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艳 宋欣伟
1 浙江中医药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53
2 浙江省中医院 浙江 杭州 310006
系统性硬化病(systemic sclerosis,SSc)是一种罕见的自身免疫性结缔组织病,2018年被收录于我国《第一批罕见病》目录中,其特征性地表现为皮肤和内脏器官的纤维化以及微血管病变,致残率及死亡率高,5年生存率50%~80%[1]。SSc临床表现复杂多样,异质性强。西医针对SSc的治疗手段有限,抗纤维化药物及扩血管药物疗效并不十分明确。祖国医学典籍中并无该病名记载,但根据其皮肤增厚变硬、手指肿胀、僵直、肢体关节拘挛疼痛等临床表现,中医医家常将其归属于“痹症”“皮痹”,有内脏累及者,则归于“肺痹、脾痹”等范畴,中医药在改善SSc患者皮肤硬度、防治指端溃疡、保护内脏功能及提高患者生活质量上具有其独特的优势。
宋欣伟教授系浙江中医药大学博士研究生导师、第五批全国名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宋教授从医40余载,尤擅治疗风湿免疫性疾病,对SSc的中西医结合治疗具有独到的学术见解和丰富的临床经验。其根据“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的经典理论,提出“元阳亏虚是本病发病的基本病机,寒凝血瘀是本病缠绵难愈的根本原因”[2],并注意到SSc的治疗中存在“三难点”:①指端溃疡相关的剧烈疼痛,②间质性肺病相关的劳力性呼吸困难及反复肺部感染,③胃肠道功能紊乱相关的消化道症状及营养不良。上述三类SSc患者客观症状明显,主观诉求迫切,病情迁延,疗程漫长,治疗棘手。宋教授据其多年临证实践经验,逐步摸索出SSc治疗中上述“三难点”的辨治要点,并在临床上取得较好的疗效,兹将其归结如下,以飨读者。
《素问·痹论》:“风寒湿三气杂至,合而为痹也……以秋遇此者为皮痹”“痹……在于皮则寒。”《素问·举痛论》:“寒气入经而稽迟,泣而不行,客于脉外则血少,客于脉中则气不通,故卒然而痛。”临床中SSc患者常以肢端皮肤雷诺现象为首发表现,尤以入秋后,气温转凉时为著,可见肢端皮肤遇冷发白发乌,严重者可出现指端皮肤溃疡,可伴有剧烈疼痛,夜间尤甚,以致彻夜难眠,痛苦不堪,常规抗炎止痛药收效甚微,往往需予吗啡等麻醉类镇痛剂,因此及时有效的治疗对于遏制患者指端溃疡进展、减轻疼痛均十分关键。
1.1 立足温补,气血阴阳并护:宋教授认为,SSc患者先天禀赋不足,元阳亏虚,肌表失于温煦,腠理不固,寒邪袭于肌体,凝滞于肌肤,气血瘀滞,脉络受阻,故常有疲乏无力,神倦懒言,肢冷拘挛,骨节疼痛,舌淡、苔少或光剥,脉细。故治法上当立足于温补,宜气血阴阳兼顾并护。常以阳和汤加减,处方特点:多药味,轻药量,旨在温补兼施,但防温补过甚,激发热毒,并顾护脾胃,以免滋腻碍胃,脾失健运,内生湿浊。
1.2 活血通络,兼以清热解毒:患者指端溃疡并剧烈疼痛时,宋教授认为此时须配伍活血祛瘀通络之品,失笑散、三棱、莪术温通行滞、散结止痛,虫类药蜈蚣、全蝎松动血中瘀滞以使血脉畅达,通则不痛。《灵枢·痈疽》云:“营气稽留于经脉之中,则血泣而不行,不行则卫气从之而不通,壅遏而不得行,故热。大热不止,热胜则肉腐,肉腐则为脓。”故有局部皮肤破溃溢脓者,还当运用清热解毒、活血消肿之法,此与温补大法并不相违背,可以五味消毒饮为基础方,方中金银花可重用至每剂60g,伍以野菊花清热解毒、散结消肿,蒲公英、紫花地丁为痈疮疔毒之要药,两者相配可清血分之热结;若局部皮色潮红,蔓延至手背、前臂,则可配伍龙胆草、焦山栀、黄芩清利湿热,赤芍、丹皮凉血活血;创面久溃不愈,可予乳香、没药托毒生肌。并嘱患者可随身自备麝香保心丸,入夜前含服,取其芳香温通,开窍止痛之功。
