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猎人》是双雪涛在2018年至2019年创作的11部短篇小说的合集。双雪涛写作状态的变化使《猎人》与其之前的创作存在较大差异。小说采用“二度叙事”的写法,显现出碎片化的叙事风格,表达了作家对现代社会荒诞性的思考。自我与社会的关系是双雪涛写作的重要视角,本文以《心脏》和《起夜》为例,分析双雪涛如何通过反映自我对社会的屈从与抗争,呈现出现代社会颇具荒诞意味的人的存在状态,并寄予其对生命的关怀与悲悯。
关键词:二度叙事 碎片化 荒诞 自我 屈从 抗争
一、双雪涛与《猎人》
《猎人》是双雪涛在2018年至2019年创作的11部短篇小说的合集,包括《女儿》《起夜》《武术家》《Sen》《杨广义》《预感》《心脏》《剧场》《火星》《松鼠》《猎人》。作家这一阶段的创作与之前的创作差别较大,既是其个人特质的进一步发展,也与其身份、环境的改变,从童年叙事中出走有关。
要认识作家双雪涛,首先要从《平原上的摩西》及其东北叙事谈起。20世纪90年代,东北下岗潮使其对历史与社会产生了叛逆性的认识,教育体制的残酷竞争对美好人性的危害给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如王德威评价《我的朋友安德烈》:“一个世纪以前鲁迅的《狂人日记》于是有了最新版。”这些经历使得双雪涛形成了书写荒诞的意识,并在《猎人》这个集子中得到印证和发展。
进一步看,无论是双雪涛自己在《创作谈:眨眼与或许》a中提到的,还是他笔下的一些人物展现出来的,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作家易于焦虑的特质。这不能不令人联想到卡夫卡及一些现代主义写作者,他们观察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思考自我的存在价值。在《平原上的摩西》中,李守廉袭击城管,把司法体系不能给女孩的正义通过自己的“犯罪”交给她,这何尝不是在“肩住黑暗的闸门”中完成对自我的确信?在双雪涛其后的写作中,也都存在着大量通过暴力确信自我的对应形象,如《Sen》中的英千里、《起夜》中的“我”、《猎人》中的“迪克”等。
自我是在与他者的交流互动中确立存在的。在《平原上的摩西》《聋哑时代》《飞行家》这些作品中,主人公“我”大多以“子一代”的面目出现,“我”在为富有传奇性的“畸人”作传的时候,也在完成对自我的确认,将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化为一种“内在的明亮”注入故事。而当“我”终于成为一个成人时,“我”的形象不再是“子”,而是独身人、“夫”或者“父”,这种转变在《飞行家》中已有体现,在《猎人》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猎人》中有11篇短篇小说,其中只有《武术家》的前半部分、《杨广义》及《心脏》还在呈现“子”的角色,其余则是独身人、“夫”或者“父”的形象。这自然与双雪涛个人年龄的增长、角色的转变有关:发表《平原上的摩西》时双雪涛32岁,如今已近不惑之年,成为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又从辽宁到北京,成为一个专職作家、编剧。新的社会生活经历引起了作家新的思考,所以总体来看,《猎人》这部作品潜在的作者更像是一个思考者的形象,在诊断自我,也在激励自我,而不是像“摩西”那样承担坚定的信仰者、引导者的角色。
除了自我处境的变化引起的某些不安的思考,对小说艺术形式的新追求,也在影响着双雪涛的写作状态。在创作《平原上的摩西》《聋哑时代》等作品时,双雪涛书写的是他的童年和记忆,对艺术技巧的探索也在初始阶段,具有童年性的特征。此时,作家思考方向转变,对技艺有进一步的追求,都推动着作家从童年叙事中走出来。但一旦出走,在走向成熟叙事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会出现内容与形式的不成熟、不相称,所以在“小说家的自由与方法”b的座谈会上,双雪涛自称《猎人》并不是一部成熟的作品。《猎人》是一部具有个人实验色彩的作品。笔者认为,双雪涛作为一个青年作家,对人的物质与精神存在状态的反思,对卑琐人性的观察,贴近了这个时代人的迷惘、困惑与痛苦,其对叙事方式的重视、对一些独特文体的尝试,都具有特定的价值,因此有必要对《猎人》进行深入的研究。
