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救赎·温情

2021-04-01 04:53沈晓梅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张翎救赎温情

摘 要:张翎是旅居加拿大的华文作家,虽身处北美,但她写故事却深深扎根于中国的文化土壤。纵观她的创作,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疼痛成为张翎创作的一条主线。作为一个厚积薄发的小说家,张翎用温情的笔调诉说着人间的疾苦,疼痛背后始终交织着温暖和爱。

关键词:张翎 疼痛 救赎 温情

关注人类生存的苦痛,对人类自身的精神和物质世界进行审视和问询,是文学的基本功能。鲁迅笔下孤独的启蒙者,在看客们愚昧麻木的沉默中绝望地呐喊;老舍笔下卑微的小人物,在历史洪流的动荡中痛苦地呻吟;沈从文笔下“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湘西家园,在现代文明的逼仄中无声地叹息……这一声声饱蘸着“疼痛”的呐喊、呻吟或叹息,不仅还原并见证了现代中国个人和群体遭受的生存苦难,更寄寓了文学巨匠们怀着悲悯情怀努力寻求救赎的精神诉求。

近年来,张翎可能是最自觉地把“充满疼痛的感觉”作为自己创作追求的作家之一,她认为“伤痛给了我们活着的感觉”a。综观其小说创作,无论是大跨度的家族叙事作品《金山》《阵痛》,还是以历史大事件为题材的《余震》,或是日常叙事作品《世界上最黑暗的夜晚》,都是站在跨文化的视角,书写历史的沧桑和生命的磨难。张翎把自己的创作比作“把疼痛倾倒在小说里”b,“疼痛”是不自觉地贯穿张翎作品的一条主线。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张翎的笔下会出现一幕幕惨烈、刺目的生存景象。

在《睡吧,芙洛,睡吧》中,七岁的小河为了证明女孩一样可以帮家里干活养活自己,决意放脚下田。“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自己泡了脚就开始解裹脚布的时候,她低头一下一下地揉掰着那些叫热水泡得绯红、蜷成一团的脚趾,脚趾被她掰扯得渐渐舒展开来,可是她一松手,它们马上又像螺蛳肉似的缩了回去。疼痛如针,一根一根地扎满了她的脚。她拔了这根,还有那根,她竟不知道从哪里拔起……”c年幼的生命第一次感受到深入肌理的疼痛,而这只是她承受身体疼痛的开始。在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年代,为了能让家里在收成时节前收到全村凑的一箩米,小河自愿充当求雨时祭龙王的祭品,肩膀上被烧红的铁镰烙下了一个印记,但依然没有缓解全家饥饿的状态。最终,父母为了两袋土豆种而将小河推向了“金山”,造成了她的人生命运从小河向芙洛的转变。

“在被卖去巴克维尔镇的路上,最先是热烧火燎的烫。从烫里,渐渐生出钝疼,钝疼再渐渐生成了刺疼。马每走一歩,马鞍就在她两腿之间磨一下。先是磨在皮上,皮磨透了,就磨在肉上。再到后来,她觉得肉磨穿了,是直接磨在骨头上的。马鞍硬,骨头也硬,两样硬东西磨在一起,磨出来的是没有一丝水分的干疼。”d从肌肤深入骨髓的疼痛升腾到心里便生出内心的自我独白:“这会儿家里,那些土豆该下种了吧?但愿都是些长不出芽的死种。就是长出芽了,也得活活旱死。就算是有雨,长出来的也都得叫田鼠掏光。就是没掏光,剩下的也都有毒,叫人吃了不得好……想到这里小河突然哆嗦了一下——长到这么大,她还从来没对谁起过这么歹毒的咒。”e

为何“小河”在向“芙洛”的转变中竟会衍生出这样一种“歹毒”的心理?国际疼痛研究联合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Study of Pain)对“疼痛”的界定是:“疼痛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和情绪方面的体验,这种体验是与实际上的或者潜在伤害相联系着的,或者说疼痛是患者从受伤害的角度进行描述的一种症状。”f可見,“疼痛”不仅是指涉身体受创伤的事实性消极体验,同时更指涉与之相关的心灵受创伤的消极精神体验。小河在离开上海去金山的途中生出对家人的诅咒,不仅源自身体的疼痛,更是源自残酷的亲情背叛所带来的心灵疼痛。当她来到金山这块土豆比米还贵的土地时,阿珠一再劝她种薯仔(土豆),她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地我说了算,你们谁也别逼我。”g从表面上看,她将这种“疼”沉淀在对土豆的抗拒中;实际上,这种“疼”已经成为其成长历程中难以弥合的“殇”。因此,她拒绝回忆有关家乡的一切人和事。

