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鸿宇 贺卫光
(1.西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部;2.西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30)
土司制度是元、明、清三代在西北、西南少数民族集中区域设立的地方性政权组织形式,是中央王朝与地方各民族武装相互斗争、妥协的结果。“以土治土”,土司制度的施行一定程度上加强了封建中央集权,但封爵、土地和人民由历代土司世袭所有,高度的自治权力催生了一个个声名显赫的土司家族,甘肃永登鲁氏便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支。大约20 世纪初,学界关于连城鲁土司史料及其家谱的整理与研究工作就已经开始,也取得了较为丰富的成果,但由于《鲁氏家谱》记述与元明清官修史书内容难以准确对应,学者们各抒己见,使得鲁氏家族渊源的考证长期难以统一。对此,笔者以《鲁氏家谱》为中心,以魏文译红城《敕赐感恩寺(藏文)碑记》和比利时传教士路易斯·施拉姆①《甘青边界的蒙古尔人》一书为主要佐证材料,通过与史书、方志、家谱的对照印证,得出:连城鲁氏为蒙古速勒都思部之苗裔;脱欢之长子应为把只罕,而非阿失都。以求方家指正,并力图为连城鲁土司家族渊源的研究提供新的有价值的线索。
连城鲁氏家族是元明鼎革之际,归附明廷,世居庄浪卫,雄踞河湟大部地区的一股重要的军事力量,势力范围波及今甘肃永登、天祝,青海乐都、互助一带,经明清两朝以至民国,共历19 世,经略河西长达561 年。然而,数百年的家族史,其所遗留下来的文字记忆并不多,仅散见于《明史》《明实录》《清史稿》等正史、地方志和历世编修谱牒中。20 世纪初迄今,西北地方学者陆续以现存《鲁氏家谱》为中心,通过与史书、方志、碑传等资料的相互引证,展开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很多观点富有创造性,但由于《家谱》与史料内容互异之处颇多,学者间意见分歧不断,难相统一,引发了当前鲁氏家族渊源的“考据热”。通过搜集、整理、细究已有成果,笔者发现,学界诸歧见主要集中在鲁氏家族族属与祖源的争议上。
(一)族属争议。20 世纪初,比利时传教士路易斯·施拉姆受遣来华,曾深入甘肃、青海、宁夏三省区调查、传教,对河湟鲁土司进行了较为系统的研究,相关成果收入其《甘肃土人的婚姻》和《甘青边界的蒙古尔人》两部著作中。书中所说“土人”即指今平番县连城范围住民,“蒙古尔”系今土族。《明实录》《边政考》等官修史籍中也有关于鲁氏“土人”“土达”“土官”等称谓,受此影响,土族学者李克郁在《土族(蒙古尔)源流考》中便直言“鲁土司,蒙古尔人”[1](P142),认定连城鲁氏为土族属。胡小鹏也认为“‘土鞑’这一政治、文化群体的长期存在,最终催生了新的民族共同体——土族。”[2]而清《鲁氏家谱》乾隆本则言“始祖讳脱欢,元世祖之孙也”。咸丰《鲁氏世谱》也称“(始祖)脱欢公者,元宗室也”。