二、“二度叙事”、碎片化与荒诞性
初读《猎人》这个集子,必然会对里面大量的“二度叙事”的内容印象深刻。热奈特提出的“二度叙事”,主要指主体叙事中的人物所产生的次要叙事。在小说集《猎人》中,有时候它是一部具有童话色彩的小说,比如《女儿》中少年创作的小说;有时候又是影视剧、舞台剧的剧本,比如《猎人》里演员吕东接手的一部电影,《Sen》中山本真司说起的自己拍过的一部电影,《剧场》里“我”为朋友写的一出舞台剧;有时候还会是一句话、一封信、一则短信,比如《预感》中外星人寻找的丢在地球的一句话、其作为邮差没转达的最后一封信,《火星》中魏明磊与高红在少年时代来往的最后一封书信,《起夜》中马革儿给“我”发送的短信里陈述的关于罪犯的故事。
这些二度叙事通过不同方式与主线叙事自然而然地衔接在一起,与主线叙事的关系错综复杂。它们就像一个个精巧的机关,扣动它们,整个机器才能开始和谐地运作。这在《火星》这部作品中体现得尤为明显:魏明磊和高红是年少时的挚友,十多年后高红成了一个事业有成的大明星高静娅,而魏明磊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体育老师,两人的重新相遇是由于高静娅想起了年少时与魏明磊的一些通信。这些信件的存在是对高静娅的演艺事业的危害,因此高静娅邀魏明磊一聚以拿回这些信件。故事的前半段十分符合常理、逻辑,但到了后半段魏明磊与高静娅单独相处的时候,一些奇幻的成分就凸显了出来:两人的最后一封信里跳出一根绳子,将高静娅勒死并把她拖进信封,故事的结局是魏明磊在心中默念这封信的内容。原来高红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自杀,这封信是高红写给魏明磊的遗书。高红在信中写到,自己在上吊前把脚扭到了,而这与魏明磊见到高静娅时她的脚踝上打着绷带形成呼应;当时高红上吊的绳子又将高静娅勒死,这些相互照应的细节,无疑使这部小说变得灵动、精巧。
此外,在这部小说中,二度叙事还起到化解反常叙事内在矛盾的关键作用。明知高红已死的魏明磊对待高静娅态度自然,如果不仔细观察实难发现魏明磊对现实有另一番看法,而到了高静娅被杀死显示出真相时,借助的也非外力,而是历史的伏笔,是由过去早已决定的现在。这使得高静娅被杀死这个过程变得自动化、内在化,就像其在信件中所说,“进入到了宇宙的大循环之中”。双雪涛以一种不动声色、内在循环的方式,巧妙地化解反常叙事的矛盾,让这种叙事取得内在的自足性,而且营造出一种奇幻诡谲的氛围,令读者品读起来趣味十足。
整体来看,二度叙事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与“回忆”及“讲述”组成的主线叙事一起,使其形成了碎片化的叙事风格。之所以会有这种碎片化的叙事风格,与双雪涛对人的精神活动的认识有关,他在《女儿》中曾说:“人的精神是混乱的,漫无目的的,充满细节的,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盘旋着。”这种对人的精神的混乱性、无目的性、多细节性的理解,导致他的叙事呈现出碎片化的散漫与自由的特征。“回忆”和“讲述”这种叙事方式,本身就带有强烈的碎片感,“回忆”打破“讲述”的连贯性,让瞬间的印象占据了表达的中心,而二度叙事像梦境一般的存在,则将这种碎片化倾向进行得更加彻底。就如《女儿》中具有重要地位的二度叙事——少年的创作,少年迟迟没有给出结尾,而“我”因为没有等到少年的结尾而陷入精神焦虑,在一个夜晚醒来,兴奋地跑到街上寻找自己的前女友。因为前女友在分手时说要等到8点,此时正是8点差15分,但实际上,当时的8点与现在的8点差15分,已经隔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而这一切都被主人公“遗忘”了。