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真词”的悲观意识

2021-03-25 10:24刘诗诗
鄂州大学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周邦彦怀古词人

刘诗诗

(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广东深圳 519061)

中国宋朝时期,理性文化空前发展,文人理性思辨渐次成熟。作为北宋党争政治以及复杂、腐败仕宦环境的见证者,词人周邦彦对于生命的体认是清晰的,其笔下“衣被于乐坛与词坛”的清真词牵引了更多人生的忧戚,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艳雅的悲情。陈廷焯先生在《白雨斋词话》中评周邦彦:“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1]如此一位雅文化的推进者,他所创之词并非苏东坡那样如关西大汉唱秦腔似的响遏行云,而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情丝缠绵、哀怨不绝,字里行间无不渗透出一种强烈的悲观意识。然而艺术形式固然重要,情感态度对词作内容的表现亦不可忽视。因此,为完整把握词人作为个体的全貌,笔者拟以周邦彦的“清真词”为研究对象,具体分析其词“悲观意识”的显现,探索词人的心路历程和情感指向。

一、“最感平阳孤客”:党争视域下的湖海飘零之悲

世界上任何一种意识与情感的形成皆非空穴来风,生活在腐败、衰落的北宋末期,作为士大夫的周邦彦,其精神或多或少会被时代的风云所消解,再者,他一生又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了新旧党派的纷争,因此,周邦彦的生平可以用“偃蹇薄宦、流离播迁”来概括。

少年时曾落魄不羁,后有幸进入太学读书,在宋神宗时期因献了一篇《汴京赋》 一跃而为太学正,后又由于元祐年间轰动一时的党派之争而遭到贬谪与放逐。宋哲宗时期任庐州教授,接着又客荆州、之溧水,度过了十年载沉载浮的漂泊生活,绍圣四年(1079),才得以还京为国子监主簿,其外放和还朝时间均与北宋熙宁至崇宁间的新旧党升降大势结合。在北宋风云变幻的党争政治下、在复杂变动的仕宦环境中,周邦彦实则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局面。飘荡十年,阅尽世变,恍然间已由一个青年颓变为一个中年人,锐气消磨,不仅词风早已由软媚而入沉郁,性情已然由少年时的疏隽少检变为委顺知命,甚至以“人望之如木鸡”为喜。

周词不以直接之感发为表达方式,而是在长词慢调中施以铺叙,熏沐往哲、整饬字句,颇有幽怨深邃之感,读者必仔细思索探寻才能获其要旨。如《大酺》(对宿烟收)写词人客于临潼客馆的“自怜幽独”之感。其中写到:“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门外荆桃如菽。夜游共谁秉烛。”仅半首词中,就选取了大量生僻字眼,如“车毂、菽、红糁、卫玠、清羸”等,予人一种扑朔迷离之感;其次,其句式多停顿语,幽怨曲折,情感更为浓厚;再者,其词以卫玠、马融为典故,卫玠,晋人,风姿秀异,有玉人之称。清羸,指因忧郁而清瘦羸弱。《世说新语·容止》:“王丞相见卫冼马(玠)曰:“居然有羸形,虽复终日调畅,若不堪罗绮。”“卫玠从豫章下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时人谓看杀卫玠。”此外,“未怪”三句又以马融为典,写自身忧郁之情形又仿若东汉之马融,独居孤馆,听到笛曲,难耐思乡,不禁落泪为悲。其词所引之典故,无不哀怨愁杀,幽冷悲凉。

二、“不见旧人空旧处”:歧路他乡时的分钗断带之悲

除了仕途沉浮之外,在婚姻上,周邦彦也经历了凄入肝脾、呕心抽肠的阶段。据史料记载,周邦彦于熙宁四年(1071)娶了第一任妻子,熙宁九年(1076),第一任妻子不幸生病离世;元丰二年(1079)他因孤苦而续弦,娶了第二任妻子,然世事难料,第二任妻子也于元符元年(1098)病逝。两任妻子相继离世使词人饱尝人生痛苦与虚无,对跌跌撞撞、东飘西荡的生命忧戚失望,当他冷静回首浮生若梦的红尘时,方知尽是空。

据统计《全宋词》中有八十首左右的寄内词,而周邦彦一人就有三十余首,可见词人对其妻子的感情颇为深厚,寄内词作中无不透露出词人对于妻子的爱怜与相思之情。寄内词包括《南乡子》(轻软舞时腰)、《南柯子》(宝合分时果)、《虞美人》(玉殇才掩朱弦悄)、《浣溪沙》(争挽桐花两鬓垂)等,这些词多以愁苦孤寂为基本感情基调,“孤影魂先断,凄风休飐半残灯”“不似当时,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不见旧人空旧处,对花惹起愁无数”“无限柔情、分付西流水”等词句有为妻子代言的闺怨词,有漂泊在外怀念妻子之作,有睹物思人之词,情切愁深,字里行间也体现了词人对妻子的爱与怜以及相思的煎熬、无法掩抑的愁怨。其寄内词作《丁香结》(苍藓沿阶)尤佳:

