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这是125年前一次作战。规模小得不能再小的战斗,几乎所有有关甲午战争的书籍都没有提及。按战术等级,可称之为“消灭岸上敌方目标”的小型登陆奔袭。这是北洋海军陆战队唯一的一次登陆作战。
1895年2月13日,北洋海军战败,日本海军司令官伊东佑亨却命令联合舰队各舰官兵“停止娱乐”,等于不准为日本海军战胜北洋海军而举行庆祝活动。众多日本官兵感到匪夷所思。须知,对日本来说战胜北洋水师,取得甲午战争的最终胜利,是不亚于对马海战之役击败沙俄海军的大胜利,伊东何以如此抑制情绪?对马海战的指挥官东乡平八郎是伊东的老部下,东乡逝世,伊东曾亲题“东乡坂”纪念石碑。但伊东在日本的声誉却远逊于东乡,即是他对打赢甲午战争之后的态度,包括不准下属举行庆祝大有关联。
据考证,伊东之所以下这样命令,源于那天他听到丁汝昌、刘步蟾、张文宣等自杀的消息,而内心深受震撼,这道命令完全出于他对于对手的敬意。从甲午海战到威海、刘公岛战役,伊东目睹耳闻北洋海军军官、士兵宁死不屈的壮烈牺牲,这位崇尚武士道精神的将领,内心一次又一次受到震动。作为职业军人,他的敬意是发自内心的。
北洋海军陆战队在威海战役中,所发动的自杀式袭击,全部视死如归的凛然壮烈,也不得不使伊东动容嗟叹。
对于北洋海军如邓世昌、林泰曾、刘步蟾、杨用霖等将领们的壮烈殉国,人们熟悉而敬仰。而对北洋海军普通水兵的英勇作战和壮烈牺牲,除王国成等少数水兵外,则大多湮没无闻,甚至被遗忘。而北洋水师海军陆战队,则是北洋海军下层水兵的杰出代表,尤其不应该被遗忘。
同样,人们知道北洋海军是清朝第一支近代化意义的海军舰队,但极少有人知道,这支舰队还配属有一支专业和精锐的海军陆战队,北洋海军内部称之为“枪队”。
西方过去一直认为英国是海军陆战队的鼻祖,是英国王卡尔二世于1644年正式组建海军陆战队。但也有人考证,英国是借鉴了法国,法国更早于1622年组建法兰西海军连,虽然那时还未称作海军陆战队,但已具备了海军陆战队的雏形。至拿破仑帝国时期,才于皇家近卫军中成立海军陆战营,由拿破仑亲授军旗。以后,海军陆战队成为法国殖民扩张的急先锋。
在中法战争中,法国海军陆战队与清朝军队有过多次交手和血战,最终被清朝淮军击溃。平心而论,法国海军陆战队还是颇具战斗力的,1882年4月25日,法军陆战队一个营,在三艘炮舰支援下攻占河内要塞。次年5月27日,250名法军陆战队员,在6艘炮舰助攻下占领越北重镇南定。12月11日,法军发动进攻,连克越地山西、太原、北宁,援越清军主力五日内伤亡逾千人。
1884年5月,傲慢的法国海军陆战队遇到了对手。6月23日,法军进犯谅山观音桥(越南称北黎),清军提督万重暄及黄玉贤、王洪顺三将率三千士兵,深沟壑垒、严阵以待。双方先谈判,但法军指挥官杜森尼竟野蛮枪杀两名清军谈判军使,引起清军官兵愤怒。法军悍然先发起进攻,战事胶着而激烈。法军伤亡严重,海军陆战营完全被打乱,伤亡五十余人。清军大胜。
之后,清军取得台湾“沪尾大捷”、镇海和镇南关大捷,也许仍有法国海军陆战队参加,但法军终无胜绩。
虽然清军取得战事胜利,但总计伤亡人数,清军伤亡多于法军,中法战争参战的数万清军士兵,多数未留下姓名。至今镇南关(今称友谊关)右侧山麓上,有1898年修建的“大清国万人坟”,多为无名墓碑。
中国军队击败精锐的法国海军陆战队,是值得赞颂的一笔。赘述上述笔墨,说明中国军队最早已接触到海军陆战队这一新军种。而在光绪六年(1880年)中法战前,清朝已开始建新式海军。于德国定造“定远”“镇远”二舰,在中法开战前夕的光绪九年(1883年),清朝于德国定造“济远”。中法战后,又于英国定造“致远”“靖远”,于德国再造“经远”“来远”,加上之前定购的“超勇”“扬威”,及于光绪八年起陆续向德国、英国订购的鱼雷艇共计十一艘,北洋海军基本成军。中法战后的光绪十一年(1885年)下诏设海军衙门,确定先办北洋舰队,认为英国海军“最精最强”,装备先进。故建军之初,即完全以英国为蓝本组建,以《北洋海军章程》为标志,1888年正式成军。以后正式公文均称“北洋海军”,但人们习惯还是多以“北洋水师”而称谓。
