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瘾

2021-03-30 05:44方英文
延安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魏先生手串墨盒

方英文,陕西镇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群山绝响》,散文集《种瓜得豆》《短眠》《偶为霞客》等。

夏季雨多。秦岭南坡的公路经常塌方堵塞,我就遭遇过几回。其中一次乘坐大巴,见前方路中间蹲着几块大石头,连带一大滩湿泥。只得停下。很快就停了大大小小好几台车,全是抱怨声。

我邻座是个胖子,一路玩着手串。我俩眼睛对视了几回,彼此都没来兴趣,也就没搭话。可是他走我前面下车,脚刚一点地,回身一支烟伸我手前,恰好我也刚摸出烟,就说这不,有,谢谢。烟是不分家的,胖子说,我就接了。问他怎么知道我抽烟呢?他说我见你几次摸烟出来玩么。

胖子点了烟,兀自走开了,没有和我聊天的意思,看样子清高。背影看他并不胖,只是脑袋偏大罢了。准确说他的脑袋,是个上小下大的梯形,两腮里面似乎垫了两片东坡肉。

被堵的旅客们在公路上胡转悠,如同没王的蜂。女人们路边崖畔,弯腰采野花解闷。几个当地村民,年龄也都不小了,在塌方处有一下没一下地刨着,等候公路人来,看能给他们开几个工钱。那梯形脑袋似乎故意摆脱众人,独自去了远处,看着对面的山坡,右手指头在左手掌上画着什么。我得前去,给他回支烟。抽烟的人一向君子风范,不愿白抽别人的。烟民们相聚,吸烟量总是翻番——都急着还烟情呢。

我上去递胖子一支烟,他右手指头离开左掌,夹了去,瞥我半眼,继续看着对面说:“没文化,没办法!”一瞧,对面山坡高处,立着七个相距不近的巨大的水泥牌墩,写的是:一江清水送北京。我来回看了三遍,没有错别字呀,怎么就“没文化”了?

“那字嘛,”胖头压根没听进我话,“印刷字实在难看,不匹配这四围景致——配上魏碑字最好不过!”

“我姓魏,魏碑的魏,你贵姓?”胖子接着说,第一次放下清高。一听姓魏,我马上想到三国,于是即兴说免贵,我姓吴。

“你看那第一個‘一字,版面留白太空荡,左上方补个‘江山多娇之类的闲章就好了。最后一个‘京字,右下方落款书家名字,字小点儿,不是图出名,好看,守规矩嘛。”

说的是书法,我一窍不通。没法对话正惭愧时,就听喊叫“先退马!”“先飞相!”循声看去,一堆男头围着公路边的水泥墩。上去一瞧,下棋呢。只是要待两个男头错开缝儿,才看见那棋盘比杂志还小。又有两个观战者争论该咋走,下棋者不耐烦说“闭脏嘴”。

“魏先生也爱下棋?我是爱得要死!”

“呵呵,”魏先生玩着手串,“马马虎虎吧。”

我说那一定是高手了,因为熟棋友历来自吹、不尿对方;陌生棋手初逢,都自谦“臭棋”的。

我俩又燃一棵烟,魏先生说河谷下面那个小村子,有味道,适合居住,修行。我说要不咱俩下去转转?没准小村里有棋呢,我也好领教领教。“村里有棋?我估计,吴先生,就那么几户人家,有棋的可能性很小。”

有棋没棋无所谓,反正路堵着也是无聊。先去塌方处问,说是疏通至少还需两小时。就给大巴司机招呼一声我俩下村子转转。下了一截短坡,刚过吊桥,几只鸭子从河里摇摇摆摆地晃上岸来,见了我俩,呆头呆脑地停了步,让我俩先行。

第一家门口坐个老妇人,怀里一个簸箕,正掐四季豆。直感推断,这家不可能有棋,但我还是信口问了一句大娘,你家有象棋吗?“有,”出乎意料,“你们来坐,我去找!”显然很高兴来客。皂荚树下一个石桌,阴凉,魏先生就坐了,很惊诧这老妇人家居然有象棋。“也没啥怪的,”他给自己打着圆场,“前天我还从报纸上,看见一个偏僻小沟里,某人家发现了好几件宫廷瓷器,成化年间的呢!”

我没坐,只等大娘拿棋来。大娘捧出一个纸盒子,噗噗地吹着盒上的灰尘。这时听见公路上大响,挖掘机来了。象棋往石桌上一摆,缺两个黑子儿,一个“仕”,一个“卒”。问大娘呢,大娘回屋也没找出来,说象棋是修吊桥的工人玩过的,他们走时撇了,她觉得可惜就拾了回来。

我说不碍事,顺手从地上拾俩小石块当棋子,可是魏先生否决了:“人就活个‘讲究二字,万不得已不要凑合。”腮帮子鼓着,胖脑袋转着,“有了!”他见门口旁的墙上挂着一把锯,旁边靠了几根木棍,就上去拿来,要锯两个棋子饼。我说咱就等着路通的这点功夫,值得如此吗?将就着下吧——当头炮,不礼貌!魏先生不理会,放下手串,要我双手稳住木棍,他来锯。