1.3 中西结合,治局部不离整体:病情发展到后期,SSc患者皮肤紧贴于皮下骨面,皮纹消失,皮温低下,关节拘挛,但疼痛已不似疾病初期剧烈。宋教授认为此时无需再治局部,若猛用附桂温阳,或重用温肾之补骨脂、肉苁蓉、巴戟天,或过用虫类药搜剔通络,则均无良效,宜轻剂温阳散寒、补脾益肾、养血活血、祛瘀通络,调理人体气血阴阳之亏盛,以防病邪入里累及内脏。
因本病病情缠绵,中药调摄非一朝一夕能奏效,奏效之后也因中药药力不足,难以维持疗效,故中西医结合治疗亦十分重要,早期使用小剂量糖皮质激素,如每日使用甲泼尼龙2mg可持续减轻免疫炎症反应,改善后期皮肤硬度;积极使用内皮素受体拮抗剂,如波生坦等血管扩张剂,可减轻患者指端溃疡疼痛,减少急性期持续时间,预防新发溃疡的产生[3]。
间质性肺病(interstitial lung disease,ILD)是SSc的主要并发症,也是患者死亡的重要原因。中医医家常将ILD归属于“肺痹”“肺痿”范畴,《素问·痹论》:“皮痹不已,复感于邪,内舍于肺。”《素问·皮部论》:“邪客于皮则腠理开,开则邪入客于络脉,络脉满则注于经脉,经脉满则入舍于腑脏也。”《医宗金鉴·痹证总论》:“凡痹病日久内传所合之藏,则为五藏之痹……假如久病皮痹,复感于邪,当内传肺而为肺痹。”古代医家已提出皮痹不愈,感受邪气,循经传变,导致肺脏损伤的观点,与现代医学认为的SSc并发ILD有相通之处。
2.1 上实下虚为病机,把握早期治疗时机:宋教授认为SSc-ILD中医病机可归结为“上实下虚”,上实指肺实,病初期为痰涎(热)壅阻,肺失宣降,晚期责之于痰凝血瘀,肺络痹阻,下虚为元阳亏虚,肾不纳气,故见短气喘逆,腰酸脚软,肢体浮肿等。SSc-ILD病理过程可分为3个阶段:炎性渗出期、胶原增生期及纤维化期[4]。在疾病早期,以大量促炎因子导致的肺泡炎为主,肺部高分辨率CT可见以双侧肺底为著的磨玻璃影,但因SSc-ILD起病相对隐匿,患者就医时往往肺部影像学已表现为磨玻璃影伴有网格影,提示肺间质病变的部分不可逆性,随病情进展,最终出现“蜂窝肺”,提示已形成不可逆的肺间质纤维化[5]。因此,临床治疗SSC-ILD强调早发现、早干预。
2.2 病早期实邪在表,中西药并重:SSc-ILD初期,患者可无明显呼吸道症状,或仅偶有干咳或咳白色泡沫痰。《素问·咳论》有云:“皮毛者,肺之合也。皮毛先受邪气,邪气从其合也。”寒邪客于肌表,肺卫郁闭,肺气失宣,则可见咳嗽,当辨邪气偏盛,以祛邪宣肺为先,可以荆芥、防风、桂枝祛风解表,麻黄、杏仁宣肺平喘为治。宋教授指出,SSc患者需重视肺部CT及肺功能筛查,及早发现间质性肺病并评估肺功能下降程度,不拘于中药辨证论治,还应把握治疗时机,早期应用糖皮质激素及免疫抑制剂如环磷酰胺、吗替麦考酚酯等以减少肺泡炎性渗出,以期逆转肺间质纤维化进程,从而改善肺功能。同时治疗过程中常因上述药物的使用,导致患者免疫功能下降,而并发肺部感染,症见发热、喘促、咳吐黄痰或痰中带血,是为肺阴耗伤,复感外邪,痰热毒壅肺,可以白虎汤、泻白散、千金苇茎汤加减,方中石膏、桑白皮清泻肺热,银花、连翘、羊乳、鱼腥草清肺解毒,瓜蒌皮、薏苡仁润肺化痰,花粉、芦根生津止咳,川贝母、浙贝母合并重用以强化润肺化痰。