均与永登红城感恩寺所藏明嘉靖四年“大明皇帝敕建感恩寺”藏文碑记“我鲁家先祖系蒙古人”说法一致。近代学者如王继光、南德庆、郭永利也都依据《鲁氏家谱》与史书、碑记所言,得出了“鲁氏属蒙古族”的结论,已为学界所公认。其实,施拉姆、李克郁、胡小鹏的著述中也承认“鲁氏系蒙古裔”,只是未能弄清“土达”之“土”的真正意义,而误将此“土”与“土族”族称联系起来。笔者以为“土达”“土民”“土官”应释意为“当地人,土著居民”,即包括河西汉人、藏人、蒙人等,“土族的历史仍然仅仅是‘土人’历史的一个方面,‘土人’历史的内容远较土族历史的内容丰富”[3]。可以说,连城鲁氏家族之族属是以蒙古裔族群为主体,在不同时期,不同程度与辖内或周边藏、汉等民族长期交流、交往、交融,形成的一个新的区域性命运共同体。
(二)祖源争议。鲁氏始祖脱欢,是见诸明清《鲁氏家谱》的明确表述,也是近代学者关于鲁氏祖源研究的出发点和立论基础。马明达、王继光以家谱为据,参照《明史·鲁鉴传》相关记载,认为明初率部归附者确为鲁氏始祖脱欢,但绝非“蒙元宗室世系”,也非黄金家族“阔列坚支裔安定王”,仅可能为“顺帝至正元年任过平章政事的有名脱欢者”[4]。在《安木多藏区土司家族谱探研——以<李氏宗谱><鲁氏世谱><祁氏家谱>为中心》[5]一文中,王继光再次强调了其对“脱欢为元宗室”的质疑。易雪梅、米德昉也认为鲁氏家族系蒙古裔。郭永利在《甘肃永登连城鲁土司家族的始祖及其族属辩证》[6]一文中认同鲁氏祖属蒙古裔,并重申了《明实录》所称“(鲁氏)远祖鲁失加归附,世守其土”的说法,但指出家谱确有攀附始祖脱欢之嫌。其后作《试论甘肃永登连城鲁土司家族的联姻及汉化问题》[7]又认为明清鲁氏家族与青海李氏、蒙古亲王的姻亲关系是一种近亲联姻方式,它是加速鲁氏家族及其后世子孙衰败颓弱的重要因素,这一说法恐与其前作“鲁氏家族非元宗室”之观点矛盾。与上述学者观点不同,南德庆通过检索《元史》《明史》《鲁氏家谱》等史料,推定鲁氏始祖非脱欢,也非巩卜失加,而是鲁贤[8]。王瑛在否定了鲁氏家族为安定王后裔后,又提出“鲁土司应为蒙古弘吉剌部宁濮郡王——岐王家族一支”[9]。关于此说法的确否,笔者于下文有所阐述。综上来看,学界围绕《鲁氏家谱》中始祖脱欢谓“元宗室”“安定王”等职衔而展开的鲁氏祖源的争论仍有新见,尚未统一。
家谱,又称族志、宗薄、世系录,是将有血缘关系的家族成员世系繁衍与个人生平事迹,以表谱形式记录成册的一种文书形态。回望历史,我国家谱编修可溯至爻绳记事的上古时期,其时“结绳为约,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10](P53)。至奴隶社会初期,出现了《帝系》《世本》等以甲骨刻写的王室通代谱牒和“祖丁戈”“墙盘”等铭文祭祀谱,被认为是传世最早的文字性家谱,但见诸书名且明确以“家谱”一词为固定表述至迟于南北朝时才出现。随着门阀制度的畅行,以及隋唐科举制度的兴起,上至士族,下达庶民,无论汉夷,都热衷于编修家谱以维护门第,传承后世,修谱之风因此盛极一时,出现了如《氏族志》《元和姓纂》等皇皇巨著。五代战乱频仍,历朝所存各类官私谱牒多散佚流失,直至宋代以“小宗之法”进行的家谱续修工作在官方提倡下又重新开始。元代各族的民族意识与宗族意识更为强烈,“大宗之法”也在家谱纂修上被逐渐运用,明清两代达到顶峰。“为了抬高和标榜家族高贵,很多家谱采用了‘大宗之法’,动辄上溯几十代,上百代,必定以古帝王和名人为先祖。”[11](P29)近年来,学界关于甘肃永登连城鲁氏家族世系的诸多歧见与争议,大抵也是现存《鲁氏家谱》中过度使用“大宗之法”附会先祖所致。