北洋海军完全不同于旧式绿营水师,对于后勤保障尤为重视,如沿海军港、基地、船厂、学堂、军医院、军械所、鱼雷营、水雷营、支应局、煤厂等,皆纳入北洋水师系统,以示为海军的根本。尤其军医、军乐队等设置,是清朝军队从未有过的。也包括组建了海军陆战队这一新兵种。
清朝的绿营水师是仿明朝制度,设内河及外海水师,负责江防、海防安全,名曰水师,实际非独立军种,乃附属于绿营,仍是陆军编制。战船皆木质帆船,重火器配属为明末红衣炮,小型火炮有百子炮、山炮等。士兵除刀戈,亦有排枪、三眼枪等。战斗力弱,跳帮、登岛,仅可对付海匪,但符合防守海口、缉捕盗贼的目的。
北洋海军所配属的海军陆战队,罕见提起,但已完全是按西洋军制配备武器,除佩刀外,一律毛瑟枪,配备登陆汽艇、舢板、移动速射炮,亦按西洋陆战战法训练。人数约二百人至三百人之间。而且服装迥异于北洋海军舰上水兵。1882年,由丁汝昌审定《北洋水师号衣图说》,这是清朝海军第一部参照西方海军军服,而制定的旗徽服衔等图说。1888年正式成军后,又制定了更为标准规范的军服图式,其使用直至甲午战争。由《甲午海战》一书附录的《北洋军服图式》(原图出自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藏《北洋水师实况一斑》)可见:北洋海军各舰水兵服夏秋为白色,春冬季为蓝色(时称石青色),而北洋海军陆战队军服为红色,应是参阅了英法近卫军鲜艳的军服制式。因为如法国海军陆战队,隶属于皇家近卫军,其军旗即大书“法兰西皇帝亲授近卫军海军陆战营”字样,服制鲜丽而夺目。英国海军陆战队队服即为红色。
北洋海军水手打破自明代以来“军户”“军籍”世袭制度,皆为招募。而陆战队员,我则怀疑非招募,為丁汝昌原来的亲兵小队组成。亲兵即标兵,始设于明朝嘉靖年间,总督、巡抚、总兵等均设标兵。清朝旧式绿营等,将领统帅部队,皆有编制,而亲兵卫队则需自给军饷。亲兵一般由家乡宗族子弟组成,忠诚可靠。湘、淮部队无军籍,军饷更是完全自筹,不出于国库。故淮军裁撤,丁汝昌将家乡亲兵编入陆战队,甚有可能。另,《北洋军服图式》还列有“提督亲兵”服饰,不同于陆战队,与水兵服色相同,唯军服外罩马褂,亦配备毛瑟枪。也许亲兵与陆战队各有编制,但均为家乡子弟则无疑。或同为陆战队兵士,服饰不同?因北洋海军陆战队还兼有宪兵职责,类同于今美国海军陆战队(始建于1775年),除作战外,亦兼宪兵职能,甚至包括仪仗、使馆警卫等。北洋海军陆战队员平时执行类似宪兵的纠察任务,亦包括警戒、灭火等特别勤务。每天须上舰,包括熄灯后,随值星军官巡视等任务。包括战斗值班,即战时编组战斗突击小分队,随舰队出征,执行跳帮、登陆突袭等任务。
北洋海军陆战队的战斗力在海战中似未得到验证。虽然这是一支袖珍的精锐部队,似乎也未进行过海上作战。在黄海大海战中,即1894年9月17日,日舰“比睿”在北洋舰队猛烈炮火轰击下,脱离舰队,妄图穿过北洋舰队阵形,从“定远”左侧通过。迅即遭到“定远”“经远”等围击,舰体、帆樯、索具皆被炮击损坏,尤其“定远”一发305毫米炮弹击中左侧舷,贯穿后桅甲板爆炸,致使日军官兵50余人伤亡。后甲板彻底损坏,“比睿”慌忙逃跑。“经远”奋力靠近,并下达陆战队员接舷跳帮,以俘获“比睿”。但因航速不及“比睿”,以及“比睿”拼死在数分钟内发射1500余发炮弹,“经远”炮火不足以压制“比睿”,终致其逃脱。检验北洋海军陆战队实力的跳帮作战,终失之交臂。
