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受事语义变化对“洗澡”历时演变的影响

2021-04-06 03:30
鞍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动宾用例语料

李 侠

(鞍山师范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汉语词汇从古至今经历了由综合到分析的转变过程。[1]从动词来看,能够区别动词的重要语义参项,如施事、受事、方式、时间、地点等,原来是隐含于单音节动词中的,随着汉语词汇复音化的发展,这些语义参项也随之改变。以古代洗涤语义场中的动词为例,《说文》:“沐,濯发也。沫,洒面也。洗,洒足也。盥,澡手也。”[2]在现代都需要用动宾词组来表达,说成“洗头”“洗脸”“洗脚”“洗手”。可见,古今汉语动词的受事语义表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动词受事语义的改变对汉语复合动词的成词和发展具有较大影响。本文以“洗澡”为例,分析“洗澡”成词前后的受事变化,并探讨受事表达的变化对“洗澡”历时发展的影响。《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将“洗澡”解释为“用水洗身体,除去污垢”。为了行文表述方便,本文将“洗澡”的语义表述为“洗身体”。文中语料来源于《汉籍全文检索系统(二)》和《中国基本古籍库》。

一、“洗”“澡”的受事变化

(一)“洗”“澡”专指洗足洗手

《说文解字》:“洗,洒足也。从水,先声。稣典切。澡,洒手也。从水,喿声。子皓切。”从《说文解字》的解释来看,“洗”“澡”的本义为“洗足”“洗手”,它们的受事已经隐含在动词中。张博在《历史比较语言学理论与汉语同族词研究》[3]中提到,杨树达考证出“洗”与含“足”义的“先”“侁”“跣”有族属关系。该文还进一步论证了“手”义的“爪”与“澡”音近,“躯”与“浴”音近,表毛发义的“毛”与“沐”音近,呈现出“身体部位——洗身体部位”的语义对应,可以说从同族词的角度为“洗”“澡”分别表示“洗足”“洗手”意义提供了旁证。

(二)“洗”“澡”泛指洗涤

从造字理据的角度能够证明“洗”“澡”最初的本义为“洗足”“洗手”。但从传世文献来看,早期的文献显示“洗”“澡”二词不局限为“洗足”“洗手”之意,受事对象已经有所扩大。

考察词典中“洗”“澡”的例释:《辞源》中“洗”首个义项为“洗脚”。《礼记·内则》:“足垢燂汤请洗。”《史记·黥布列传》:“怀南王至,上方踞床洗。”《辞源》中“澡”首个义项为“洗手。见说文。泛指洗涤。”《史记·龟策列传》:“常以月旦祓龟,先以清水澡之。”

《辞源》中“洗”的首个义项为“洗脚”。“澡”的首个义项提到了本义“洗手”和泛指义“洗涤”。由此可知,“澡”的受事很早就已经扩大,词义也发展出泛指洗涤的义项。

具体文献中“洗”“澡”受事的范围也呈现出扩大的倾向。先秦语料中,“洗”已经不局限于洗足。对先秦文献中“洗”进行考察,可以发现,“洗”带宾语的情况如下:

1.洗+身体部位

(1)六爻之义易以贡。圣人以此洗心。(《周易·系辞上》)

(2)因具牛羊之湩,以洗天子之足,及二乘之人。(《列子集释》附录三)

(3)惟尔执政朋友小子,其惟洗尔心,改尔行,克忧往愆,以保尔居。(《逸周书》卷九)

上例中的“洗”后宾语分别为“心”“足”。“洗心”意为清除心中不良思想、净化心灵,属于隐喻的用法。

2.洗+各类物品

(4)此父子之伦也。尸饮五。君洗玉爵献卿。尸饮七。以瑶爵献大夫。(《礼记·祭统》)

(5)主人拜。司正答拜。主人升复席。司正洗觯。升自西阶。(《仪礼·乡饮酒礼》)

(6)盥于盆上洗贝。执以入。宰洗柶。建于米。执以从。(《仪礼·士丧礼》)

(7)祭祀。修寝。王行。洗乘石。(《周礼·夏官司马》)

(8)不逆天理,不伤情性;不吹毛而求小疵,不洗垢而察难知。(《韩非子·大体第二十九》)