少年的小说引发了“我”一系列的非理性行为,没有结尾的小说和“我”到底有哪些联系?其实,两者没有实在的联系,却有着本质的联系,而这个本质具有多重解读的空间:可能是“我”没有给前女友一个正式的结尾;也可能是少年的小说点醒了冷漠、麻木的“我”,让“我”对幸福又燃起了强烈的渴望。答案具有不确定性,而这正是双雪涛想要表现的人的精神本质,少年的小说在推动这种碎片化叙事风格的建立上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碎片化的风格还体现在双雪涛对空间叙事的尝试上。小说《猎人》中,主人公吕东接到一部电影,要扮演一个杀手,因此他在家里的阳台上练习射击的动作、姿势。阳台成了一个叙事的核心场所,在整部小说中多次出现。基于阳台这个位置,吕东能看到街道、大楼、来往的行人,这些人在双雪涛的小说中罕见地以无言的状态出现,他们与街道、大楼一样,具有一种物化性。不仅如此,小说中还有一些意象,如河流、飞鸟,都具有可探讨的意义空间。无论是迪克还是想要成为迪克的吕东,都是具有一种木讷性的特立独行的人,以空间形式展现他们的精神世界是恰到好处的,并无意中搭建起了整部作品的碎片化的叙事风格,将漂浮的精神凝固在特定的物什上,从而留下吉光片羽的灿烂。
双雪涛曾表示:“当我们去看一个作品的时候,它其实是跟现实比肩而立的一个精神的塔楼,它并不是那个东西的模拟和模仿。”c不管是《翅鬼》《天吾手记》,还是《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双雪涛一直都非常重视虚构的价值,他绝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写实作家。小说的虚构性实际上与人的精神活动本身就具有能动性有关,回忆经过思维的加工已经不再是真实的。随着后现代社会思维总体性的瓦解、个人叙事的兴起,“倒不如直面‘虚构本身之于历史的可能性”。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正是在处理历史与虚构方面见长,但在《猎人》这部集子中,虚构与历史的关系并不像《平原上的摩西》那么至关重要,有些文本如《Sen》《武术家》,尽管建立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上,却具有明显的“去历史”的意味。但“去历史”并不代表其放弃了深度模式,它将关注的重心放在反常、荒诞的事件上,虚构出极端化的场景来审视人的生存状态。
无疑,二度叙事在进一步放大这种反常性、荒诞性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例如在《预感》这部作品里,李晓兵在钓鱼时钓出来一个外星人。外星人声称要在第二天将李晓兵所在的城市淹没,因为他的祖辈在地球曾经丢过一句话,这句话说出后再也想不起来。他们认定是地球人偷走了这句话,于是要报复地球。由一句话引發的生死冲突,这种虚构具有鲜明的反常性、荒诞性,呈现出人与人的差异,把人的存在方式提到被凝视的位置,在一定程度上与存在主义接壤。
另外一部作品《起夜》也有类似的表现,全文采用双线平行的叙事方式:明线是“我”与一个不是很熟的哥们儿岳小旗的会面与对话,暗线是马革儿给“我”发送的短信里陈述的关于罪犯的故事。岳小旗向“我”讲述自己杀死了妻子这件事,其原因是妻子患上了起夜的毛病,于是他和他的女儿都想要他的妻子消失;与此同时,“我”的妻子马革儿不断发来消息,说明这个罪犯是一名退休的大学教授,与妻子关系良好,却在全国各地嫖娼,并在避孕套上涂有害物质,导致这些女性都失去生育能力。岳小旗给“我”讲述的故事,与马革儿给“我”发送的短信,相互交织,为现实世界的荒诞性做了一个大大的注解。
三、荒诞表达——以《心脏》与《起夜》为例
从《翅鬼》《聋哑时代》起,双雪涛就开始思考社会在制造悖逆人性上所发挥的作用、所呈现的状况。在《猎人》这部集子中,他将目光投向了现代社会,也投向了历史和现实之外,进一步地凝视现代社会的荒诞性。在《猎人》中,双雪涛讲述了许多怪人怪事。在其中的11篇作品中,《心脏》和《起夜》是在表现荒诞性上最有代表性的两部作品,集中体现了其关于自我对社会的屈从与抗争的思考。