目前已知的《鲁氏家谱》计有五个版本(表1)。
表1 各版本的《鲁氏家谱》
五个版本的《鲁氏家谱》,由成书于明嘉靖十五年(1536 年)六世鲁经所撰《鲁氏忠贞录》为初谱,而后几代修谱者“于是检阅前谱,考证其讹,载续后代,用彰厥美”[12](P48),其内容之丰富、续系之完整,于现存西北诸土司家谱而言实属罕见。但细究修谱年代,初谱《鲁氏忠贞录》成书之年与谱载“始祖脱欢归附(明)太祖”二者时差已逾百年,攀附讹误之嫌恐难以避免。笔者通过搜集、抽理元明清三代官修史书中有关鲁氏的记载,与方志、《鲁氏家谱》(现存)及连城鲁土司衙门所见碑传进行比对考证,认为《鲁氏家谱》之讹误之处至少有二:1.鲁氏始祖脱欢既非元宗室,也非安定王,实为蒙古速勒都思部之苗裔;2.脱欢之长子应为把只罕,而非阿失都。
(一)连城鲁氏为蒙古速勒都思部之苗裔
明嘉靖十五年,六世鲁经撰《鲁氏忠贞录序》言:“僕自始祖脱欢归附,明初迨经六世,世蒙宠禄。”这是《鲁氏家谱》中关于始祖脱欢的最早记载。此后在明万历《鲁氏家谱》、清乾隆《重续鲁氏家谱》、道光《鲁氏世谱》等历世续修家谱中,“脱欢”其人其事得到进一步细化,冠以“元宗室”“安定王”“平章政事”“荣禄大夫”等诸多标签,并演绎出了丰富的细节,尤以十四世鲁璠《重续鲁氏家谱·始祖传》所述最为详细:
始祖讳脱欢,元世祖之孙也。仁宗皇庆二年晋爵安定王,历事英宗、泰定帝、明宗、文宗、顺帝。元统、至元之间,四方兵起,宇内分裂。明太祖龙飞淮甸,不数载群雄渐次削平。至正间,率师北定中原,所向无不披靡迎降。……帝乃与太子、皇孙、诸王夜半逊国而去。公率数十骑扈从不及,又闻两都失守,遂流落北地。每言及帝,辄抚膺悲恸。明太祖闻而义之,命行人召赴行在。及进见,谕慰至再,欲官之。……朝廷悯其功,授子阿失都百户。曾孙鉴,挂靖虏将军印。成化二十三年追赠荣禄大夫,右军都督同知。马氏太夫人[12](P159)。
家谱言及明初鲁氏的归附者为始祖“脱欢”,但考之《明实录》,说法又有所不同。《明实录·世宗实录》:“嘉靖十年三月下,甘肃镇巡官奏报……其远祖鲁失加归附,世守其土。”又载“嘉靖十四年十二月下,瞻父都督同知鲁经言:‘臣本庄浪人。洪武初,高祖阿失都巩卜失加率众归附,升百夫长。’”[13](P8231)称鲁失加为鲁氏远祖应该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而说归附者是鲁失加,应当有误。脱欢时“年已垂白”,阿失都、巩卜失加继任部族统领,《家谱》称脱欢率诸子及部落归附与《明实录》称阿失都、巩卜失加率部归附,实质为一回事。可以明确的是,至迟嘉靖时鲁经所称始祖就是脱欢。
