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翻译理论视角下《李尔王》两大中译本比较分析

2021-03-25 19:10马沛虹
关键词:朱生豪李尔王后殖民

朱 曼,齐 艳,马沛虹

(东北林业大学外国语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40)

一、引言

我国译坛,凡提莎士比亚翻译,就不得不提及其两大译者梁实秋、朱生豪。在中国,二人的译著影响时间之久、范围之广,显而易见。其中朱生豪的译著自问世以来就为中国大陆的读者所熟知,继而奉为圭臬;梁实秋的译著由于历史原因,引入中国大陆时间较晚,但几年来其于大陆的影响力也不逊于前者,更不用说在翻译理论界,对二人译著的比较分析更是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近年来,对于二者的译本批评,较有代表性的包括:杨柳、朱安博[1]自建语料库,分别从标准化类符/型符比、词汇密度等四方面对比了朱生豪、梁实秋和方平的翻译风格和策略,并从诗学的角度来解释产生差异的成因。胡开宝、邹颂兵[2]建立平行语料库,用定量研究的方法进行数据分析,全面对比研究了梁实秋、朱生豪和方平的译本。王晓农[3]对比分析了朱生豪、梁实秋、王宏印和黄国彬对于《哈姆雷特》的四种译本,从翻译的创造性和汉语的运用等方面考察了译本的“译味”问题。更有李伟民[4]系统性地梳理了我国莎士比亚翻译批评,并对包括朱生豪、梁实秋在内的主要莎士比亚译者及其研究做了学理性的讨论。笔者也曾就朱生豪、梁实秋、卞之琳的译著从操纵理论的角度对其意识形态、诗学等进行过对比分析[5]。

从上述研究中我们也可以看出,经过多年发展,我国对莎士比亚的翻译批评早已进入了多元化阶段,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传统翻译单一标准的桎梏。但是,传统翻译批评的观念毕竟还存在,还在影响着当今译坛以及评论界。比如,朱生豪的译文中存在着大量的所谓“不忠实”原文的改写,这也是被很多翻译批评家诟病的一点。本文试图从后殖民翻译理论的角度对比朱生豪和梁实秋的译著《李尔王》,并就二人翻译策略的选择进行分析,尝试探讨在后殖民的视域下这种改写的意义。

二、后殖民理论概述

长久以来,对于翻译活动,我国译届一直有一种说法:翻译是“带着镣铐跳舞”,此语虽老生常谈,却经久不衰。又兼之严复的“信达雅”理论早在中国翻译史的初篇就为我国的翻译活动立下基石,导致我国译者百年来在进行翻译活动时所参照的标准确实有些单一。单一而理想的翻译标准使我国的杰出译者们为译坛贡献了诸多传世名篇,但同时,也导致我国的翻译理论研究一直未见重大创新改革视角。

此种情况到20世纪80年代渐渐好转,这期间大量翻译理论被引入国门,如功能语言学理论、操纵理论、解构主义理论、女性主义理论等,近年来又出现了语料库翻译等研究,至此,我国的翻译批评百花齐放,全面进入了多元化时期。而后殖民翻译理论作为其中之一,使人眼前一亮。

从萨义德的《东方主义》开始,后殖民研究正式进入了人文科学领域,成为了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思潮。[6]身为多元理论之一的后殖民研究主要关注的是文化的地位差异和文化间的“权力斗争”,以及弱势文化在面对强势文化的输入时如何应对以及抵抗。与之相结合的后殖民翻译理论跳出了传统翻译研究所关注的语言层面,把翻译批评的重心转向了语言和文化的权力关系、译者的意识形态以及翻译策略上。和传统理论不同,后殖民翻译理论强调译者的“显性”,鼓励译者选择能够消解和抵抗外来强势文化侵略的翻译策略。后殖民翻译理论也由此认为翻译既是殖民化的工具,也是解殖民化的工具。[7]

也正是因为如此,很多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学者们纷纷提出,要用“抵抗”的翻译策略来抵制强势文化对于弱势文化的输出,消解“中心文化”,努力达到一种原文和译文“平等对话”的状态。比如,美国学者Venuti就强烈主张译者采用异化的策略,以向读者输入“充满语言文化差异的异国文本”以“抵制和纠正被归化的翻译策略所助长的霸权意识”[8]。对此,另一位美国学者Robinson持反对态度:“难道用同化的方式翻译了西方的文本就会使殖民化的意识形态作品永垂不朽了吗?当然不是”,他进一步指出:“当异化论派攻击同化翻译时,他们实际上是在谈论霸权文化对受制文化的翻译,如果是受制文化用同化方法翻译殖民文化的文本,则应被视为一种积极的反应。”[5]