如果说张翎在《睡吧,芙洛,睡吧》中对“疼痛”的叙述还停留在比较模糊的阶段,那么在《余震》中这种疼痛的叙述则显得更为清晰。地震后的小灯数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疼痛”中——这种疼痛源自地震中母亲把生的机会留给了弟弟而放弃了她。当救援人员那把大榔头砸向小灯头上的水泥板时,“头痛”便成为小灯永远的创伤症候。这种痛就如建筑工人拿着重磅的榔头隔着几层棉褥敲击脑袋的那种钝疼,砸下来时会疼,反弹回去时又是另一种疼……她的疼是双重的,而且周而复始,像一个又一个细密的铁环套在她的心灵深处,以至于在日常生活中,她经常性地出现自相矛盾的行为:要么对身边的人和事进行极端的控制,要么习惯性地疏离甚至逃遁……最终导致婚姻濒临破裂、母女关系紧张,甚至出现自杀的倾向。

“不是所有的苦难都能提炼和造就人的,有的苦难是可以把人彻底打翻在地,永无可能重新站立的。”h捕捉这些人物疼痛的感觉与张翎的职业有直接联系,在北美做过十七年听力康复师的张翎,接触了许多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归来的伤残军人以及一些战乱灾区的难民。那些经历过苦难的生命都带着深深的创伤与梦魇,或是挣扎,或是压抑。于是,对于1976年7月28日这场地震,张翎另辟蹊径,眼光独到地把审美视角锁定在震后人们内心几十年的挣扎与伤痛,以强大的文学想象力构思出小灯一家震后的疼痛,告诉读者家园的损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震后心里数十年如一日的“疼痛”。

自《余震》的疼痛书写之后,张翎的目光继续聚焦于疼痛书写,长篇新作《流年物语》承续张翎疼痛书写时那股不动声色的犀利,抽丝剥茧地塑造了刘年这个“带着疼痛的影子行走的人”——终其一生都在为自己童年时经受的贫穷和耻辱寻找平衡。张翎认为,贫穷本身不是一种病态,但当贫穷上升为一种巨大的生存语境时就会成为一种疼痛,哪怕你早已摆脱了贫穷本身,可贫穷的记忆像拖着一个巨大到没有尽头的影子投影在你的心里。人无论如何挣扎也很难逃脱,需要经历漫长的岁月才有可能治疗、遗忘,根除“贫穷”无形而又坚硬的囊尾。小说不仅将并未远去的贫穷年代带入读者的视野,同时也将后贫穷年代的精神疾病暴露在物欲横流的当代,这彰显了张翎“疼痛小说”的高度和难度:高度来自她对现实人生的判断,即“生活的厚重”;难度在于她对人性复杂的剖析。

《睡吧,芙洛,睡吧》《余震》《流年物语》的题材和写法都很不相同,但灾难、创伤带来的疼痛主题,似乎是一脉相承的。张翎关注人世生活的苦难,从不逃避对苦难的书写,她甚至认为疼痛才能证明活着,是人原本的生存状态。于是我们在《金山》中看到,广东开平自勉乡碉楼里的“六指”四十多年无尽而渺茫的守望,等来的却是丈夫有可能移情别恋的消息:“她耳朵嗡地响了起来,仿佛有一窝黄蜂正在里头筑巢。她拔下发簪,伸进耳洞里掏了起来。深些,再深些,终于掏着了。她把簪子在衣服上抹了一抹,抹出一团猩红。”i一团猩红揭开“金山史”缠绵隐忍的守望之痛。在《雁过藻溪》中,信月以付出自己身体的代价逃离了藻溪,但自己屈辱疼痛的影子却一直在女儿末雁身上重现。从此,藻溪不能说且忘不掉的“痛”把她的一生碾压成一片生硬的冰,令她射向世界的目光都是冰冷的。《阵痛》仍然是写“痛”,一个家族几代女人孕育生命及分娩的痛贯穿在女性的命运里,散落在她们爱情、婚姻、亲情的缝隙里。