《心脏》讲述了一对被“概率”决定生死的父子,“我”的家族有隔代遗传的心脏病史,“我”的父亲正好是遗传概率很高的那一代。父亲一生都在与这万般无奈的宿命抗争,为此,他打了一辈子的拳,早晚打,梦里打,活成了一个孤僻、固执的人,但最后他还是因为心脏病而死。不过,父亲强烈的求生意念让他获得了比常人更长的寿命。据医生说,父亲的心脏裂了一条缝,按照正常情况早就应该不在了,可他却活到了现在,实属奇迹。父亲的抗争不仅是为了活下去,也是为了确认自我存在的意义:
他说,你高估了我的存在,从概率来讲,你的存在可能有些意义,你的存在吞掉了我的存在,从你出生那天起,你就用一个小勺,一点点把我吃没了,但是没关系的,你不用内疚,因为我没有迁就你,我抵抗了,只是没有作用而已。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说,完全没想过。他说,嗯,等你有了儿子,你也会用勺子吃他,你就是这样的好胃口,我跟你讲过,我听过你的心脏,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的心脏像飞机引擎一样结实,你听不到,我能听到,它每天都在我身边发出巨大的噪音。所以我沉默。
“我”从一出生就有父亲求之不得的健壮的心脏,这颗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像是警报器在对着父亲长鸣,告诉他自己的生命岌岌可危。上述选文中的比喻看似贴合情境,实际上是非常荒谬可悲的,没有人可以对父亲和“我”将来的儿子不公的命运负责,这一点,父亲恐怕不会不知,只是人在宿命面前,任何理性、逻辑都不堪一击。一个绝望的个体想要证明自身存在的不可剥夺性,只能化用这样荒诞却唯一实在的解释。
可是父亲要反抗的宿命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呢?事关“我”的家族历史,而解释却是吊诡的。太太太爷叔是“我”的家族里犯病的首例,他暴死的原因是心脏里堆满了木屑(“我”的太太太爷叔是一个木匠)。从那时候起,“我”的家族便有了心脏的毛病。似乎是对太太太爷叔死因的一种呼应,“我”父亲死前说梦见自己的心脏被虫子嗑了。心臟中堆满了木屑,这样显然可疑的说法,却能被父亲等后代信以为真,成为跟随父亲一生的梦魇。当医生问“我”太爷爷是如何确诊患的就是心脏病的,“我”的回答是:“我是他的后人,我就是知道,这是我们的历史。”
医生想要知道历史的真相,审核辨别言论的真假,而父亲与“我”则选择了全盘接受,因为“这是我们的历史”。父亲曾对“我”说:“猫从五楼掉下来不死,它是要证明什么呢?它也可能摔死,因为半空中打了一个嗝儿,这是命,不是拳,你现在不懂,我们还是不探讨。”
因为对“历史”的屈从,所以即使父亲再怎么抗争,他也是将自己置于交托的地位,承认有一个比他更强大的神一般的宿命的存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在“半空”将他的生命夺走。屈从还是抗争在父亲身上相互交织、不分彼此,共同演绎出人生的荒唐与无法言说。文中还有许多荒诞的描写,比如父亲打了一辈子的拳,却在临死前最后一次打拳的时候忘记了后面的招式。最后父亲问“我”是谁,“我”告诉他“我”是他的儿子,他让“我”路上小心,似乎是人在弥留之际的神志不清,却也是清醒的遗忘,无限的归零。在面对死亡时,生命划过的轨迹都消失不见。
除了父亲,“我”的存在也意义模糊,父亲那贫乏无趣、孤独自闭的一生令“我”厌弃,“我”立志要成为与父亲截然不同的人,却在无形之中成了另外一个父亲,成了一个焦虑、忧愁、孤独的个体。当父亲即将离去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存在竟然变得如此单薄和空洞,失去父亲后“我”将变成真正的“单个人”,成为游荡在社会中的一缕魂灵。父亲与“我”之间永远有一层隐形的栅栏将两人隔开,宣告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实际上,不仅宿命是荒诞的,这个栅栏的存在,也有无穷的荒诞意味,它是人的意念的产物,是“无”中生出的“有”。父亲和“我”都以为没有出路,只能等待,等待父亲的逝去。当父亲死去后,“我”就可以摆脱负累,可是一旦毫无负累,“我”的存在也变得轻飘飘了。