在这一点上,Robinson的理念与巴西翻译理论家Campos不谋而合,同样是为了抵抗文化霸权,消解中心主义,Campos与Venuti背道而驰,提出了“吃人”翻译理论[9]。

三、巴西的“食人翻译理论”

乍看之下,“食人翻译”十分惊悚,故而我们需要先了解一下其背后的巴西部落文化内涵。巴西的Tupinamba部落存在着“吃人”文化,被吃的主要对象是那些强壮的人,受尊敬又有权势的人,或者是能通灵的人[10],而这种行为的本质是为了获取力量,食人行为本身是带着对被吃者的敬意的。后来,Campos将此引入其所著的《On Translation as Creation and Criticism》一书中,自此“食人翻译理论”正式进入大家的视线,也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

因其背后文化,“食人理论”也非常形象:翻译就是一种类似于“食人”的活动。译者要怀着对原文的敬意把原文“吃下去”,“消化掉”精华,再用来“滋养”译文,从而扩充强大其背后的文化,以达到弱势文化和强势文化平等对话的目的。这也使处于弱势文化中的译者能摆脱枷锁,使译文得到真正的平等自由。

“食人翻译理论”的主要观点有三:第一,翻译是一种获取力量的“创作”。操作学派的Lefevere认为翻译是一种改写,Campos走得更远一些,他结合“食人”观点,认为翻译是一种“吃掉了”原文后的再创作。第二,翻译是一种“滋养”行为。在进行翻译活动之前,译者首先要从原文本的方方面面获得滋养;在进行翻译活动时,译者要使目的语获得同样的滋养。第三,翻译是一种有“确认作用”的行为。译文要使原文本的“后世”得到确认。如前所述,“食人翻译理论”尤其适用于处于弱势文化的译者对来自强势文化中的文本的引入和利用。

中国曾一度沦为半殖民半封建社会,我国的文化也一度处于弱势地位。这种情形与当时Campos所处的巴西社会十分相似。因此,笔者尝试运用“食人理论”来对比分析梁实秋、朱生豪对于莎士比亚作品《李尔王》的翻译活动,并探讨在后殖民的视域下两人所采用的翻译策略及其背后的原因。

四、译文比较

以下选段是《李尔王》中Cordelia在伤心绝望中对其父李尔王所述一段独白,其中包含着对于父亲的眷恋,受到父亲的误解之后的委屈和对于自己人格品行的自信和坚持。

CORDELIA:

I yet beseech your majesty-

If for I want that glib and oily art

To speak and purpose not;since what I well in⁃tend,

I'll do't before I speak--that you make known

It is no vicious blot nor other foulness,

No unchaste action,or dishonour'd step,

That hath depriv'd me of your grace and favour,

But even for want of that for which I am richer,

A still-soliciting eye,and such a tongue

That I am glad I have not,though not to have it

Hath lost me in your liking.[11]30

(梁译)考:

我再恳求陛下——如其是因为我缺乏油腔滑调,不善于言不顾行,因为我真想行的事,我必先行后言——我恳求陛下宣布这事的经过,我所以失了你的宠爱,不是由于什么污点或是别种秽行,不是由于不贞或是有什么失足,而是只因为我缺乏一个愈没有愈好的东西,一只媚眼,还有那幸而未备的一条舌,虽然因了未备而失掉你的宠爱。[11]31

(朱译)考狄利娅:

陛下,我只是因为缺少娓娓动人的口才,不会讲一些违心的言语,凡是我心里想到的事情,我总不愿在没有把它实行以前就放在嘴里宣扬;要是您因此而恼我,我必须请求您让世人知道,我所以失去您的欢心的原因,并不是什么丑恶的污点、淫邪的行动,或是不名誉的举止;只是因为我缺少像人家那样的一双献媚求恩的眼睛,一条我所认为可耻的善于逢迎的舌头,虽然没有了这些使我不能再受您的宠爱,可是唯其如此,却使我格外尊重我自己的人格。[12]435

这一段译文两人的处理方式特点鲜明,虽然两人都没有保留原文中诗歌的形式,但是依然可以看出梁实秋的译本更忠实于原文,而朱生豪的译本在忠实程度上稍弱,但更注重保留“戏味”,更接近于舞台上的念白。

在对最后一句“That I am glad I have not/though not to have it/Hath lost me in your liking”的处理上,梁的译本做到了“忠实通顺”,这也符合梁实秋一贯的翻译思想;而朱生豪的译本,很明显地带有即兴的艺术加工的成分,“虽然没有了这些使我不能再受您的宠爱,可是唯其如此,却使我格外尊重我自己的人格”一句,原文中并不存在,属于朱生豪的自我发挥。但值得说明的是,这种对于原文的“背离”是建立在译者对于原著充分尊重的基础上的,是朱生豪在“吃下了”原文后,充分理解了原作的精髓,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属于对原文的再创造。这样的翻译策略,也与“食人理论”的主张不谋而合。这一段“增译”,确实让译文锦上添花,读起来戏剧张力十足。

上文中我们也说过,朱生豪在翻译过程中还有大量的对原文的“背离”和“创造”,我们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以下这段李尔王与他的弄臣的对话,梁实秋和朱生豪译文的处理办法截然不同。

FOOLThy asses are gone about’em.The reason why the seven stars are no more than seven is a pretty reason.

