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体的倡导与实践

2021-03-25 20:48杨晓敏
台港文学选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冯骥才文体

杨晓敏

2006年夏天,我曾拜见中国文学艺术领域的风云人物冯骥才先生,谈的依然是小小说。坐落在天津大学一隅的精致现代的“冯骥才艺术馆”,展放着代表冯骥才先生文学艺术成就的文学、绘画作品及其珍藏品,这是社会对一位卓越文学艺术家的推崇和尊重。

冯骥才之于新时期的中国小小说,亦可谓真正意义上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他曾经创办过《口袋小说》(小小说)杂志。作为《小小说选刊》创刊伊始的顾问,数年间,冯骥才一直以嘉许的目光给予关注和支持,多次给刊物题词勉励,并且亲自参加郑州举办的小小说活动。在繁忙的写作、绘画间隙,在奔走于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公益事业之余,冯骥才曾多次为小小说丛书和选本作序,并断言“小小说不小”,呼吁“请點亮这些星星”。他认为,小小说已经创造出一种文化奇迹,而民间文学生机勃发,正是一个国家民族复兴的文化“基础工程”和“希望工程”,值得大书特书。他说,小小说是以故事见长的,但小小说不是故事。要想区别于故事,一半还要靠文本和文学上的审美,艺术的空间都是留给个性的。小小说是独立的、艺术的、有尊严的存在。珍珠虽小,亦是珍宝。

冯骥才说:“小小说凭什么能成为一个独立的文体?它在审美上有怎样的规律?一是小中见大。就小小说的思想艺术而言,虽然篇幅不长,却总要有一个很深刻的思想,或博大,或深远。二是巧思。不仅是指巧妙的结构,而且指小说中作者的思考,如何把小说写得绝妙、好看,从中显示作家的智慧。三是有一个意外的结尾。交给读者想象的空间有多大,小小说的创作空间就有多大。四是细节。这是小小说的血肉,没有‘自己发现的细节,小小说的价值就少了许多。五是惜墨如金。要像唐代散文、绝句,尽量用最少的字表达丰富的意思。中国的小说大厦,是靠四个柱子支撑起来的,一个是长篇的柱子,一个是中篇的柱子,一个是短篇的柱子,一个就是小小说的柱子。”

笔记体小说是中国古典小说的一种,是具有小说性质、介于随笔和小说之间的一种文体。和诗词、书法一样,在民族文化、传统文化中应是国粹。多以人物趣闻轶事、民间故事传说为题材,具有写人粗疏、叙事简约、篇幅短小、形式灵活、不拘一格的特点。《聊斋志异》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典型,情节曲折离奇,结构布局巧妙,堪称古典笔记体小小说的高峰。笔记体小说因其叙事简约、篇幅短小、形式灵活、不拘一格的文体优势而备受读者青睐。作为我国新时期文坛的实力派作家,冯骥才的小小说写作为小小说这种新兴文体注入了极大的活力。20多年来,他创作过大量精短的小小说,其中两组十余篇的“市井人物”“俗世奇人”,把当代笔记体小小说推向极致。

正如提到小小说文体的倡导者就不能不提到冯骥才一样,提到冯骥才的小小说,就不能不提到《苏七块》及其系列小小说作品。这篇千字篇幅的小小说,其思想性、艺术性和故事性融合得精妙绝伦。所蕴含的大众审美精神,传奇文学叙事和白描点睛手法,都饶有意趣。病人们都怪苏七块认钱不认人,苏七块不在意人们如何贬他。苏七块把七块银元退还华大夫后说:“有句话,还得跟您说。您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改!”规矩是什么?无规矩不能成方圆!小小说常讲究结尾的意外,一个意外的陡转,让苏七块这个人物形象也愈加饱满,真实可信,溢满传统文化意蕴,读后经久难忘。

除了脍炙人口的《苏七块》,此系列的《巧盗》《大回》等也被公认为经典。据作者讲,这是难以为继的一种写法,太过呕心沥血,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不再轻易续写。冯骥才的现代笔记体小小说作品,具有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蕴,犹如一幅幅精雕细刻的民俗画,多为广大读者津津乐道,堪称当代小小说名篇,用“言近旨远,大义微言”来形容是毫不过分的。他的系列小小说“市井人物”“俗世奇人”实属绝品,把小小说这种新兴文体的优势开掘得淋漓尽致。《刷子李》《张大力》《好嘴杨巴》《酒婆》《快手刘》等,具有引人入胜的可读性,往往给读者带来阅读惊喜。

冯骥才小小说刻画人物非常成功,其笔下人物一半是旧天津的三教九流,一半是当代生活中的人。无论说今道古,皆娓娓道来,纤毫毕现,一人一个性,无脸谱化之形,无概念化之嫌,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作者的语言自成风格:平白朴实中流露出真切的生活感受和哲理。其驾驭小小说文字的功力圆融老到,不做作、不卖弄,活灵活现,妙趣盎然,是当代小小说艺术殿堂的经典范本。