作者自言,创作这部作品的感觉就像是在“推磨”d。确实,这篇小说在情绪的营造上是缓慢的、滞重的,但是不知不觉中已经把哀伤的情绪传递给了读者。将荒诞性和悲剧性结合起来是这部作品的独到之处,因为有了对悲剧性的观照,荒诞性似乎有了一个落脚点,不再是漂浮的、游荡的;但同时,它也在一定程度上,把故事的基调向下拉拽,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触到了虚无的境地。对虚无的思考,或许是双雪涛这段时间的写作与过去特别不同的地方,正是这种思考,让这部作品与其以往的很多作品呈现出内在的不同。
《起夜》是一篇与《心脏》在格调上差别较大的作品,同样书写荒诞,但更有“曾经的作者”的味道。它在面对“向下的迷惘”的同时,以一种幼稚却本真的方式反击荒诞对自我的侵蚀。
岳小旗和妻子相识已有25年,但在两年的时间里,因为妻子患上了起夜的毛病,岳小旗和女儿决定让她消失。所谓起夜,就是妻子会在半夜起床外出,类似于梦游。起夜的时候,妻子会变成“杨不悔”,像一个孩童一样寻找“左使”,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社会身份。杨不悔的故事源自《倚天屠龙记》,那里的杨不悔有爱她的父亲,有自己初心不改的爱人,以不悔的傲然姿态生活着,在义气豪放的江湖率性行走。做杨不悔是妻子童年时的梦想,是妻子对自我的真正渴望。而在现实生活中,她作为女儿,从未得到过父亲的关爱;与丈夫相识25年步入婚姻,生养了一儿一女,却早已没了爱情的冲动;沉寂的生活在家庭的狭小空间里日日上演,同时还要面对自己容貌的衰老、美丽的枯萎。起夜的行为看似荒诞,却是一面能够折射出女性成长阴影和苦闷生活的棱镜。或许只有通过如此极端或病态的方式,妻子才能从理性与现实的罗网中出逃,回归精神的家园,拥抱理想的自我。
除了杨不悔,《起夜》中的“我”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作家将他设置成了一个少年时混过黑道、如今在北京做制片人的人物。这种叛逆者和顺从者角色的互合,让“我”的形象有了更复杂的意味:一方面,“我”是“社会人儿”,熟悉各种社会规则并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另一方面,“我”过往的经历又在“我”的性格中留下了违背社会规则、追求自由正义的一笔,这让“我”在得知岳小旗的故事后,既能够理解他,又能够“审判”他。尽管岳小旗是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确实虚伪、脆弱、荒诞,可“我”仍然要站在岳小旗的对立面,将他打倒在地。这不仅是对岳小旗的“审判”,也是一场对自我的确认仪式。这个自我有着少年的戾气和执着,他任性,狂妄,是非、爱憎不容混淆,自命为“反抗者”,反对一切虚伪、邪恶,以及步入成人世界后尤其需要警惕的荒谬。
相比《心脏》,《起夜》的风格更加戏谑,更有少年的抗争色彩,而比起作家之前的《跷跷板》,这部作品就具有更复杂的现实况味。他不是真正的少年,而是一个努力回归少年的中年,他不愿为社会所改变,遗忘最初的自我。如果说《跷跷板》本身就是一道凛冽透彻的目光,那么《起夜》就像是从酒醉的人眼里透出的一丝清醒,然后像朝圣一样,开始发现并挣脱、抛弃麻醉的世界,由此显示出其难能可贵之处。
