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绮《杂症会心录》疫病辨治特色探析❋

2021-03-29 03:30陈雨露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21年7期
关键词:热毒医家扶正

陈雨露, 黄 辉

(安徽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 合肥 230031)

汪文绮,字蕴谷,清代安徽休宁县海阳镇人,出身于中医世家,在医理阐发和临床运用上多有建树,著有《脉学注释汇参证治》《杂症会心录》等著作。《杂症会心录》为其晚年所著,成书于乾隆十九(1754)年,分上下两卷论述内科、妇科杂症症状、诊断和治疗,其中专列“疫症”“温疫论”两章论述疫病,辨证析因细致。笔者通过与吴又可、叶天士等历代医家辨治温疫观点方法的比较发现,汪文绮在因机证治上有独到见解,用药上独有发明,确如书中所言:“治疫妙法,创自己见,真辟地开天手也。先生屡治屡效,乾隆壬申岁,活人无算,立有医案,其功伟哉”[1]58。

1 明理会神,阐发“邪从口鼻论”

汪文绮在《杂症会心录》中论疫病为“天地不正之异气,四时皆有,能传染于人,以气感召,从口鼻入”[1]47,病起于“非其时而有其气”,通过口鼻传入人体,传播速度之快,顷刻之间就可传染,范围之广,可流散四方,病势之急,杀人于数日之内。其实早在明代中期新安医家方广就于《丹溪心法附余》(1536年)中提出“此毒气从鼻口入内也”[2];明末吴又可《温疫论》(1642年)进一步明确提出“邪自口鼻而入”[3]1之说,两位虽然指明了疫气通过空气传播的途径,但邪入体内后的病机变化却未加细分。而汪文绮在继承基础上将口鼻明确分开阐述,认为疫邪从口(消化道)和从鼻(呼吸道)而入,其病机、症状、治法有所不同。汪文绮认为:“夫厉气之来,从鼻而入者,则伏于膜原;从口而入者,则干于胃腑”[1]60。从鼻而入,外不在经,内不在胃,距表不远而附近于胃,即《黄帝内经》所言“横连膜原”者也,在半表半里之间;疫邪从口而入,直通胃腑,故病邪在里。汪文绮对“邪从口鼻论”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做了进一步的阐发,其对待前贤观点正如他自己所言的那样“明其理而不必泥其词,会其神而不必袭其迹”。

同时,汪文绮以伤寒、疟证为例,从病因、病机、症状以及治法方面详细阐明其与疫病的异同。认为风寒为“天地之正气”,从皮毛侵入而不具有传染性;疟为“天地暑热之正气”,邪在少阳一经,寒热各半而不传染;而时疫初起,与伤寒、疟证似同而实异,多数医家误作邪从毛窍而入的伤寒证治疗,以羌活、防风散太阳经之邪,以柴胡、葛根散少阳阳明之邪,却不知疫从口、鼻而入,毒性强烈,病邪多在“募原少阳之界”或“胃中阳明之腑”。强调表散之法不但不可治疫,反而易耗损一身津液元气,病邪趁虚而入,传入少阴或厥阴,衰败元气,耗灼血液,病情危笃。

2 提出疫病邪陷三阴病机

前代医家在论述疫病传变时多论及疫病初起、热邪炽盛的证治,对于疫邪传入三阴、脏气受损的阶段论述较少且不够详备,未能直接指出邪陷三阴的病机所在。如吴又可《温疫论》谓:“夫疫之传有九,然亦不出乎表里之间而已矣”[3]4,将疫病分为半表半里(募原)、表(经)、里(胃)3个病机传变,且有时疫下后可能出现血燥津枯、伤阴耗液症状,如神虚谵语、夺气不语、数下亡阴、夺液无汗等。吴又可认识到疫病病邪极易伤及人体阴液,用下法多有伤津耗液之嫌,提出疫解后宜养阴之论。但其虽有疫邪“传变入里,下后伤阴”之说,却并未明确提出有邪陷三阴的病机。与汪文绮同时代叶天士在《温热论》“卫气营血”辨证中有“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之论,其温病逆传心包的观点有邪陷三阴之意,但不够详备。