例中的“玉爵”“觯”为古代祭祀用的酒器;“柶”为古代舀取食物的礼器,像勺子;“贝”为祭祀时用的贝类;“乘石”为“王所登上车之石”;“垢”为“污秽、肮脏的东西”。此时期的语料中“洗”的对象以祭祀器物为最多,如“洗足爵”“洗玉爵”“洗角升”“洗长朼”“洗勺”等,这也许与祭祀时多有清洁的仪式有关。

从上述语料中可发现,先秦时期“洗”在表示洗身体各部位时,主要是洗足、洗心。“洗”已经出现洗事物的用法。先秦“洗”的受事为“足”的用例不多,为其他事物的用例却很多,这也可以说明此时“洗”的受事扩大。

到了秦汉时期,“洗”又出现新的受事,如“耳”“身”“头”“眼”等身体部位,以及“金”“百合”“肉”等事物。如:

(9)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后汉书卷八三·列传第七三》)

(10)上以百合一升,以水一斗,渍之一宿,以洗身。(《金匮要略·百合狐惑阴阳毒病脉症治第三》)

(11)上先以水洗百合,渍一宿,当白沫出,去其水。(《金匮要略·百合狐惑阴阳毒病脉症治第三》)

(12)以泔洗头,饮一升,愈。(《金匮要略·禽兽鱼虫禁忌并治第二十四》)

(13)且攻玉以石,洗金以盐,濯锦以鱼,浣布以灰。(《后汉书卷四九·列传第三十九》)

可见,在上古时期,“洗”可以专指洗足,也可泛指洗涤的过程。“洗”表示“洗涤”时本身语义中已经不包含受事信息,受事信息从“洗”中离析出来,由“洗”后所带的宾语来提供。对于“洗”语义的问题,很多学者将其视为词义扩大,蒋绍愚提出了不同的观点,认为表示洗涤意义的词原来写作“洒”,后来写作“洗”,表示洗足意义的“洗”与泛指洗涤意义的“洗”并不是同一个,两者只是书写形式相同,因此不应将“洗”看作词义扩大的例子。我们认为蒋绍愚的观点是可信的,因为上古时期语料中“洗”已经可以表示洗涤之义,看不到“洗”由洗足向洗涤语义演化的过程。

下面考察“澡”的受事变化情况。先秦时“澡”的用例不多,“澡”动作的受事也比较有限。例如:

(14)儒有澡身而浴德。陈言而伏。静而正之。(《礼记·儒行》)

(15)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庄子·内篇》)

例(14)中的“澡身”,《汉语大词典》解释为“洗身使洁净。引申为修持操行。”例(15)中,“雪”并非“澡”的受事,应理解为工具,“澡雪”为用雪洗手。“澡雪”,成玄英疏:“澡雪,犹精洁也。”李善注:“澡,洗手也。”例(14)(15)中“澡”的受事为身体部位,且“澡”的用法有抽象意义,都引申指精神操行,“澡”具有使精神、心灵净化的意义,仿佛是为了表达出这种抽象语义而特意使用“澡”一词。

此外,两个语料库中未见到“澡”后受事为事物的用例,发现有“澡葛”“澡麻”的用法。如:

(16)澡葛绖带。布席于室中。(《仪礼·士虞礼》)

(17)下殇小功带澡麻不绝本,诎而反以报之。(《礼记·丧服小记》)

“澡葛”“澡麻”是指洗涤过的葛麻纺织品。这里“葛”“麻”并不是“澡”的受事宾语,但“澡葛”“澡麻”中“澡”的语义已经具有泛指的“洗涤”之意。

秦汉时期,“澡”后出现受事的用例仍不多,发现3例,如下:

(18)俗说:二人共澡手,令人斗争。良无异器,当共澡者,其祝曰:“人相爱,狗相啮。”(《风俗通义·佚文》)

(19)皆之水也,或溉鼎釜,或澡腐臭。(《论衡校释》卷第二)

(20)常以月旦祓龟,先以清水澡之。(《史记·龟策列传》)

例中“澡”后受事分别为身体部位、事物、动物。“澡”后面受事的范围比较广,因此该时期“澡”不专指“洗手”,应该泛指洗涤。

通过对上古“洗”“澡”受事的历时分析,能够看到上古文献中“洗”“澡”都泛指洗涤之意。“洗”“澡”的受事信息由原来隐含于动词词内,到受事信息从动词中分离出来,由专指“洗足”“洗手”发展为指洗涤各类事物。

