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上海 201620)
唐李肇说“沈既济撰《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枕中记》因为有“梦”被认为来自于《庄子》,再就是《枕中记》即《庄子》哲学观世俗方式的体现。
沈既济写《枕中记》的目的当在“窒欲”。《庄子·大宗师》认为“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1]209卢生正是“天机浅”而“耆欲深者”,不是其寝不梦的“真人”[1]209。
《枕中记》文末直接点出“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窒欲”不是“无欲”,而是如鲁迅先生说:“这是劝人不要躁进,把功名富贵,看淡些的意思。”[2]
但要“窒”的“欲”是什么样子的,《庄子》作为哲理书,微言大义,不可能具体而微,何况过于具体也就有相应的局限。《庄子》作为哲理书,虽已经用“寓言”尽量阐述无上妙理,但总失之于抽象,所以“小说”作为情节具体而描摹细微者,便可借故事内容,也就是“饰小说”。
在沈既济的《枕中记》中,人生之乐,包括建功立业,最终梦醒。即郭象言:“世有假寐而梦经百年者,则无以明今之百年,非假寐之梦者也。”
作为“小道”的“小说”,就可以用各种世俗化的意象进行演绎。如“宠辱之道”,《枕中记》就用“嘉谟密令,一日三接”和“府吏引从至其门而急收之”来表现;“穷达之运”,对应的是“减罪死,投驩州。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
《枕中记》中的“出入中外,徊翔台阁,五十余年,崇盛赫奕。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前后赐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正对应着《庄子·至乐》“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1]541世人所普遍追求的,如沈既济同时代的权德舆《哭李晦群崔季文二处士》:“华封西祝尧,贵寿多男子”,在《枕中记》中也有所体现。如“年逾八十”“良田、甲第、佳人、名马,不可胜数”“生子曰俭、曰传、曰位,曰倜、曰倚”“有孙十余人”,《庄子·天地》中否定的,都是《枕中记》卢生曾经追求的。
庄子主张的并不是不被扰乱的宁静,而是经历过的“撄而后成”。如果没有经历“宠辱”“穷达”“得丧”“死生”,谈不上“其出不欣,其入不距”。
卢生领悟到梦中经历是为了“窒”吾欲,《尔雅·释言》释“窒,塞也”,《疏》谓“堙塞”,又《广雅》曰“窒,满也”。可以看出“窒”有通过“满足”而“堙塞”之意。也就是通过“撄”[1]231而达到“宁”。
人生如梦,梦也可以看作具体而微的人生,梦中经历,虽不如亲历,聊胜于无。卢生就这样通过吕翁枕入梦,最大限度地“仿真”遍历人生况味,包括大起大落,引发心神的激荡,这就是所谓的“撄”,最终达到“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的状态,“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1]210的理想状态。
卢生所说的“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在《易》中有相近说法:“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孔颖达疏:“君子以法此损道惩止忿怒,窒塞情欲……惩者,息其既往;窒者,闭其将来。惩窒互文而相足也。”
“惩忿”,忿从何来?“窒欲”,欲是进取之欲。往往是进取的受挫。进取过于热切,却不能收到相应的回馈,受到打击,该如何对待?这其实还是《庄子·至乐》提出的“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1]540卢生意识到了“此先生所以窒吾欲”,既“息其既往”又“闭其将来”。
唐时风尚并不鄙视“进”,《隋唐嘉话》载“元超三恨”(“进士及第”“娶五姓女”与“修史”),颇能揭示唐时读书人对仕宦的追求。唐人对仕途的追求,不能看做庸俗化的求功名。卢生追求的并不是尸位素餐,游乐无度。他是有追求的,不能因文中“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就一概而论之,认为是“禄蠹”。
“达则兼济天下”本就是儒家认可的正当追求,建功立业也是“三不朽”的题中应有之义。沈既济生活的时代,不主张的是太过热切的“躁进”。如《旧唐书》 记载:“贬刑部员外郎舒元舆为著作郎。元舆累上表请自效,并进文章,朝议责其躁进也。”