“脱欢”何人,南德庆检索出《元史》中“有名脱欢者”五人,但都无法与《鲁氏家谱》所述匹配。唯有“阔列坚后裔安定王脱欢,皇庆二年封,朵儿只班袭封”[14](P2742),与《鲁氏家谱》载始祖脱欢描述相仿,故学者们也大多以此为据而书文引证。近来出现了“鲁土司为蒙古弘吉剌部宁濮郡王岐王家族一支”的新说法,笔者以为言之有误。载于《元史》的“岐王”共有四人,分别为脱脱木尔、琐南管卜、阿剌乞巴和朵儿只班,他们均是成吉思汗岳父特薛禅之裔孙,世居北方沙漠地带,彼此间在封号上有承袭关系。“洪武八年,西部朵儿只班率部落内附,改鼎岐宁卫经历。”[15](P7418)《鲁氏世谱·始祖脱欢公传》载:“(明太祖洪武)八年,河西酋朵尔只巴(班)叛,公从濮英征之。大破其众,只巴仅以身免。”表明连城鲁氏先祖脱欢与朵儿只班并非同支,且二者间有过战争,《元史》与《家谱》在脱欢子嗣的归属上也不相统一。故“岐王家族”一说在没有考究末代岐王朵儿只班与鲁氏脱欢之关系的基础上,仅凭鲁土司辖区与岐王封地大体一致而立论,恐为不妥。家谱之脱欢绝非《元史》中所谓“安定王”,也绝非蒙古弘吉剌部宁濮郡王——岐王家族支裔。
对于《元史》之忠实,清代以至近代史家褒贬不一。有说“修《元史》者,皆草泽腐儒,不谙世故。一旦征入书局,涉猎前史,茫无头绪,随手挦扯,无不差谬”[16](P115-129)。也有说“明修《元史》,先后三十史官,类皆宿儒才彦,且以宋濂、王祎充总裁,宜其述作高于今古,乃并三史之不若。无他,声名文物的不典,而又迫之以速成故也”[16](P115-129)。事实上,从个人素养来看,《元史》编纂人员确不乏有声望者,但极少有人谙熟“蒙语文”;从地域范围来看,编纂者多江南“遗逸之士”,对北方元朝典制生活了解甚少。试想,以这样的知识结构组织起来的修史团队,对于《元史》的编纂自然多错漏谬疏,今人在引以为据进行历史考究时也务必要慎之又慎。
红城感恩寺是明清时鲁土司家族于其辖内所建藏传佛教属寺之一,位于红城镇西南隅,南距永登县城80 里,由五世鲁麟于明弘治年间主持建成。寺内遗存有嘉靖四年(1525)刻立《感恩寺碑》,碑体细腻结实,雕工稚拙古朴,碑身两面分别书有藏、汉文阴刻《敕赐感恩寺碑记》。汉文碑记由五世鲁麟撰文,六世鲁经书丹,七世鲁瞻篆额,全文内容已由张宝玺先生于1963 年抄录成册[17](P510-511),主要记述了寺院修建时间、格局、皇帝敕赐等史情。藏文碑记分三栏两篇,上篇由寺僧霍尔噶居绰失吉藏所撰,主要是对六世鲁经事迹的简略记载和对鲁氏家族尊佛崇教的赞颂,下篇撰者不祥,主要记述了佛教教法史、鲁氏家族谱系和感恩寺寺志,碑文内容已由谢继胜、熊文彬、廖旸三人合录,魏文校对汉译。笔者截取了译本中关于鲁氏祖源的相关记载,以考究“脱欢”之实。
我鲁家先祖系蒙古人。速勒都思之苗裔。成吉思汗之臣称作锁儿罕王,彼之长子赤老温任丞相之职。彼之次子沈白任国公之职。彼(沈白)之子完泽笃任元帅之职。其后世子嗣先祖脱欢平章之时,为汉土大明皇帝之臣子。彼之子高祖巩卜失加,其子父祖都督,父子二人之时,掌管赡部洲边界上大通地方。修造寺庙、修行窟,施造甘珠尔,建立僧伽部众。……都督之子靖虏将军都督祖父鲁鉴,先后任大明庄浪参将、西宁代管、甘州副总兵,榆林纳郭瓦。受赐蟒袍玉带等(赏赐)。依皇帝旨意镇守。……彼(鲁鉴)子右军都督左副总兵父鲁麟,先后任庄浪参将、游击、甘州副总兵等大明官职。遵皇帝旨意镇守(大通)。……父母在世时,于大通以银汁缮写甘珠尔一部。……报答父母恩情得以圆满,亦令大宝佛法广为弘扬。……愿得吉祥[18](P443)。