2.3 病后期辨邪实正虚,祛邪勿忘扶正:部分患者错过早期最佳治疗时机,进入肺纤维化期,临床表现为气短、劳力性呼吸困难,重者可出现呼吸衰竭、肺源性心脏病、肺动脉高压。此期患者病程已久,正气衰微,元阳亏虚,肾气虚耗,肾失摄纳,而见喘促、短气不足以息等症;肺失宣降,津血输布障碍,津液停聚成痰,肺失朝百脉功能而致血滞留成瘀,痰瘀胶着,肺络痹阻,肺叶失养,渐至痿废失用;久病累心,遏阻心阳,可发生心悸、水肿、喘脱等变证。最终直至疾病终末期,可见“五脏俱损”之象。对于此期治疗,宋欣伟教授认为,糖皮质激素、免疫抑制剂的作用已是“弊大于利”,既无法逆转皮肤萎缩及ILD,还可能增加肺部感染的风险[6]。因此当以扶正温阳为主,攻邪逐瘀为辅,可以生脉散、七味都气丸、右归丸加减,可配伍葶苈子泻肺逐饮,苏子、厚朴降气除满,白芥子、僵蚕散结化痰,尤须重用黄芪、熟地,生晒参、野山参疗效亦佳,可制膏方用。
消化道是除肺脏以外SSc最常累及的脏器,有超过90%的SSc患者出现消化道症状[7],表现为固体食物咽下困难、胸骨后梗阻感、反酸、烧心、恶心呕吐、食欲减退、腹胀、腹泻、便秘等,随着病情的进展,可出现消瘦、肌肉萎弱无力,呈恶液质表现。《素问·痹论篇》云:“肌痹不已,复感于邪,内舍于脾。”《症因脉治·脾痹》云:“脾痹之证,即肌痹也。四肢怠惰,中州痞塞,隐隐而痛,大便时泻,面黄足肿,不能饮食,肌肉痹而不仁。”描述了肌痹不愈内传脏腑而致脾痹的临床表现。
3.1 温肾健脾,辛开苦降:宋教授指出,肾为先天之本,脾为后天之本,《医门棒喝》云:“脾胃之能生化者,实由肾中元阳之鼓舞,而元阳以固密为贵,其所以能固密者,又赖脾胃生化阴精以涵育耳。”SSc患者元阳亏虚,无以温煦脾阳,脾阳不振,运化失司,气血生化无源,清阳不升,则见肌肤失养、肌肉痿弱、倦怠乏力;脾主升清,胃主降浊,脾阳受阻,胃气凝滞,清阳不升,浊阴不降,湿困中焦,则见呕恶嗳气、泛泛欲吐,脘腹痞满、便溏、便秘等症。治疗以温肾健脾,辛开苦降为基本原则,可以干姜、吴茱萸温中补虚,降逆止呕,厚朴、半夏燥湿醒脾,白术、白扁豆健脾止泻,木香、延胡索行气消食,枳壳、砂仁行滞消胀,海螵蛸、瓦楞子制酸和胃,少佐蒲公英、黄连除胃中郁热,兼能止呕。
病晚期,患者肢体痿软无力,大肉尽脱,《素问·痿论》云:“论言治痿者,独取阳明何也?……阳明者,五藏六府之海,主润宗筋,宗筋主骨而利机关也。……故阳明虚,则宗筋纵,带脉不引,故足痿不用也。”阳明摄入饮食,化生气血,以供养五脏六腑,并滋养全身筋膜。阳明为多气多血之经,气血来源于水谷精微的化生,有赖于脾的运化、胃的腐熟受纳、小肠的分清泌浊、大肠的传化糟粕,故重视脾胃的调理对于改善患者恶液质的情况十分重要。宋教授喜用优质石斛加炒谷芽、炒麦芽、炒山楂等,既可补益脾胃,又可助消化。
中药治疗之外,还应当嘱咐患者进软食,少食多餐,睡前禁食,适当抬高床头防胃食管反流,辅以促胃动力药、调节肠道菌群药物等治疗。
3.2 疏肝健脾,身心同治:宋欣伟教授指出本病还需重视情志调摄,SSc患者可长期处于因疾病所产生的悲观、焦虑、恐慌情绪之中,久病成郁,肝失疏泄,犯脾克胃,肝郁化火,暗耗阴液,而致口中燥苦、脘痞纳减、胸胁作痛、夜寐不安,故可辨证施以疏肝、理气、清火、解郁、活血、安神治疗,并可联合心理卫生科行心理疏导,鼓励患者解开心结,增加患者战胜疾病的信心。
SSc可累及多脏器、多系统,其中指端溃疡疼痛、ILD及胃肠道功能紊乱的发生可严重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给患者带来生理与心理的双重痛苦,是SSc治疗中的三个难点及重点。相较于西医有限的治疗手段,中医对于控制SSc病情进展、减轻指端溃疡疼痛、保护内脏功能、减少西药毒副作用及提高生活质量等方面具有一定的优势。宋欣伟教授通过多年临证经验积累,认为SSc病机以元阳亏虚为根本,治疗当以温阳补肾为大法,根据寒热、虚实、脏腑变化,兼以清热解毒、攻邪逐瘀、活血通络、辛开苦降,共奏除痹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