这时候听见咳嗽声,小村口慢沓沓地朝这走来三个老汉。后面一个妇女跟了几步,拐进地里拔草了。显然,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

“老嫂子,有毛笔吗?”魏先生问大娘,大娘答没有,满脸微笑。我叫人家大娘,魏先生叫人家老嫂子,难怪反应不同,我还真是没文化呢。他要老嫂子取出刀,吩咐我将两枚毛坯象棋子儿刮光。

“我回车上取!”魏先生双拳提起,近乎小跑着过了吊桥。听得“咚”一声,一块大石头被挖掘机甩进河里。

三个老汉坐的坐站的站,问我哪来的,到哪去。一个老汉涎着老脸,给老妇人说,让今夜给他把门留着,老妇人呸一口:“你这老驴嘴,一辈子都说不出个人话!”另两个老汉哈哈大笑,忽然瞥见石桌上的手串,颇为奇怪男人怎么戴这种手镯。

魏先生拎个布袋返回了,吊布袋,像是装冬瓜的袋子。袋沿垂着五颜六色的絮絮,印着“大明宫第八届魏碑书法大赛”。他暂且将棋盘收了,腾开地方,袋里取出一个小竹帘,展开,也是杂志大小。接着取出毛笔,墨盒,置于帘上。墨盒打开,干的——刚好老嫂子端来茶,魏先生就往墨盒里注了几滴茶水,毛笔尖边濡墨盒边,去看原来的象棋字:“这字写的好,是临的元倪碑。”掏出一张手纸,试笔,写了“元倪碑”三个字。

“力争写得跟象棋字一样!”他拍了一把鼓腮,向谁起誓似的。舔好了毛笔,手捏圆木饼,指头几乎是钳着般用力,这样子我只在修表匠那里见过。

可是他,毛笔在木饼上晃了晃,停住了,抬头说:“各位老兄,配合一下,往后退几步,遮光了。”大家都很敬畏地后退了。

他先写了一撇,再写一竖,看来是先写“仕”字了——果然!写完后,长出一口气,头也不抬,只将两根指头竖上头顶:“来支烟!”我赶紧取支烟替他夹到指叉上。一个老汉上前,勾腰一看:“哎呀你看,跟原来这个‘仕一模一样啊!”又一个老汉说:“我看也一样,没敢说,王校长说一模一样,那就真是一模一样了!”原来这老汉是个中学退休校长。

“待会儿,墨干好了,再比较着看吧。”魏先生说得轻描淡写,没把大家的赞扬当回事。“写字贵在一口气,一个气字,啥叫气?气就是静!”

魏先生吸完烟,开始写第二个木饼:“卒”。刚写一点、一横,来了两只蜜蜂,嗡嗡地凑热闹,鼻尖脑后绕来绕去不想走。魏先生就不写了,环目大家,我们明白了意思,齐心协力将两只蜜蜂吆回菜地去。

大家照旧后退几步,像木星光環围绕着木星。当然我俩毕竟同伙,离他近,脑袋由他肩膀后勾着俯视。“卒”字最后一竖,刚竖到中途,传来对面公路上喊叫——

“路通了,大家赶紧上车!”

魏先生嘟囔一声“糟糕”,却也岿然不动、竖完一笔。“该死的,迟两秒钟喊叫不行吗?”大家说好着呀,跟其余“卒”一样啊。“你们不懂,拿放大镜下看,这一竖是断了气的!”他很扫兴地拍一把肥腮,用力拍,估计拍疼了腮里的“东坡肉”。

一路上魏先生都不说话,我更是憋气,本来想过个棋瘾、且有条件过棋瘾,却硬是被这货转换了主题!

见他闷闷不乐,我又不免好笑,宽慰他说不就是最后一笔没写好嘛,“你想想看,那副积满灰尘的象棋又有谁去下呢?你补的那两颗棋子,字再好也许永远不被人看见!”

“你这看法就不对了,吴先生,老弟!”车里邻坐的魏先生脸朝我,我身子尽量后仰,以便拉开距离,防止他吐沫星子。“非得让人看吗?让人看当然有点意义,没人看也不等于没意义。人生做事,根本意义是图个自己高兴,自己满意。”

他只顾自己是否满意,我的下棋呢?真是个自私的家伙!

“我每天都要临帖写字,一天不摸毛笔,晚上浑身痒痒得睡不着嘛。原本想今天外出,是过不成写字瘾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今晚睡觉不会失眠了!”

魏先生说这话时,表情是那种飞来横财的惬意。

“我倒没你那么严重,我是两天不下棋,便秘。”

“哎呀吴先生,”魏先生手串自拍脸颊“啪”一声,“忘了告诉你呀老弟,我压根不会下棋,怕你扫兴,所以写棋字,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我脸朝窗外,欣赏汉江景色,不再理他了,没过棋瘾憋得难受。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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