速勒都思是蒙元历史进程中的重要部族之一,早期为泰亦赤兀惕联盟成员,共同游牧于蒙古草原。《新元史》中提到,成吉思汗少时被泰亦赤兀惕部塔里忽台擒获监禁,得速勒都思部锁儿罕失剌一家相救才脱离险境,后两相联合抗击塔里忽台。蒙古诸部统一后,成吉思汗大封功臣,敕薛凉格河边牧地于锁儿罕失剌,并赐号答剌罕,封子赤老温、沈白为千户,纳锁儿罕之女合答安为第四斡儿朵可敦(皇后)[19]。相同的记载也可参见《蒙古秘史新译并注释》[20](P88-95)《黄金史纲》[21](P14)等文籍。
锁儿罕次子沈白,即藏文碑记中所称连城鲁氏家族之先祖,有关其人其事见诸史册的记载很少,只是《新元史》中提及“(沈白)率右翼兵讨蔑儿乞酋带亦儿兀孙,亦有功”[19]。至于其“国公”封号应大抵与“千户”相当,其子完泽笃“元帅”职级亦不会很高。所幸的是,其后世子嗣脱欢即《鲁氏家谱》中所言之始祖任“平章”②一事恰可与《鲁鉴墓志铭》中所说“曾祖为元平章”相印证。又参照《明史·鲁鉴传》和《鲁氏家谱》可知,鲁氏先祖“西大通(甘肃永登县西南河桥镇)人”“久居西土”“籍凉版图投诚明太祖”③。由此,笔者以为鲁氏家族最迟至元末已成为甘肃地方一支重要的武装力量。
或许因为藏语文素养的欠缺,以往学者都热衷于援引汉文史籍对连城鲁氏家族渊源进行考证分析,而避开了对藏文史料的整理与释读,致使一些有价值的线索长期被忽视。魏文对红城《敕赐感恩寺碑记》藏文一面的汉译无疑为我们厘清“脱欢”其人提供了新的依据。另外,他对《多麦政教源流》(藏文)的释读又为笔者的观点辅以佐证。“华热这个地方还有蒙古阔端汗,亦译作库腾汗部下的后裔,如吉家、李家、鲁家、杨家等许多小土官。”[18](P454)
文中提到华热地区大致包括青海湟水以北的广大祁连山区和河西走廊东南的大片农牧区域,鲁家即连城鲁土司家族。同属速勒都思部的阿剌罕(赤老温第三子)一系与沈白(鲁氏先祖)一系成员于1226—1235 年间随阔端一起徙居凉州,与同为阔端部属的吉、李、杨等土司家族镇守河西,元亡后,河西鲁氏始祖脱欢无力抵抗,被迫投诚明朝[18](P455)。
综上,笔者以为,连城鲁氏家族祖源应归根于蒙古速勒都思部之苗裔。也就是说,《鲁氏家谱》所载先祖脱欢确有其人,实为曾相救协助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草原,以功受封千户,后转入窝阔台汗太子阔端属下,随阔端徙驻凉州的蒙古速勒都思部锁儿罕失剌次子沈白一系之后嗣,且于元明鼎革之际归附明朝,三世失加时受姓鲁氏,世居庄浪。至于“元宗室”“安定王”应为《鲁氏家谱》攀高附会之辞,不足采信。
(二)脱欢之长子应为把只罕
由于明嘉靖《鲁氏忠贞录》已佚,明万历《鲁氏家谱》残存不全,现存较早的且能够清晰呈现连城鲁氏家族世系图的只有十四世鲁璠于清乾隆时编修的《重叙鲁氏家谱》,其世系考如(表2)。
表2 连城鲁氏家族世系表
公元1850 年,清道光《鲁氏世谱》将连城鲁土司世系续至十五世。从清代两本《鲁氏家谱》来看,无一例外都将阿失都作为脱欢之长子列入鲁氏家族世系中,但对于“阿失都”其人,只是在清乾隆《重续鲁氏家谱》及咸丰《鲁氏世谱》中作了寥寥几句简介性的描述:
