭山连着山,藤牵着树,山林间荆棘,老藤,黄蜂,毒蛇,野兽,与那些刀子般锋利坚韧的草类植物互相绕缠,相互依赖生存。对面山冈上站两人说悄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要碰个面得绕上十几公里山路,要为老槐岭的五六户人家从这样地形复杂的无人区山间密林架线通电,成本昂贵一回事,单就穿山越岭立杆架线就不是用电站七八个农电工能干得了的。

爹傻瓜一个。他还真的去了乡政府,一趟、二趟、八趟、十趟……乡政府分管领导终于耐不住爹的软磨硬泡,答应给用电站提供20千米旧导线。

那阵子,我看到爹快乐得像剥虎峪深山处的一头永不知疲倦的公鹿,爹和他的架线小分队的电工师傅们每人腰别一把砍刀,肩扛一把山镐,起早贪黑,劈藤,砍枝,斩荆棘,凿岩石,一米一米地架线前行着……娘和姐姐也被爹派上了用场,施工队到那里,她们跟随着将锅支到那里。爹和他的架线小分队的电工师傅们为架设剥虎峪到老槐岭电线究竟流了多少汗水,没人能统计得了,但每次施工回来,爹的脸上,胳膊上,腿上总被山林的荆棘,老藤划着一道道血口子,常常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添。每次给爹上药,娘总要噙含着泪水劝爹不要再逞能折腾了,爹总是嘻嘻笑着应着娘,可第二天一早,我们全家还在回笼觉里美美地做着梦呢,爹却又进山拉毛竹准备用于当天的架线电杆了。

历经近300多个日日夜夜艰辛施工,一条长约三十公里的电线终于在山区密林间架成了。通电那天,老槐岭的乡亲们杀猪宰羊,男女老少欢天喜地,深山里通了电山外的文明气息就能传进来了,山里的孩子再也不用像野人一样生活了。

不久,还是遇到了问题,由于肩扛担挑水泥电杆无法进山,架线的电杆是用毛竹替代的,毛竹质软遇有刮风下雨树缠线,线碰枝便会短路。爹便隔三岔五进山检修。

那年冬天,大雪整整下了五天五夜。灾后巡线,爹在剥虎峪山崖下那杆电杆旁被埋了整整一天一夜。获救后的爹被冰雪冻僵了双腿。

后来农电体制改革,白虎岭乡用电站改成了白虎岭乡供电所,老槐岭也和全国农村一样开始了轰轰烈烈地实施农村电网改造,经过改造的老槐岭守林人家再也不愁用不上安全可靠的电能了。可爹却不放心,多少次嚷嚷叫我背他到老槐岭亲眼看看。

几十公里的山路连鸟飞出来都很艰难,要背着半个活人进山,要是路上有个意外,岂不连半个爹都没了。而我以种种理由一再推诿着。

爹在床上一躺就是十一年。半个爹再也不能像原先那样在自行车上鲤鱼打跃,凌空飞腾了。十一年啦,四千多个日日夜夜,就为了二十来户人家能用上电,爹啊你真是傻子。

今年入春以来,爹的状态越来越不行了,经常尿在身上,说话也越来越语无伦次,针灸过后的两条腿会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把床板敲得咚咚响。我和娘常常被半夜惊醒,爹会在黑夜中睁着古怪的眼睛看着窗外的星星点点。

清明后的一天,爹突然把我叫到他屋里,竟用10多年来我第一次听到的最流畅的语言说:“小崽,你……带爹,……老槐岭看……孩子在光亮的电灯下读书……”说完用一种近乎讨好的目光看着我。我愣了半晌,喜极而泣,想半个爹熬了10多年,恐怕不治而愈要成一个完整的爹了。娘却将我拉出屋,未语先泣。娘说:“你爹怕活不久了,准备后事吧,这是回光返照。”

当天晚上,爹真的带着他的未了心愿走了。爹终于没有等到儿子送他到老槐岭看一眼那里的孩子在光亮的电灯下读书就走了。我将脸紧贴着爹的灵柩上,早已泣不成声。娘说,你爹临走都记挂着老槐岭那几户守林人家用电,就把人他埋白虎峪最高的冈上吧,也好让他在天之灵天天能看到老槐岭一代代孩子们在光亮光亮的电灯下读书、写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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