文学作品书写“疼痛”的意义,并不完全在于还原并见证个人或群体的创伤性苦难,为个体和文化共同体保留一份珍贵的“创伤记忆”,“伟大的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必须能够挖掘精神痛苦的深度,找出人类罪恶的根源,以此重建人类尊严”j。张翎本人也说:“我想写的并不是灾难本身,而是灾难给人们带来的裂变,以及灾难过后人们如何重新站起来。”k对于这些“疼痛”,她没有过多地抱怨、批判或嘲讽,而是满怀悲悯,寻求救赎之路。于是我们看到了《余震》中沃尔佛医生的心理干预,让小灯千里寻母。听到自己的母亲呼唤孙子、孙女纪登、念登(王小灯原名万小登)时,小灯瞬间流下了三十年来的第一滴眼泪。《雁过藻溪》中的信月没有用以暴易暴的方式对待曾经伤害自己的乡民,而是在生命终结之时,放下了积郁一生的乡土之痛,魂归故里。《流年物语》中的全力将硫酸瓶扔入塞纳河……他们救赎了自己,也释放了他人,对生命的珍重、对他人的宽恕成了一道温情的世俗风景。

“我这个人本性上不够强大,我真正忍不下那种疼痛的时候,我会用止痛药。”l张翔说过,《金山》的结局原本想写在苦难中匍匐前行的一代又一代方家人都死了之后,落得一片黑暗就戛然而止,可是最后她忍不下这种疼,要给方家的灵魂一个交代,于是让第五代子嗣混血儿艾米回到碉楼里。原本只住一晚的她,在拂去了历史的尘埃后,在碉楼第一次见到外祖母怀抱母亲的合影。当她祭拜祖辈,将太外婆的头发与太外公合葬在一起时,她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根的感觉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m,她毅然决然地在碉楼和男友举行了婚礼。真正忍不住疼痛的是张翔自己,她以如此的方式宽慰方家祖先,用温情、慈悲和宽恕谱写生活、书写传奇,为我们的生活投射进一缕阳光,释放出一种温暖。

张翎的心里装着温情、宽恕和慈悲,她更是致力于把这种温情上升为对生命的挚爱。在《睡吧,芙洛,睡吧》中,是爱让芙洛不记名地捐钱给街尾修洪门堂;是爱让芙洛凭借儿时看母亲接生的记忆,帮难产的吉姆老婆阿妹摆正胎位并顺利产子;也是爱让芙洛在巴克维尔镇遭受火灾后,把牧师送过来的救济粮(玉米棒子)一一递给街尾的孩子们。同样,《阵痛》里那些女人命中注定的痛疼背后,无不闪现着与生俱来的绵绵爱意。如果说痛疼让我们潸然淚下、撕心裂肺,那么其中的爱恋则让我们无法自抑地热泪盈眶、心生敬畏,并参悟到人性的博大和慈悲。

以“温情”去触碰人心最柔软的地方,用“挚爱”滋养灵魂的贫瘠与荒芜,张翎用博大的悲悯、炽热的爱恋对待历史沧桑的痛、人性煎熬的痛。这种人文主义态度犹如穿云破雾的光芒,让人变得坚忍而温和,获得一种与岁月对抗的力量。

a 张翎:《邮购新娘·代后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54页。

b 张嘉:《张翎:把疼痛倾倒在小说里》,《北京青年报》2014年3月14日,第12版。

cdeg 张翎:《睡吧,芙洛,睡吧》,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31页,第8页,第71页,第44页。

f 张立生、刘小立:《现代疼痛学》,河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133页。

h 张翎:《疼,通常是我写作灵感萌动的预兆——谈〈余震〉创作》,《电影》2010年第7期。

im 张翎:《金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61页,第326页。

j 李欧梵:《李欧梵论中国现代文学》,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91页。

k 张翎:《书写另一种版本的中国故事》,《人民日报(海外版)》2018年1月11日。

l 木叶:《任何一个概念或主义都不能撼动我》,《上海文化》2010年第4期。

作 者: 沈晓梅,文学硕士,中国计量大学现代科技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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