《枕中记》中卢生的追求,不仅有享乐追求,还有建功立业的正面成分。宠辱得失,梦中皆让他经历。梦中遇大难有反思,再加上梦醒(觉)时分的顿悟,终练就宠辱不惊。正如吴客在楚太子面前没有说半句奉承献媚的话,而是理直气壮地告诉楚太子如何享乐,使楚太子忽然出了一身大汗,“霍然病已”。从而证实了《七发》中的“要言妙道”,是治疗楚太子疾病的有效方法。
刘勰《文心雕龙·杂文》:“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枕中记》中一切世人梦寐以求的,卢生都得到了,这也是《枕中记》“戒”之所在。
将抽象的哲学沉淀为小说精神,这一点不仅《枕中记》有非常明显的体现,后世蒲松龄《婴宁》篇也是如此。[3]
《焦湖庙祝》中汤林的梦中经历不过数载,而《枕中记》梦中部分长达五十余年,比《焦湖庙祝》之梦繁复得多,在情节安排上却能做到委宛曲折,摇曳多姿,这得益于其“三复结构”。
《枕中记》中卢生在梦中经历的人生可以看出是明显的“三起三落”。
第一次“起”:枕而入梦——举进士——释褐秘校——应制———转渭南尉——俄迁监察御史——转起居舍人知制诰——三载出典同州——迁陕牧,凿河刻石——移节卞州,领河南道采访使——征为京兆尹——除生御史中丞、河西节度使。立石于居延山以颂之——转吏部侍郎,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
第一次“落”:贬为端州刺史。
第二次“起”:三年,征为常侍——未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执大政十余年,号为贤相。
第二次“落”:同列害之,复诬与边将交结,所图不轨。制下狱。引刃自刎。其妻救之,获免。其罹者皆死,独生为中官保之,减罪死,投驩州。
第三次“起”:数年,帝知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恩旨殊异。
第三次“落”:是夕,薨。
这样,从入梦开始,起——落——起——落——起——薨,即出梦。
“三复”不仅是形式结构上的,也是哲学意义上的。“三”在老庄哲学中,为“生万物”和“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的临界点,也就是说,“三”为有限之极,又为无限之始,其为万物生化之关键,是显然的。[4]
一“撄”是很容易反复的,必须再而三,才可以真正“撄而后成”。就如杜贵晨言“三复情节本是古代中国人固有观念和习俗的文学创造,自然合乎其审美理想。也就是说,在中国人的审美期待中,关于克服某一重大困难的故事,当事人的努力重复到三次而取得成功,是最佳的境界,少于或者多于三次,都会是一种不满足。”[5]
值得注意的是,文中还有一个隐蔽的三重结构。即心、人、旅这个三重结构。
《庄子·德充符》中,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仲尼的回答是:“唯止能止众止。”又曰:“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1]179
心寓于人,《枕中记》中人又寓于邸舍(逆旅),其实也是“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之意。
道士“吕”翁,也是作者笔弄狡狯。
吕翁并非“八仙故事”中“吕洞宾”。沈既济写《枕中记》时,吕洞宾传说还未盛行,鲁迅《古籍序跋集》《唐宋传奇集》稗边小缀云:“原文吕翁无名,《邯郸记》实以吕洞宾,殊误。洞宾以开成年下第入山,在开元后,不应先已得神仙术,且称翁也。”
此翁被称为“吕”,倒是颇值得注意的。“吕”,是“脊”的本字,本为两个脊骨相连的形状,东汉许慎《说文》有此解:“吕,脊骨也。象形。”
这不正是《庄子·至乐》中“空髑髅”的变相吗?
“吕”又通“旅”,即邸舍。如睡虎地秦墓竹简《为吏之道》就有:“自今以来,叚门逆吕,赘婿后父,勿令为户,勿鼠田宇。”
所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吕”翁就是在邯郸道上的“旅”(邸舍),遇到了“旅”中少年卢生。
由此观之,《枕中记》中之邯郸道上“邸舍”也是虚实相生。这一点,也是与《庄子》扑朔迷离的文风一致。
《枕中记》的思想价值和艺术水平,高出其他同类小说,除了出现的时间早之外,也有一点是因为叙事的扑朔迷离。
《枕中记》幻中出奇,幻中有幻,文章写作时间在大历年间或建中年间,写“开元”“骠骑大将军高力士”,颇有“闲坐说玄宗”的沧桑幻灭感。
唐李肇认为:“沈既济撰《枕中记》,庄生寓言之类;韩愈撰《毛颖传》,其文尤高,不下史迁。二篇真良史也。”[6]55李肇认为的“史才”,是指“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6]3《唐语林》亦赞“沈既济撰《枕中记》,韩愈撰《毛颖传》,不下史篇,良史才也。”[7]唐传奇众多作品中,唯将沈既济《枕中记》和韩愈《毛颖传》相提并论,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