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珍
小聂刚到王村就碰上一档奇事。
那天,李二毛的孙子过十二,瞎婆婆拄着拐,进了院儿,又哭又闹。三十年了,瞎婆婆来李二毛家是轻车熟路,她也说不清,来过多少次。
关于瞎婆婆,早成了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却让小聂听得心一紧一紧。三十年前一个夏天,那时瞎婆婆还没瞎,三岁的儿子狗蛋在院门口玩。当正午的太阳把大地烤得像化了似的,门口早没了狗蛋。瞎婆婆腿上像绑了轮子出了院门,岭上沟下,村里村外,尋了一遍,哪有狗蛋的影子。
不久,前街后巷传出,狗蛋丢失时,有人看见紧靠水塘的塘堰上,李二毛前面走,狗蛋跟在后面,难道是李二毛拐走狗蛋?李二毛说,那天狗蛋确实跟在身后,一边跑一边扑打着飞舞的蜻蜓,小孩子闹着玩,他也没理会,拐下塘堰直奔镇上去了。狗蛋丢失,怎么能跟他扯上关系哩。
瞎婆婆逢人便说,就是李二毛把狗蛋推下水塘的,还惊动了公家人,把李二毛当成嫌疑人控制起来。等把水塘里的水抽干,连一个小动物的尸体也没见着,才把李二毛放了。可是瞎婆婆找不到狗蛋,就像疯狗咬人——叼着不放,就连李二毛办喜事时,瞎婆婆还朝李二毛要她的狗蛋。李二毛摊上事了,时间一久,习惯了。渐渐地,人们不但不躲着瞎婆婆,她再闹时,也会随她一起掉些眼泪。
小聂大学毕业到公司党委办不久,随着扶贫组来到王村,这样的事他哪儿经历过呀。秋日的午后,小聂站在南圪梁上,一穗穗金黄的谷子在风中唰唰唰地响,一片丰收的谷子地里,几个伛偻的背影缓慢移动。
下了圪梁,走进一户小院,高大的梨树上金黄的叶子在风中飘动,几个小果儿荡来荡去。“有人吗?”小聂一边走一边瞅。
屋里撩开门帘,走出拄着拐的婆婆,眉头拧着数条横纹,像刀子细细刻上去一样。星星点点的老年斑爬满暗黄的双颊,有的深有的浅,像天空中撒落的一把泥沙。
“婆婆,您高寿?”小聂扶住瞎婆婆。
“五十三了。”但瞎婆婆看上去有七十岁。
“婆婆,家里就您一人吗?”小聂瞅着空荡荡的屋子,好像来过似的。乡下人家除了灶台就是火炕,大同小异呢。
瞎婆婆露出了残缺的牙齿,打开话匣子。自从狗蛋不见了,她和狗蛋爹想了许多办法找,都没音讯。瞎婆婆整日以泪洗面,哭瞎了眼睛,狗蛋爹在一次外出务工时死在了煤窑。没有了生活保障,她在村里的接济下,勉强度日,可是还不忘寻找丢失的狗蛋,如今三十年过去,儿子没找着,田早就荒了,只能吃着低保,过一天算一天。
小聂踏着一地落叶,走出瞎婆婆的小院时,心想,王村大,尽是些孤寡老人,急需办个养老院呢,可是像瞎婆婆这样,进了养老院,将来谁给她送终呢?正想着,迎面碰上了村民,“老乡,打问个事儿,瞎婆婆的儿子这么多年就没一点音讯?”
“瞎婆婆,苦命人,二十岁丢了孩子,又死了男人,唉!”村民摇摇头,继续说,“还听说……”
小聂好奇:“还听说什么?”
“听说孩子是被拐走的。”村民凑在小聂耳朵边,神秘地说,“到现在还有拐小孩的。要不,你再问问。”
小聂自从去了瞎婆婆家,就觉得日怪呢,咋回事?他也说不清。小聂走到村东头时,柿子树上黄澄澄的柿子,就像自家院里开满雪球的梨树;村西头的那汪小河,一下雨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水好大呀,好像有人还在河里摸过鱼;村南头的小庙改成的学校,每次娘背着他路过,就听见叽叽喳喳小鸟般的声音,连绵不断地传到耳朵里;还有村北头的那一棵棵挺拔的柳树,娘还和他在树下歇过脚呢。都是三岁那年依稀的记忆,太久远了,那以后他再没见过娘。爹去世的时候,在他手里写个“王”字,他还纳闷呢。
几日后,小聂又去瞎婆婆家,把他住单身宿舍学到的韭菜饺子,包给瞎婆婆吃。瞎婆婆拉着小聂的手说:“小聂啊,你对瞎婆婆好,婆婆记着呢。”说着把小聂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里。
小聂的内心涌起无数朵浪花:“婆婆,我给您当儿子,行不?”
“好啊!”瞎婆婆饱经沧桑的脸上渐渐绽开一丛笑,一双失明的眼里好似泛出了光。
“婆婆,有狗蛋小时候照片吗?”小聂脱口而出。瞎婆婆沉湎在往事的记忆里,她从抽屉深处摸索出一张黑白照递给小聂。小聂透过模糊的照片,仿佛看到了一片白色的云霞,依稀闻到了满院梨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