实际上,任何荒诞书写都脱离不了究竟应当如何存在的问题。在《心脏》中,父亲死前,“我”闻到了一股儿童的清香,在最后的谈话中,他忘了自己是父亲,“我”是他的儿子,像一个垂死的生命在瞬间又重新迎来新的开始。在《起夜》里,这一边,“我”正怀着孕的妻子马革儿发短信告诉“我”她流产了,但她觉得自己的一条肋骨,正在化作一个生命,汇入浑浊的洪流之中;另一边,“我”独自驱车要前去把岳小旗的妻子埋葬,“我”打开岳小旗的车的后备厢,将死去的岳小旗的妻子像婴儿一样抱起,然而“这时她突然猛吸一口气,一团污物从嘴里咯出来,鼻孔里淌出两行鲜血。她睁开那只完好的眼睛看着我,说,真好啊。我说,什么?她说,真好啊,这个冬天。你啊,她用手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你就是永远不知道我为了走到这里来,用了多久,我不后悔啊。说完,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发出了雷鸣般的啼哭”。爆发出“雷鸣般的啼哭”的“杨不悔”,是否就是来自马革儿的那条“肋骨”,在初次面对这个世界表现出的紧张和无助?人生来便要受尽苦难,可终究以啼哭的方式,宣告自身的存在和力量,就像西西弗斯,面对无休无止的苦难仍然坚持推着石头。人类面对终要来临的死亡,仍然坚持生的意义。
除了《心脏》与《起夜》,作家还写了许多怪人怪事,比如《獵人》中以射杀随处小便者为己任的迪克,《Sen》里看似荒诞却有某种深意的英千里刺杀山本真司的故事,《杨广义》中能使神刀的杨广义以及他后来被偷袭的故事。这些怪人怪事都给我们呈现了世界的不同侧面,一个个只有通过“凝视”才能看见的侧面。不难发现,这些怪人怪事被双雪涛寄予了某种深意,他们以看似荒诞的行为反抗着荒诞,以决然的暴力反抗着隐形的剥夺。作家那看似冷漠的笔调,却充满了对生命的悲悯与垂怜,就像作家在自序中所言:
有那么几个夜晚,我在睡梦中醒来,发现窗帘没有拉上,窗外巨大的城市看着我,永远清醒,万语千言,一言不发,我忽然感到死亡的恐惧,我用一只手小心地摸摸另一只手,这些物件刚才还在拿着杯子,可终有一天要成为腐物,化为飞灰,我脑中所规划的未来也终有一天要成为遗迹,我写下的小说将要独自生活,成为自由的孤儿,而我喜欢的那块防水的电子表如果有人照料,将会一直走下去,每当这个时刻来临,我的精神都会战栗,从而抖落一些灰尘,他的活力在虚无中涌起,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渴望文学,渴望在艰辛的工作中赋形。我才知道了,正是我的胆怯才使得他骁勇而且贪婪。
生命的有限与个体的渺小,永远无法与强大的时间和笼罩的虚无抗衡,但就算如此,总有东西不会被磨灭,成为时间长河中的一块“电子表”,沉在水底,待被万世之后的人挖掘鉴赏。所以,即使面对着此刻的荒诞与虚无,人仍然需要有生之渴望,劳作之热情,让自己行走在大地之上,让明天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脸庞上。正如迪克的台词中所道出的真谛:
你看看远处,那个东西叫作太阳,它照耀着你,每天充满热情,你不应该这样对待生活,你应该在家里建一个温馨的洗手间,有尿的时候就去享受尿尿的乐趣,并且你应该把这个习惯传给你的孩子。
这或许就是作家传达给读者的一种意味吧。
a 双雪涛:《创作谈:眨眼与或许》,引自《收获》微信公众号,网址:https://mp.weixin.qq.com/s/acWmRsJoIrk7Jq8nIzeH1w.
bd 格非、梁文道、张悦然、双雪涛:“小说家的自由与方法”座谈会,引自哔哩哔哩视频,网址:https://www. bilibili.com/video/BV1mJ411P7CZ?from=search&se id=132930498083641668.
c 双雪涛、耿军、田野、杨庆祥:《电影不是文学的敌人》,引自“单读”微信公众号,网址:https://mp.weixin.qq.com/s/ NWwkes28_znTA_AKxFUZU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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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邱文婷,天津大学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