受事泛化使“洗”“澡”由类义词发展为同义词,在语义关系上更近一步。肖晓晖以《墨子》为语料,考察汉语并列双音词构词规律,总结出“传统训诂学在进行词义归纳系联时,主要采取三种类聚形式,同义类聚、同类类聚、同源类聚。”“同义类聚内部普遍容易结合。这是因为同义语素或词之间关系最为密切,有着最大的意义相似性,最符合语义和谐的原则。”[4]“洗”“澡”受事语义表达的变化使二者成为同义词,为“洗”“澡”结合成并列双音词创造了更有利的条件。

二、“澡洗”到“洗澡”的受事变化

从“澡洗”“洗澡”出现的年代来看,“澡洗”要早于“洗澡”。“澡洗”最早见于汉代的语料,如:

(21)宜澡洗而不澡洗,则使人阳气上行阴邪相害。(《中藏经》卷中)

(22)有宜蒸熨者,有宜澡洗者,有宜愉悦者,有宜和缓者。(《中藏经》卷中)

魏晋南北朝时期“澡洗”用例增多。

(23)以右手为净,左手为秽。每旦澡洗,以杨枝净齿,读诵经咒,又澡洒乃食。食罢还用杨枝净齿,又读经咒。(《北史》卷九五)

(24)不得浣衣,澡洗手面。(《摩诃僧只律》卷第三十三)

(25)边有池水井水,亦应当澡洗而入,不得担荷。(《摩诃僧只律》卷第三十五)

依据上下文语境,只有“澡洗而入”能够明确判断为“洗身体”,其他句中的“澡洗”是否为“洗身体”还需要进一步考察。而“澡洗手面”已经直接表示出“澡洗”对象不是身体,因此,这一时期文献中的“澡洗”并列出现在句中,应泛指洗涤。“澡洗”是两个泛指洗涤的动词“澡”和“洗”的组合。唐代的语料仍有“澡洗”的对象为“手面”的用例,如:

(26)若不澡浴,当净漱口,澡洗手面,善持此咒。(《法苑珠林》卷第七十五)

例(26)中出现了“澡浴”与“澡洗”,而两者表示的语义却是不同的,更能证明此时的“澡洗”不专指洗身体之意。但是在宋代以后,“澡洗”一般都可理解为“洗身体”了。“澡”语义由泛指洗涤变为专指洗身体。

“澡”的这种转变可能受到“浴”的影响。本文通过对《中国基本古籍库》按时代检索统计,发现“澡”与其他洗涤动词组合的出现次数存在差异(见表1),“澡”与“浴”的组合在秦汉至宋的语料中共现频率最高。

表1 “澡”与其他洗涤动词组合频率图

学者已经注意到具有组合或聚合关系的词语在词义演变过程中能够相互影响,张志毅称之为“语义感染”[5],张博称之为“组合同化”“聚合同化”[6]。“浴”是上古时期表示洗身体之意的常用词,“澡浴”长期共同使用,在语义上容易受到“浴”语义的感染,使“澡”与“浴”在语义上同化,由泛指洗涤演变为专门表示“洗身体”。此外,“澡”之前泛指洗涤的用例数量不多,用法并不像“洗”那么高频稳固也是原因之一。

宋以后的语料中,“澡洗”都表示洗身体。如:

(27)下山得涧水饮之,并澡洗。(《蒙求集注》卷下)

(28)所谓燕子也,又曰钱来之山多洗石,若澡洗,可以磢去垢也。(《太平御览》卷第五十二)

(29)雨余匀罢芝麻地,咱去那沤麻池里澡洗。唐三藏此日起身,他胖姑儿从头告诉了你。(《全元杂剧·西游记》)

(30)小姐闻得药草之香,已自心中爽快。到得倾下浴盆,通身澡洗,可煞作怪,但是汤到之处,疼的不疼,痒的不痒,透骨清凉,不可名状。(《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九)

(31)似此痒痒酥酥,怎么去见师父?这玉栏杆外倒有一泓滴溜溜的清水,不如下去澡洗一番,再作道理。(《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二十六回)

“洗澡”最早出现于南北朝时期,在宋元时期开始多见,表示洗身体之意。如:

(32)临食上勿道死事,洗澡时常存六丁。(《真诂》卷九)