汪文绮在继承前贤思想的同时又加以深入阐述,认为“盖时疫之初发,与伤寒似同而实异,时疫之传变,与伤寒似异而实同”[1]60,这与同时代的叶天士“辨营卫气血虽与伤寒同,若论治法,则与伤寒大异”[4]的观点不谋而合。汪文绮进一步指出:“当其邪在三阳也,恶寒壮热,头身疼痛,口渴引饮,呕吐下利,脉大而数”[1]60。此邪在半表半里或入阳明胃腑之时,以吴又可达原散一方,“乃驱邪离散直达巢穴之药”;若邪热炽盛,则不必拘于痞满燥实俱全,以白虎汤、承气汤之类“辛凉推荡清火逐邪之剂”,在病情未由重转危之时早攻、频攻,以免贻误病情。此为其依据前贤治法根据病情加减运用。他在《杂症会心录》中又提出感疫邪之人“其间体实而受邪者有之,体虚而受邪者有之”,壮实之体邪在三阳投白虎汤、承气汤之类清火逐邪之剂,可谓万举而万全;倘若为内虚之辈,则邪气内陷,恶症迭出,“白虎失之过寒,承气失之过攻……未有不误人于反掌间者矣”[1]60;又有医家误用表散之剂,则“反耗一身津液元气,邪反趁虚入里,或传少阴,或传厥阴,人事昏沉,而元气败坏,血液耗灼,未有不死者矣”[1]57。由此汪文绮提出疫病“邪陷三阴”的病机,即正弱邪强、证实脉虚之辈,医者徒拘下法,不知变计,或不究疫病之原,仅以消散之品混治,致疫邪内陷,三阴之经与脏气相近,不察脉辨症而药味杂投,则“元气由邪热而亏,胃气由邪热而耗,脏气由邪热而伤”,见神昏目定、撮空捻指、谵妄舌黑、脉沉细而数等厥逆连脏之恶症。他在前人的基础上对疫病邪陷三阴病机的论述完善了疫病病机理论,也对其确定疫病救阴解毒的治疗大法奠定了理论基础。

3 创救阴解毒之法,制逐疫解毒之方

疫病以逐邪为第一要义,多用辛凉清解、开达膜原、清热解毒、逐邪攻下之法,但在攻逐疫邪的同时,也要重视正气的作用,善用扶正之法不仅可以补足机体的亏损,对于机体的抵抗力增强有更重要的意义。历代医家多将养阴之法运用于疫病误治、阴津亏耗,或疫病后期、邪热耗津之时的疫病某一阶段,针对体虚之人感受疫邪的治法不甚明确,而汪文绮重视辨人体正气之虚实,将祛除疫毒与养阴扶正结合,针对虚体受邪以及疫邪伤阴的病机特点,创立救阴解毒治疫之法,制乾一老人汤、新制救疫汤2首治疫方剂。

乾一老人汤由黑豆(五钱)、甘草(三钱)、金银花(五钱)、鲜黄土(五钱)4味解毒扶正之品制成,此方以逐疫解毒为第一要义,有除疫毒兼退热邪之功,用于治疗疫病热毒为害。意从上、中、下三焦共奏清解热毒之效,以金银花升而逐之,兼散上焦之热毒;鲜黄土疏而逐之,兼解中焦之热毒;黑豆决而逐之,兼利下焦之热毒;甘草调和诸药兼以补虚解毒,以4味甘寒甘平之品,守少阴之门户,解三焦之热毒,汪文绮自称此方为“治疫之圣药也”。

新制救疫汤由黑豆(三钱)、绿豆(三钱)、白扁豆(三钱)、贝母(一钱)、甘草(一钱)、金银花(二钱)、丹皮(一钱)、当归(三钱)、玉竹(三钱)、老姜(三片)、大生何首乌(五钱)、黄泥(五钱)、赤饭豆(三钱)13味药物组成,在乾一老人汤的基础上加大清热解毒的力度,酌加养阴扶正之品,用于疫病初起、素体本虚之人,意在补正气、复阴液,达到“正旺则内脏坚固,邪无由而入,阴回则津液内生,邪不攻而自走”[1]57的目的,即张仲景建中汤之意,且方中又有甘草、黑豆、绿豆、银花等多味清热解毒药,与养阴清润之品配伍,寓解热毒之邪于扶正之中。