冯骥才以写知识分子生活和天津近代历史故事见长,以其文化意义在众多小小说作家中独具光芒。他的笔记体小小说角度新款,手法多变,描写细致,耐人咀嚼,在创作中目标围绕人物来刻画,调动多种艺术技法,集中笔墨塑造出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众多的故事和人物贯串起来构成了天津本土的“集体性格”。“借助这些鲜活的人物和人物间离奇的故事,我们得以透过时代的烟尘,看到一幅幅鲜明生动的社会风俗画面,感受作品所传达出的丰富文化内涵”。

冯骥才的“俗世奇人”系列写了多年,集中发表的约五十来篇,故事结构奇中见巧,奇中见真,奇中见正,注重情节的生动性和连贯性,人物亦正亦邪,栩栩如生,文笔简练,描写细腻,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典型。无论是小小说的文体意识,文本示范意义以及文学性,审美审丑,快哉淋漓,堪称经典再现。好奇与探索是人类的天性,作者呕心沥血,书成不胫而走,发行数百万册,一时洛阳纸贵。

近作《孟大鼻子》《焦七》等篇什,依然技法娴熟,笔力遒劲。故事还是民国时期天津卫的民间奇人奇事奇闻,但细读不难发现,这一组新作,与之前发表的同类题材的作品比较起来,对人性与社会性的揭示与批判愈加深刻、老辣、冷静,直抵世道人心,显露出锐利的锋芒。言情状物,一层层展示出作品主题的因果联系。

先说《孟大鼻子》。这鼻子有多奇?这人又有多较真?蚊子要是咬了他,他能凭气味儿找到这蚊子,然后用鞋底子拍死它;别人从他身上拿走的三个银圆,他能众里寻它千百度,让物归原主;餐桌上的鲤鱼能断出生死,让掌柜的当场服软。厉害不?端的厉害。情节设置闪转腾挪,富吸引力,能感染人。但这些趣极了的细节,仅仅是个铺垫。描写、对话、节奏、闲笔、意象等如花团锦簇,令人目不暇接,共同构成了作家的叙事风格。通过一个个细节来塑造人物形象,塑造人物形象是为了刻画人物性格,刻画人物性格则是为了开掘人物命运。

话说物极必反,作者在另一名篇《大回》里曾感叹“能人都死在能耐上”,是生活常识也是哲理,颇耐人寻味。这一次在《孟大鼻子》中又得出结论:“再厉害的东西总有一天会碰上克星。这是大道理。”果不其然,一个转折,情节急流直下,不再让故事平面递进,作家的思考由此旁逸斜出:这个让孟二少爷与众不同的鼻子,不,这个通灵一般的神器,有一天闻出了“鲜亮娇嫩的老婆”身上的异味时,却噤声了。这个和蚊子、小偷、餐馆都会较真的角色,以致惊悚恍惚。

原来给他戴绿帽子的是在直隶总署当差的武官,人很厉害,手段狠毒。在“直隶衙门当差”,是官家,他告状无门;“武官出身”,是孔武有力,他打架只有挨揍的份儿。所以天天闻着娇妻身上的异味,只能是哑巴吃黃连,苦在心里。写到这里,作家已不再单单是在故事的可读性上下功夫了,很容易让人想起那篇著名的《苛政猛于虎》的古文。在世道无常、黑恶势力横行的年代,人缺乏正常的生存环境,连自保都难以做到,纵有多么神奇的特异功能,终了也会自惭形秽、委屈求全。哀莫大于心死,这时候神鼻竟成了赘疣。

在《焦七》里,作者说:谁都知道,天津卫这地方最不好惹的是混星子,混星子也叫混混儿。可混星子并不一样,各有各的厉害,有的狠,有的凶,有的横,有的诈,最厉害的是阴。比阴更厉害的是毒。仅仅因为邻居胡老大偷吃了焦七晾晒的肉肠,焦七便设计用鼠药毒死了胡老大。更有甚者,焦七竟振振有词:“我药黄鼠狼的肠子挂在我家院子,他怎么吃的?偷去吃的?那就不干我事了。他要是翻墙到我家来,用我家菜刀抹了脖子,也是我的事吗?”真是人性不可测,一测谔谔,再测色变,三测心惊。人心之歹毒,人性之卑劣,是可忍,敦不可忍。一个毒字,何其了得。

《捅马蜂窝》是类似于散文的一篇小小说,写的是少小时由于好奇心作祟,被马蜂蜇后就索性将马蜂窝端掉的忏悔心理。这种思考具有普遍意义。马蜂虽有蜇人本能但只是被侵犯时才会孤注一掷,平时,尽管它盘旋于树丫屋檐,嗡嘤结伴,依然不失为一处金色风景。作家在该文结尾时说:“我不由暗暗告诉自己,再不做一件伤害旁人的事。”掩卷思忖,我们在建设和谐社会的过程中,刚刚把“生态文明”摆放在重要议事日程,显然是在付出了惨痛教训之后才有的觉悟。写作者的人格,无不从文章中传导出来。读冯氏的作品,联想到作者夜以继日地为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奔波呼吁,不能不产生出钦佩之情。

2003年,冯骥才先生获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2007年5月,在第二届“中国郑州·小小说节”上,冯骥才先生又荣获“小小说事业终身荣誉奖”称号。2018年,冯骥才的小小说集《俗世奇人》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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