(33)忍三分寒,吃七分饱,频揉肚,少洗澡。(《陈氏小儿病源方论》卷一)

(34)混堂里洗澡,这不是隔脑。快来快来。(《全元南戏·白兔记》)

(35)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西游记》第一回)

(36)侯中丞大喜,便叫人带他去剃头,打辫,洗澡,换衣服。(《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八十二回)

我们将《中国基本古籍库》中“澡洗”“洗澡”出现频率进行统计(见图1)。

图1 “澡洗”“洗澡”出现频率统计图

“澡洗”产生之初泛指洗涤,宋代开始专指洗身体之意。从上表可见,在元代以前“澡洗”的使用频率高于“洗澡”,到明清时期,“洗澡”使用频率超过“澡洗”。而且通过语料考察发现,明清时期的“澡洗”只留存在一些医学专书及其他文言色彩浓厚的语料中,在口语中仅见几例,同时“洗澡”在口语表达中大量出现,人们更倾向于用“洗澡”来表达。甚至书面语中“洗澡”也占有了一席之地,魏晋时期“每旦澡洗,以杨枝净齿”(见例23)的句子在《明史》中出现了“每旦洗澡,以杨枝净齿”(卷四百四十外蕃传)的表达形式,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洗澡”代替“澡洗”的趋势。可见,明清时期“洗澡”在口语中替换“澡洗”,并在高频使用下完成词汇化过程。

从“澡洗”和“洗澡”的及物性来看,唐以前的“澡洗”有带宾语的用法,但宋代以后未见到带宾语的用例,而“洗澡”的用例大量出现在宋代以后,所见的用例都不带宾语。“澡洗”和“洗澡”的及物性特点,可以从其语义变化来分析原因。早期的“澡洗”表示洗涤的语义,语义中不包含洗涤的对象,因此可以后加宾语,进一步说明所洗涤的事物,而宋代以后的“澡洗”和“洗澡”都只表示“洗身体”,语义中已经包含洗涤的对象,自然也就不需要另加受事宾语。

三、“洗澡”受事的重新分析

“洗澡”本为并列式,“洗”“澡”都为动词性成分。但现代汉语中将“澡”作为受事,视“洗澡”为动宾式的离合词。那么“洗澡”是如何被重新分析为动宾结构的?这个转变应该包含两个条件,一是“洗”带受事宾语的能力强;二是“澡”由描述动作到指称事件。

首先,看“洗”带受事宾语的能力。对《汉籍全文检索系统》中“洗”后出现身体部位名词作为受事的情况进行统计,结果如表2所示。

表2 “洗+身体部位”频率统计表

表2中,洗身体各部位的语义基本都可以用“洗+身体部位”这种动宾结构来表达。“洗澡”作为洗身体部位语义场中的成员,也极易被重新分析为动宾结构。同时,“洗澡”中的“澡”不具有及物性,洗澡后面不再出现其他宾语,这使得“洗澡”并列结构并不牢固。董秀芳在分析动词并列结构时认为,“当V1V2都是不及物动词时,其后不可能出现宾语。虽然V1和V2也可构成一个韵律词,但由于其后没有一个它们共同制约的要素,也就是说没有一个促使其压缩成词的外在动力,其内部关系相对来说就更松散一些,因而其成词的难度也就更大一些。”[7]这种情况与“洗澡”的组合情况基本类似。如果“澡”具有及物性,那么“洗澡”后面出现宾语,构成V1V2O的形式,则“澡”的动词性将会牢固。但实际情况是“洗澡”后不出现宾语,洗澡构成了V1V2的形式,“洗”的受事不出现,“澡”占据了“洗”后宾语的位置。“洗+身体部位”这种动宾强势构式迫使“澡”事物化。在汉语词汇发展中,因为占据某一句法位置而导致结构重新分析且词性改变的情况时有发生。例如,“破”类动词在古代有“破+N”的形式,在历时发展过程中,动词“破”长期处于定语位置,从而具有了修饰限定性质,就由动词被重新分析为形容词,如“破琴”原指毁琴,后指破旧的琴。“澡”长期处于宾语的位置,也容易发生重新分析。不仅“澡”如此,动词“浴”也因长期在“洗”之后,被重新分析成宾语。