4 强调扶正护阴,用药平正轻简

汪文绮为新安医学固本培元派代表医家之一,观其治疗疫病的临证经验及其所创治疫方剂,得出其在治疗疫病时针对疫毒热邪伤津耗液的特点,注重强调扶正护阴的思想,且组方遣药遵从方贵专一、药贵用简的原则。其创立的救阴结合解疫毒治法,创制的乾一老人汤与新制救疫汤中用药也别具特色,多选取性平、甘淡之品。他善于汲取前人经验,擅用豆类与甘草等清热解毒之品配伍治疗疫病热毒之证,如运用扁鹊三豆饮(《世医得效方》《本草纲目》等均有记载),以绿豆、赤小豆、黑豆配伍甘草疏解热毒,很好地发挥了三豆饮清热解毒、益气血、厚肠胃之效;并根据热邪耗气伤阴的程度,酌加玉竹、当归等扶正养阴之属,将养阴扶正寓于消散热毒之中。纵览全方药味少、剂量轻,每剂不过百克左右甚至更轻,其处方平和、用药精简、用量轻巧,但功效专一,以灵验取胜,具有新安医家“平正轻简”的用药风格[5]。

5 明辨虚实论治,圆机活法

汪文绮治疗疫病首辨虚实。论实者:疫症初起,疫邪游溢诸经而正气不虚者,可用达原散加减,随经用引以助升泄;疫症见脉洪长而数、大热大渴大汗、本体壮实之人,可给予白虎汤;热邪传里、脉实证实者,宜三承气汤化裁;论虚者:疫病初起发热、素体正气不足者,宜乾一老人汤解毒扶元;疫症初起、邪热不散而伤阴津或失治误治致邪陷三阴者,可以新制救疫汤加减化裁。

汪文绮治疫重视扶正护阴,用药灵动,善于变通,尤忌表散之剂,强调虚者慎用白虎汤、承气汤等寒凉攻下之方,而是先投以救阴解毒之品,若本体素虚而服救阴不效者,为疫毒伤阴、阴损及阳之故,宜用八味化裁救阴补阳;若素体脾虚服救阴不效者,则宜先补脾救土,改用补中益气汤、异功散之类。其辨虚实选方治疫,又善于圆机活法,对于前贤治验“不违乎法而不拘于乎法”。以下摘选医案一则,窥探其疫病学术思想与辨治特色。

“小女年十四岁,乾隆癸酉7月26日,下午忽恶寒发热,天明始退。是日余往歙西,四更方回,因未服药,次早诊其脉,弦数而大,头眩呕吐,舌心焦黑,用何首乌、当归、玉竹、黄泥、甘草、金银花、黑豆之属投之,至夜稍安。28日早又大发热而不恶寒,诊脉仍数大,惟舌焦黑全退,头眩呕吐未止,于前方加参须一钱,服一刻热退其半。29日再进前药,变疟疾五发而痊。[1]49”

按:此案患者恶寒发热,天明始退,为疫症的典型发热症状。如未得到及时诊治,次日则见头眩呕吐、舌心焦黑、脉弦数而大,因邪热弥漫、耗伤津液所致。汪文绮以新制救疫汤化裁,投以清热养阴之品,阴回则津液内生,当夜则病情稍安。天明后大热又起,但舌心焦黑全退,头眩呕吐症状未解,脉象数大,于前方加参须一钱,取其为须尾性专下达,故对于头眩呕吐之症可顺而下行,又有生津止渴、微有养液之用。此案体现了汪文绮察脉辨证之细致,反映其救阴兼以解疫毒的学术思想和疫病治疗特色。

6 结语

《杂症会心录》记录了汪文绮数十年的临证经验,反映了其主要学术思想和特色,其中对疫病邪陷三阴病机的论述,为完善疫病病机理论做出了贡献。汪文绮以救阴结合解疫毒之法治疗疫病,创制特色治疫方剂,主要针对体虚之人以及疫病阴液耗伤的症状,以扶正为主、辅以解毒祛邪,意在恢复“正气内存,邪不可干”的状态,这种重视固护人体正气、阴液,同时又兼顾解疫毒的思想,在现代疫病治疗中为体虚之人运用扶正解毒之法,以及疫病后期阴津亏损运用益气养阴之法,提供了新的理论思路和临床治法,具有重要的临床运用价值和现实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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