在1888年9月北洋海军成军伊始,海军陆战队还有过一次成功的登陆作战。适逢台湾原住民起义,李鸿章令“致远”“靖远”赴台驰援,海军陆战队组成突击队同往。由邓世昌亲自指挥登陆作战。当时300余清军被义军围困,陆战队受命抢滩登陆,60余名队员携两尊六磅行营炮奋勇突破义军阵地,在舰炮火力支援下,成功解救被围清军。在此役中,陆战队以少胜多,以阵亡一人(副头目)、伤八人的轻微代价,完成了抢滩突袭的作战目标。但公平讲,对手非训练有素的军人,加上“致远”“靖远”舰炮威力,尽管对手人数众多,但面对精锐的北洋海军陆战队仍是一次非对称作战。
日本也建有海军陆战队,侵朝期间和甲午战争包括威海战役时,都曾投入过战斗。在甲午海战时,北洋海军陆战队未发挥作用,唯一的一次与“比睿”接舷机会,其跳帮作战能力未能得到验证。也许丁汝昌和李鸿章一样,视陆战队为自己的“家底”,舍不得让其投入战斗。以法国海军陆战队的作战职责,有下列八类:“在海上登陆作战中作为第一梯队投入战斗;在岸上进行侦察破坏活动,在登陆地段清障;排除水下设防登陆障碍,消灭岸上敌方目标,在预备登陆地区预先进行扫雷;负责炸毁停泊在锚地和基地的敌方舰艇等。”这些作战职责,北洋海军陆战队的台湾抢滩突袭,似乎勉强符合“在海上登陆作战中作为第一梯队投入战斗”的作战职责。
北洋海军陆战队唯一的一次战斗,是突袭南帮炮台之战。这完全符合“消灭岸上敌方目标”的作战职责。其英勇无畏的血性、视死如归的气概,令敌方刻骨铭心。这是丁汝昌在万般无奈之下,令陆战队投入的也是最后的一次战斗。结局是以陆战队全部战死(包括负伤自杀),是一次典型的自杀式奔袭。
刘公岛基地仰赖于南、北帮炮台拱卫,日军一开始就欲争夺二炮台。
1895年12月25日,日军三万余人兵分两路进攻南帮炮台。清军共约6000余人迎战。孙万龄部拒敌于白马河,激战小胜,但由于刘树德、闰德胜部未予配合,孙部被迫后撤。南帮炮台危急,丁汝昌、戴宗骞、刘佩超三位海陆将领来回扯皮攻防之策,李鸿章非常不满,曾大加申斥。
日军于29日进攻威海南岸制高点摩天岭,守卫营官周家望率一营数百守军奋勇抵抗,全部牺牲。杨枫岭守将陈万清撤退,南帮炮台失去后路屏障。坚守南北帮炮台制高点虎山的刘树德、戴宗骞弃守。随之龙庙嘴炮台失陷,清军至此阵亡超过2000人。日方死伤近300人,包括旅团长大寺安纯少将被北洋舰炮击毙。
南帮炮台失陷,将会被日军用来轰击刘公岛基地和北洋舰队。李鸿章极为震怒,命将刘佩超及炮台守将一律就地正法。丁汝昌不得已,下令海军陆战队出击,希望夺回龙庙嘴炮台。
这是一次双方力量大为悬殊的出击,陆战队员只配备毛瑟枪,乘汽艇、舢板,估计这支袖珍部队都未必携带行营炮去作战。军官们仅有左轮手枪。但这支大无畏的部队,身着红色的军服,由刘公岛出发,乘坐小艇、舢板,劈波斩浪,向炮台迂回前进。抵达海岸后奋勇登岸,恰遇炮台上溃散下来的守军,也许被陆战队员的斗志所感染,也一同反身参战。日军发现了这支小部队,大为震惊。日军指挥官根本未料到清军居然会反扑。日本后来出版的《日清战争实记》一书有较为详细的记录和描述:
“敌军拼死前进”,“似都有拼死的决心”。日军完全未曾料到清军已全线溃败,竟还有如此强韧的战斗力。日军瞬间被陆战队员冲击得混乱不堪而败退。一名英勇的队员甚至翻越短墙,跃进日军师团指挥部。勇气固然可嘉,但作战兵员太少,寡不敌众。日军经短暂溃乱,重新集结,以优势兵力围攻。陆战队员不断战死,剩余队员被日军火力压制在海岸边。日本方面的描述:“使人感慨的是,有的中国兵知道不能幸免而自杀死去……登陆水兵几乎无一人逃脱。海岸上积尸累累,不可胜数。有的敌兵在海中遭到狙擊,20间(日本计量1间约为1.8平方米)平方的海水完全变成了红色,像蜀锦一样绚烂。”
他们的长官丁汝昌该作何感想?他胆怯而不战致使全军覆没、默许投降而自杀时,想到了这些不怕死的子弟兵吗?