其次,看“澡”能否由描述动作转为指称事件。朱彦称“事物化就是把事件转化为抽象事物的过程。事物化的根源有二:从语言表达上讲,我们不仅需要对性状、动作或关系加以‘陈述’,还需要‘指称’性状、动作或关系;从认知上讲,人有将性状、动作或关系‘视为’抽象事物的能力。自然语言中有大量动词、形容词能转化为名词就是明证。”[8]“澡”既具备事物化的动因,又具备事物化的可能性,因此“澡”由表示动作事件转化为抽象事物,“洗澡”也完成了由并列关系到动宾关系的重新整合分析的过程。

此外,“洗澡”能够被重新分析还受到动宾式复合词总体发展趋势的影响。苏宝荣认为:“汉语复合词的形成,有一个从联合、偏正结构至其他结构的发展过程。”[9]述宾式、述补式、主谓式复合词的产生较晚,它们都体现了句法结构的投射。人们日常的动作行为经常用“动词+宾语”的结构来表达,例如“吃饭、喝茶、穿衣、散步”等,可以说“动宾结构”是表示日常动作行为的典型结构,因此其他表达日常动作行为的词语也容易受到“典型性”的影响,由联合结构重新分析为动宾结构,“洗澡”“游泳”都是如此。苑春法、黄昌宁曾借助汉语语素数据库,对现代汉语双音动词的构词方式进行统计,动宾式动词占到总数的近40%[10],数量远超其他构词形式。由此可见,动宾式已成为现代汉语动词的主要构词方式。

我们在宋代语料中未见“洗澡”离合的用法,却在元代语料中发现了“洗澡”作为动宾离合用法,可以证明至少在元代,“洗澡”已被重新分析为动宾关系。如:

(37)又要白米饭,炒嫩鸡儿,冲糯酒儿吃。夜晚间又要洗洗澡,槌槌腰,刺刺屁股儿。(《全元杂剧·功臣宴敬德不伏老》)

(38)张千,跟着我来。(唱)我去那堂子里把个澡洗。(《全元杂剧·临江驿潇湘秋夜雨》)

(39)等我到江边,洗了澡来。就捞几个螃蟹与你吃。(《全元杂剧·冯玉兰夜月泣江舟》)

元杂剧代表了元代北方口语的面貌,上面的三个例子都可将“洗澡”视为动宾结构,并且例(39)中“洗”“澡”被助词“了”隔开,“洗澡”已经具有离合词的用法。

明清时期,“洗澡”作为动宾结构的词,离合的用法更为灵活。如:

(40)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今古奇观》第三十卷)

(41)八戒道:“婆婆,我的身子实落,不用补虚。且烧些汤水与我洗个澡,却好吃粥。”沙僧道:“哥哥,洗不得澡,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浆致病。”(《西游记》第五十三回)

(42)我方走出关来,热极了,一身是汗。如今且在石上洗一个澡。(《封神演义》第十二回)

(43)阴氏自己在营中,和衣睡了多时,也思洗一洗澡了。于是烧起汤来。(《风流悟》第二回)

(44)怪可怜的!紫鹃好生喂他,记着给他洗洗澡。(《红楼真梦》第五十七回)

作为动宾结构,“洗澡”并不是词汇化程度高的。董秀芳认为:“发生词汇化的动宾短语具有两个特征,一个是动宾式双音词中的动词成分动作性比较弱,不表示一个物理过程,没有一个外部的明显可见的动作。”另一个特征是“动宾式双音词中宾语成分的一个明显的语义特点是非具体性。这里所谓非具体性指的是名词所代表的事物不占据确定的空间。”[11]依据董秀芳观点,我们将下面词语按照词汇化由高到低等级进行排列。

(词汇化高)“变态” → “成形” → “洗澡”→ “喝汤”(词汇化低)

“变态”已经发生转类,词汇化程度最高,“成形”中两语素都不是典型动词性和名词性成分,因此词汇化程度也较高。“洗澡”中“洗”是典型动词性成分,而“澡”不是典型名词性成分,因此词汇化程度不高。而“喝汤”中两语素都是典型动词和典型名词性成分,因此词汇化程度最低,只能算是短语结构。“洗澡”处于典型词与短语之间的位置,成为离合词。

到了现代,“洗澡”的词汇化程度有继续降低的趋势。“洗”支配受事的功能使得“澡”进一步事物化,完全变成名语素,“澡”能够作为中心语,与其他语素构成名词结构,如热水澡、冷水澡、鸳鸯澡等。本文依托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BCC)对“洗澡”使用的离合情况进行考察,并随机提取出含有“洗”“澡”的语料共200条进行统计(见表3)。