清乾隆《重续鲁氏家谱》载:“阿失都者,脱欢长子也。洪武十年,设立庄浪卫,隶甘肃行都司。失都先自兰州卫改调西宁卫,功授百户。孤息幼冲,明年达官戳只叛,失都设计平之,功升正千户。会目盲卒,欢次子巩卜失加继为百夫长。”咸丰《鲁氏世谱》言“脱欢公卒,长子阿实笃嗣。以擒戳只功升正千户,寻以目盲死。世杰公代袭,性劲悍质木,有父风。”咸丰本之“阿实笃”即乾隆本之“阿失都”,“巩卜世杰”即“巩卜失加”。从《家谱》记载来看,与阿失都关联的大致有“改调西宁卫”“平定戳只叛乱”“目盲而卒”三件大事,以及受封百户,功升千户等两次职衔变动。此外,未见其他记述。查阅正史,提到阿失都且有迹可寻的官方文献也只有《明史·鲁鉴传》。“鲁鑑,其先西大通人。祖阿失都鞏卜失加,明初率部落归附,太祖授为百夫长。俾统所部居庄浪。传子失加,累官庄浪卫指挥同知。正统末,鑑嗣父职。久之,擢署都指挥佥事。”[15](P4643)
可是,正如《明史》中所见,“阿失都”是与“巩卜失加”连在一起的。学者马明达认为“‘阿失都巩卜失加’应为‘阿失都、巩卜失加’,非一人而系兄弟二人”[4](P50-57),肯定了《家谱》中“阿失都”其人的存在。笔者以为这种未作深究,片面惟《家谱》是,而质疑、拆解正史的做法有失偏颇,得出的推论也不足信。
倒是《清史稿·土司列传》中有关“把只罕”的记载提供了较有价值的线索:
“把只罕,元武定王平章政事长男。明洪武四年,随父来降,授指挥佥事,后赐姓鲁氏。数传至鲁典,清顺治二年,归附。陕西总督孟乔芳嘉其功,委署镇海营参将,随大军征剿。数传至鲁绪周。同治三年,回变。绪周率所部御贼,阵亡,子熹袭职。光绪十一年,子服西袭职。自服西以上,世袭掌印土司指挥佥事。”[22](P14316)
此处“元武定王”即鲁氏家谱谓“先祖脱欢”。关于“武定王”脱欢的表述亦可见诸《甘肃新通志》《清史稿》,“鞏卜失加,元裔。父脱欢,封武定王,兼平章政事”一处。究脱欢“武定王”爵号之实,史书中并没有详载,笔者以为或可同“安定王”“元宗室”等而视之为攀附讹误之辞,但“把只罕”为脱欢长男一事恐非杜撰。明时,镇守河西的鲁氏中,非连城掌印世袭指挥使鲁土司一家,还有同为鲁姓掌印世袭指挥佥事的红山堡把只罕一系,指挥使古城鲁镛一系,指挥使大营湾鲁之鼎一系,指挥同知西大通峡口鲁福一系,正千户古城鲁国英一系,副千户马军堡鲁三奇一系[22](P14316)。他们名义上归明清政府兵部和西宁镇统辖,但多是连城鲁土司支系。
在河湟诸土司家族中,首任土司的指定会考虑氏族的开基之祖,即领地的所有者和部众的首领。照例,他由长子承袭,开基之祖分配一部分乡村领地给他的子嗣,来供给他们衣食,但他自己会保留领地和部众的最高首领,通常也会分一些领地给部族中的有功之人,开基之祖的子嗣和他们的后代构成了部族的贵族集团,并分化出许多分支,每个分支自由支配其乡民,以及由耕作于他们的地产和乡村的平民所提供的土地赋税。