LEARBecause they are not eight?

FOOLYes,indeed:thou wouldst make a good fool.

LEARTo take it again perforce!Monster ingrati⁃tude!

FOOLIf thou wert my fool,I’d have thee beaten for being old before thy time.

LEARHow’s that?

FOOLThou shouldst not have been old before thou hadst been wise.

LEARO!let me not be mad,not mad,sweet heaven;Keep me in temper;I would not be mad![11]74

(梁译)

弄你的蠢驴去给你预备去了。何以“金牛七星”不多于七颗星,这是很有一番道理的。

李因为他们不是八个吧?

弄是,真是的:你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傻子。

李用武力去恢复!忘恩负义的怪物!

弄你若是做我的弄臣,我是要打你的,因为你没到时候便先老起来。

李那是怎么回事?

弄你不该在变聪明之前先变老。

李啊!天呀,别令我疯狂,别令我疯狂;使我镇定吧;我不愿疯狂![11]75

(朱译)

弄人你的驴子们正在那儿给你预备呢。北斗七星为什么

只照见施暴的理由,照见犯罪的权柄,

让他用你的名义,来批准丑事秽行?

你袒护遗臭的污辱,抵制流芳的赀颂,

要把清白的美誉变成淫贱的恶名。

“你有权下令么?凭着那授权于你的权成,

命令你狂悖的意图,从纯洁的心灵引退!

不要拔出你的剑,来卫护淫邪之罪;

这剑授予你正为了诛灭罪恶的族类……[12]459

译者所采取的的翻译策略很大程度上受其意识形态的影响,换句话说,与译者的翻译动机密切相关。梁实秋和朱生豪译莎翁戏剧的动机不同:梁实秋更多的是为了学术的目的。1930年,时任中华教育基金董事会翻译委员的胡适,制定了莎士比亚全集的翻译计划,其建议梁实秋和叶公超以散文体,而闻一多和徐志摩则以诗歌体进行翻译,最后择较优版本出版。[13]而驱使朱生豪译莎的动机则更多的是他的民族自豪感。他曾在给自己妻子的家书里这样写道,“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说我将成为一个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译成功以后。因为某国人曾经说中国是无文化的国家,连老莎的译本都没有”[14]。二人的翻译策略及标准也就因此产生了较大差异。

李伟民也曾论述过:朱生豪追求的是莎氏的“神韵”和“意趣”,反对“逐字逐句对照之硬译,采用的方法是“意译”;梁实秋译莎的宗旨在于“引起读者对原文的兴趣”,他强调的是“存真”,采用的方法可以说是“直译”[4]。

二人的翻译活动以及翻译策略的选择——梁译的忠实通顺和朱译中对于原作的背离和再创造,都受到了各自意识形态的影响。如上所述,对于朱生豪来讲,把莎士比亚文学介绍到中国是为了扩充本国的语言多样性和多元文化,但他更看重本国的语言文化,因此,对于原著的背离和创造,都是处于弱势文化中的朱生豪为“消解”所谓“强势文化”所做出的努力。归根结底,这样的翻译为看似“背离”,实则是在充分尊重原文的基础上进行的“改写”和“创造”。从朱译《莎士比亚》问世之后全国的阅读风潮中我们可以看出,原文的“后世”得到了确认。至于朱生豪有没有“滋养”译文,“消解”强势文化,“丰满”本国语言,结论不言而喻。

五、结语

梁实秋作为白碧德的弟子,“理性”一词对其影响巨大[15]。对于翻译,他一向主张“忠实通顺”,这一翻译标准贯穿他的所有译作。他的译本《李尔王》,对原文的诠释“不偏不倚”“中正平和”,却丢失了原文的戏剧张力,原文的“后世”虽得到了确认,但程度稍浅。而一腔热血的朱生豪,虽在译文中进行了大量的改写,但是却近乎完美地保留了原著的精髓,也使原文的“后世”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确认。这种带着尊重的“背离”,是其对于我国文化对抗所谓“强者文化”的一次成功尝试,其译作对于丰富我国的语言和文化都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朱生豪翻译莎士比亚与Campos“食人翻译理论”的提出前后相距数十年。Campos若知几十年前在地球另一端的东方,有一位年轻人早在实践他的理论,也一定会欣慰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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