战斗过程极其惨烈!所有的陆战队员全部战死,伤者亦自杀!我相信,日方记载只是概述,而无细节。日本随军摄影记者拍摄下了陆战队员战死的场景。日本画家有感于中国士兵的壮烈,还专门绘制了油画《威海卫炮台之战》,表现了陆战队员用左轮手枪与日军血战的大无畏气概。
像“蜀锦一样绚烂”的海水早已消逝,毛瑟枪的硝烟早已流散,这些殉国的普通陆战队员的名字至今也无人记得。
我去过威海,昔日龙庙嘴战场早已开发为房地产,据当地人谈,房地产开发挖掘海滩时,赫然挖出牺牲士兵的骸骨和早已锈蚀的毛瑟步枪。我不知是否重新安葬,是否建碑纪念?
这些从丁汝昌家乡走出来随他征战的淮军亲兵子弟,大部分是汪郎中村人,有吃苦耐劳、当兵吃饷的性格和传统。入淮军,饷银略薄;而入北洋海军,则阖家小康。我没有查到陆战队员的军饷标准。按《北洋海军章程》,北洋海军军人的军饷是高于以往八旗、绿营和湘、淮军人的。以淮军士兵为例,月饷仅为银四钱。旧长江水师舵工、炮手、桨手分别为月支三两六钱、三两、二两七钱。北洋水师三等至一等水手,则分别为七两、八两、十两;三等练勇至一等练勇则为四、五、六两。我猜测陆战队员月饷应超过一等水手。因为从制服看,陆战队员着士官样式军服,饰有云纹图饰。北洋舰队编制序列正炮目月饷为20两,专业技工如鱼雷匠、电煤匠、洋枪匠、锅炉匠等均在月饷24两至30两之间。这些当差兵匠均着军服,袖口均有军衔标志,类同于今天海军的技术士官。陆战队员若比照士官待遇,那月饷应在20两左右。须知,当时自耕农一户年耕作收入折银约在30~50两之间,陆战队员的饷银在穷苦的两淮,真是超过小康的收入!北洋海军水兵月饷均由管带等主官向支应局领取包办,有可能克扣、贪污。但陆战队员是家乡子弟兵,沾亲带故,丁汝昌是不会冒名誉风险贪小利而忘义,而使敢死之士寒心、家乡父老物议的。按惯例,亲兵遇年节,老长官还会另有赏赐。所以当上一名海军陆战队员,收入足以养家。
令人感慨的是,队员们不以饷高而贪生怕死,这是亲兵忠诚信念起决定性作用。湘、淮军人,或无清晰的国家概念,而只知忠诚于主将。而亲兵则视主将为恩主而誓死效力。所以,清末徐锡麟以安徽巡抚恩铭部属下,而将其刺杀之,不仅被恩铭亲兵毙命,还被亲兵们开膛剖肝吃下泄愤。忠诚是子弟兵至高的准则,所以当刘公岛上水兵和护军向丁汝昌闹事时,陆战队员们则不会参加,还应负有弹压的职责。君不见法国陆战队的军旗上赫然大书的是“英勇·守纪”,而北洋海军陆战队员心中镌刻的则不只是“英勇·守纪”,还有忠诚两个大字。还有则是淮军从军者的传统,当兵不仅吃饷养家,还以战死疆场为荣。一人战死,宗族为荣。有遗孤者,其宗族会合力赡养;无遗孤者,其家人父老亦会得到宗族合村的尊重。
战死的陆战队员悲壮,其远在家乡的妻子一样悲壮。当陆战队员们的灵柩到达故里,所有队员的妻子们皆自杀殉夫!包括时年45岁的丁汝昌之妻魏夫人!为了陪伴为家国赴死的丈夫,这些未必识字、未必懂得君国观念的农村妇女,皆与夫君一起赴死,相伴于九泉之下!
这是怎样的一种无畏、怎样的一种悲壮、怎样的一种惨烈!
我相信,这一样使欲亡我国家种族的岛夷敌寇为之动容、为之震粟!“民不畏死”,这永远成为中华民族不会亡国、不会灭种的一种意志、一种精神、一种境界!
军人战死之妻殉夫古已有之,北洋海军军人似乎亦蔚为风气。记得读冰心女士文,回忆她母亲曾身藏鸦片,准备一俟得到丈夫、“来远”大副谢葆璋阵亡噩耗,即服毒殉夫。谢葆璋历经黄海海战和威海之战而生存,我不知向日军投降的北洋海军将领中有无谢葆璋,如有,他何以面对?有愧乎?
史书未曾记下北洋海军陆战队全体队员的名字。这支视死如归的小部队,无一人退却,无一人脱逃,无一人投降,无一人苟活,无一人不战死!即便是伤者也剖腹自戕!
“像蜀锦一样绚烂”,那冲锋时沾满红色鲜血的红色陆战队军服,将永远成为我们脑海中不可磨灭的记忆!
壮哉!烈哉!北洋海军陆战队员和他们的妻子们!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