鲁氏宗族自然也不例外,《甘肃新通志》《平番县志》记述,归附明朝后,把只罕受封土司,领“掌印指挥佥事”衔,分得脱欢辖下领地和村堡,至于辖民多少并未记录。只是从《平番县志·卷三十六》中“掌印世袭土司指挥使一员,俸银七十六两六钱,掌印世袭土司指挥佥事一员,俸银四十八两九钱六分,……以上土司九员俱隶西宁镇掌印土司指挥使所管,土兵三百名,民兵五百名,番兵二百名,十旗土民三千二百四十五户,二万一千六百八十六口,八族番民,四百五十三户,二千三百六十五口,以上土兵、民兵、番兵,并土司,俱属西宁镇统辖,遇有警急,听本镇调遣。库无粮饷,即在土民所耕之地出纳,帮军买马、粮石,土司每岁征赋,按数给散,别无供役之处”[23](P569),可以推知,把只罕当时从家族分得的地盘、属民、兵士并不多,所领年俸也很少,但至少拥有了可以管辖一方区域的相对自主权。
同出鲁氏,却是分治于不同地方的支系土司,其中缘由大抵与1655 年西宁李土司家族内乱[24]相似:家族统治者之间的反目,导致了土司家族内部分离成不同支系,据守各地。当然,现存家谱与方志并不能使我们得出连城鲁氏家族有过内乱的结论,但以上史情细节引导我们有理由相信把只罕与其宗族之间必有反常,而这很可能成为导致鲁氏家族分支的诱因。
及至1644 年满清入关称帝,鲁氏家族内部再次出现纷争。脱欢一支土司鲁允昌为李自成所败,战死殉国,连城失守,唯一继承者遭劫持。在战与降的选择上,鲁氏各土司之间意见不和,矛盾持续发酵,鲁氏家族内部完全陷入混乱。家族中把只罕一支世袭土司鲁典率先降清,1645 年,鲁培祚(鲁鉴一支)、鲁大诰(鲁镛七世孙)、鲁之鼎(把只罕一支)、鲁国英、鲁三奇(鲁典同族)等五大集团也随鲁典脱离脱欢家族归附清朝。至此,连城鲁氏这一显赫望族逐渐瓦解。
综上,笔者以为,鲁氏家谱所载脱欢之子阿失都其人其事或为杜撰之辞,很可能与次子巩卜失杰为同一人,即全名为“阿失都巩卜失杰”,而因家族内部成员反目,分守红山堡的世袭掌印指挥佥事把只罕则为实际上的脱欢之长子,其子嗣后归附清朝。
以上只是笔者的一些浅见,可能尚不足以说明鲁氏渊源的真实情况。当下,由于家谱与史料文献的讹误残缺,致使关于连城鲁土司家族渊源的考证常提常新又难以确指,成为目前乃至今后一段时间学术研究的“热点”和“难点”。从《鲁氏家谱》和现有研究来看,自三世鲁贤直至十五世鲁纪勋的历史脉络较为清晰,问题主要在于始祖脱欢与其长子的身份归属上。所以,为了探明鲁土司家族祖源史实,依靠仅有的文献远远不够,还应该深入民间,挖掘、抢救尽可能多的散佚史料,搜集、整理尽可能多的相关传说和口述记忆,通过民族学、人类学、民俗学等学科联合发力,比较论证,去伪存真,形成历史考据的多维立体框架,力争还连城鲁氏家族史以真相,助力西北地方史研究纵深发展。
注释:
①路易斯·施拉姆,汉名为康国泰,又名许让,比利时传教士,1909 年受遣来华,在其著作《甘青边界的蒙古尔人》一书中涉及永登连城鲁土司的内容,该部分现已由永登连城人杨善德译为汉文。
②平章,官职名。唐贞观时期始置,原为朝廷嫁给退职宰相的名号,宋沿唐制,元于中书省、行中书省分设平章,中书省平章位在中书令和左右丞相之下,行中书省平章,位在丞相之下,相当于地方高级长官。
③凉,即凉州,元朝至元十五年(1278),于永昌府设永昌路,属甘肃行省管辖,辖领凉州和庄浪两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