苍藓沿阶,冷萤黏屋,庭树望秋先陨。渐雨凄风迅。淡暮色,倍觉园林清润。汉姬纨扇在,重吟玩、弃掷未忍。登山临水,此恨自古,销磨不尽。

牵引。记试酒归时,映月同看雁阵。宝幄香缨,熏炉象尺,寒夜灯晕。谁念留滞故国,旧事劳方寸,唯丹青相伴,那更尘昏蠹损。[2]

这首词是熙宁六年(1073)秋天所作,当时词人已远离家乡而只身入长安,孤寂之感无处可伸,遂抒之于此词并以“丁香结”作为词题。“丁香结”一词本意从李商隐“芭蕉不展丁香结”中衍伸而来,暗指一种郁结难解的愁思,词人却将此等哀愁铺展开来,感伤意识更加浓烈。开篇以“苍藓、冷萤、庭树、渐雨、凄风”的深秋之景渲染气氛,莫不与宋玉笔下之“草木摇落的悲秋之叹”有异曲同工之妙。接下来笔锋斗转,转而叙事,写自己在寒夜里吟玩妻子的纨扇。睹物思人,思念之绪喷涌而出,未免颓然。继而又转为抒情,千古恨,销磨不尽,恨不能与妻子吟赏流光,长相厮守,恨不能扭转日月乾坤。词尾词人思绪又跨越到过往,追忆自己曾与妻子映月同看雁阵之场景,想如今唯有丹青相伴,孑然一身留滞他乡,蚀骨的思念与无可奈何的幽怨之情并行而生,一个多情伤感的文人墨客形象跃然纸上,无不令人心生悲叹。

三、“相对如说兴亡”:栖身末世中的衰草枯杨之悲

过去的宋词研究中有一种简单化的贴标签的倾向,即把北宋晚期的词风等同于政风,把周邦彦这个流派定位为替亡国之君和垂死的统治集团服务的宫廷词派,甚至直斥周邦彦本人的词为“亡国之音”。[3]刘扬忠先生虽然认为此种说法有其片面性,但其后也指出了周词有顺应时流的可悲一面,有象征北宋社会末运的一面。

栖身末世,国事日非,面临国家风雨飘摇之境,作为一代文人,家国之感未免浓烈,因之怀古词便成为其吐纳怨苦之介质。周邦彦所作怀古词包括《西河》(长安道)、《青房并蒂莲·维扬怀古》、《西河·金陵怀古》共三首,也是词人仅存的三首怀古词,分别对应的城市是长安怀古、扬州怀古、金陵怀古。众所周知,长安作为西汉以及隋唐的第一个大都城,自古繁华,而在宋金时期,长安已由原来的国都退化为普通城市;金陵也作为六朝古都,也曾“翠峰如簇”“繁华竞逐”,而今唯有“惨惨寒云压旧楼”;扬州也从“淮左名都”演变为“芥麦青青”。词人将过去的繁华与现实的苍凉进行划时空的对比,辅之以历史上血泪相和的典故,开拓出气韵沉雄、悲壮苍凉的现实主义人生境界,也折射出人世间的兴亡无凭。“断崖树,犹倒倚,莫愁亭子曾系,空馀旧迹郁苍苍”“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想当时、万古雄名,尽是作往来人、凄凉事”,词人以理性的目光审视着世间变幻,不由生发出物换星移、物是人非之感: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墙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

空馀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清真词精于用典,词人擅于融纳前人之诗来为自己的创作服务,例如清真词这首经典的 《西河·金陵怀古》,短短一首词就化用了三首古人之诗,包括刘禹锡所作的两首关于金陵怀古的诗以及古乐府诗《莫愁乐》,如词中所写到的“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与刘禹锡诗《乌衣巷》中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神型皆似,词中“莫愁艇子曾系”与古乐府诗《莫愁乐》中的“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有异曲同工之妙。清真词之用典可谓是海纳百川,兼收并蓄,巧改他人之诗为己之词,并深深渗入词人作为主观者自身的情感态度。在北宋即将濒临灭亡的前夕,农民起义对北宋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产生了巨大冲击,词人目睹山河破碎,不禁生发“孤城”“故国”之忧思,词人尚不能冷静面对历史,又不能直斥社会之黑暗,于是借助于似古人又异于古人的怀古伤今之词,通过景色风物作今昔比照,感伤时代,沧桑之感与悲壮情怀呼之欲出。

清真词中浓烈的“悲观意识”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时代末”的心理使词人原本郁结的心态更加萎缩与柔靡,作为北宋最后一代“江南倦客”,周邦彦一生所作之词皆有“欲说还休”“哽咽不能语”之感。其词将自己真实可感的悲观情绪熔铸于文体之中,其笔墨间吞吐的柔媚小词后面不仅表现个人的沉郁彷徨,更是映照出时代的没落与衰亡。这种“悲观意识”虽无法比肩杜甫高尚的“忧国忧民”精神。但联系时代,作为北宋最后一个创派大师,周邦彦的悲观情绪造就了北宋晚期软媚颓放、悲感低回的末代悲观主义词风,此外,这种悲观情绪不仅反映了北宋时期低沉衰落的传统文化精神,同时又契合了北宋末期低唱浅吟的一种新雅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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