表3 当代“洗澡”离合情况统计表

从表3数据可以看出,在表达洗澡这一事件时,直接用“洗澡”形式的比例比较低。语料中出现了“洗澡澡”的新表达形式,这种表达形式应该是将“澡”视作名词,模仿儿童语言中的“玩球球”“吃饭饭”的用法,为了表达一种可爱的语气。“洗澡”的分离表达形式高达86%,“澡”前可有定语出现,如“香香的澡”“舒服澡”“健康澡”“热水澡”等。例句中的“洗”越来越接近单独使用的典型动词,而“澡”也离“洗”渐行渐远,甚至有独立成词的趋向。例如:

(45)睡着不是那么舒适的床;洗着不是那么舒服的澡,最终我们以优异的表现完成了汇报。(BCC语料)

李宗江已注意到离合词这种逐渐分离的现象,并将其称为“去词汇化”[12]。BCC语料证明“洗澡”确实存在着由“词”向“短语”转变的趋势,这是“洗”作为典型动词,对受事具有强支配力,从而使“澡”作为受事不断名物化的必然结果。

此外,在汉语某些方言中,“洗澡”不但指“洗身体”,还可表“游泳”之意。沈阳、济南、徐州、扬州、成都、昆明、乌鲁木齐方言中“洗澡”均有表示游泳的意思。例如:

(46)我们去河头洗澡。(成都方言)

(47)云龙湖洗澡的人不少。(徐州方言)

方言材料中“洗澡”“洗身”都可以表示游泳的意思。通过检索跨语言同词数据库(Database of Cross-Linguistic Colexifications),发现数据库中共有29种语言或方言中的洗澡可以表示游泳之义,使用地域遍布亚洲、欧洲、非洲、南美洲、澳洲等地(见图2)。

图2 “洗澡”与“游泳”同词化(colexification)地理分布图

由此可见,“洗澡”与“游泳”词义上相关,这符合人类认知的共性。因为“游泳”与“洗澡”都在水中进行,而且两个事件常常伴随发生,因此指称洗澡事件的词语容易转指游泳事件,这是认知上的转喻现象。

四、结论

综上所述,“洗澡”受事历时发展可归纳如图3所示,体现在:

图3 “洗澡”受事历时发展图

1.“洗澡”成词前,“洗”“澡”作为单音节动词,都泛指洗涤。“洗”“澡”受事的泛化为“洗”“澡”形成并列短语创造了有利条件。

2.“洗”“澡”组成并列短语时,经历了历时替换过程,从带受事宾语的“澡洗”发展为不能带受事宾语的“洗澡”。

3.在“洗”的支配力下,受事宾语直接由“澡”来承担,“洗澡”由并列式发展成为动宾式。

4.现代汉语中,“澡”作为受事不断名物化,“洗澡”具有被离析成动宾短语的趋势。

5.现代方言中,“洗澡”可以表示“游泳”之意。

从“洗澡”历时发展过程可见,受事语义与“洗澡”发展变化具有密切的关系。受事语义变化为“洗澡”能够成词创造了条件,同时在“洗澡”成词与发展中,受事语义也不断发生变化。受事语义与双音动词的衍生与发展具有密切关系,是因为两个单音节动词分别组句时,各自具有动作受事,两个受事不发生直接关系。然而当两个单音动词组成并列双音词时,二者在一个句中作谓语,共同支配一个受事,两个动词与同一受事之间则需要进行整合。如果两个单音词都为及物动词,那么在词汇化过程中,一般会采取改变受事对象或合并受事对象的方式,两个动词仍为并列式,词法形式一般不会改变,如“扮演”“抬举”。然而,像“洗澡”“比赛”“考试”“唱歌”“跳舞”这类并列结构,前一动词性成分具有较强的支配受事能力,而后一动词性成分已经基本失去及物性,在动作与受事的关系整合中则容易将后者重新分析成受事,成为前者支配的对象。“洗澡”能够被重新分析受到动宾式复合词总体发展趋势的影响,由联合式结构发展为动宾式结构,是汉语动词发展的一个路径。在现代汉语中,动宾式已经是汉语双音动词构词数量最多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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