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孝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提起“凯撒”,人们往往首先想到的是罗马独裁官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Gaius Julius Caesar)。他和数世纪前因征服了大半个欧亚大陆而名震寰宇的马其顿君主亚历山大一起,因各自建立的彪炳功业,被后人冠以“大帝”的美称。区别在于“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这一称呼自古有之,但在凯撒名前加上“大帝”这一称号似乎是中国独有的现象。(1)罗马早期文学作品中就出现了“亚历山大大帝”的称呼:Plaut. Mostell. 775: Alexandrum magnum… 庞培沿用了“马格努斯”(magnus)的称号并将其安置在“尾名”上,以“庞培·马格努斯”(Magnus Pompeius,英文译作Pompey the Great)著称,但凯撒并未将这一头衔添加在自己名中,见Dorothea Michel, Alexander als Vorbild für Pompeius, Caesar und Marcus Antonius: Archäologische Untersuchungen (Brussels: Latomus, 1967) 35-66。多年来引入国内有关尤利乌斯·凯撒的历史传记和影视作品,译制者往往在“凯撒”后面加上“大帝”二字以突出其功绩,但这种添加有违原作,更非遵循古说。尽管某些古代作家在为罗马历代君主撰写传记时,会将凯撒列入其中,但今天的大部分学者多把奥古斯都视作罗马历史上的首位皇帝。(2)鉴于罗马帝国早期缺乏明确的君主制政体但本质上又是君主制的历史事实,因此本文就“元首”、“君主”、“帝王”、“皇帝”等词的用法不作法理层面的区分,“元首位”、“帝位”和“皇位”同理。在罗马帝国时代,“凯撒”一词逐渐演变成为被罗马历任君主及储君袭用的一个重要称号,并被后世欧洲的某些君主国家继承下来。直到20世纪初期,德意志帝国皇帝和俄国沙皇还分别被叫做“凯泽”(Kaiser)和“沙皇”(Tsar)。这些称呼皆可追溯到罗马时代对帝国皇帝的称谓。(3)Peter Bang and Dariusz Koodziejczyk, “Elephant of India: Universal Empire through Time and Cross Cultures,” Universal Empire: A Comparative Approach to Imperial Culture and Representation in Eurasian History and Cross Cultur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2) 5-6.
本文将详细考察“凯撒”一词在罗马帝国早期的演变和发展。首先,“凯撒”是尤利乌斯·凯撒的家庭和个人姓名的一部分。该词经奥古斯都革命性的发展,逐渐演变成了罗马皇帝拥有的重要称号之一。(4)“帝号”(the imperial titulature)是罗马帝国皇帝的名字、官号和荣誉头衔的一个统称,它大量出现在官方发行的钱币,尤其是和皇帝相关的拉丁铭文中。“帝号”主要包含元首名字、执政官任期次数、保民官任期次数、大祭司、凯旋将军获得次数以及其他一些不同种类的荣誉称号。奥古斯都后逐渐发展出的冗长、高度格式化的帝号是皇帝身份和君主权力的一个象征。对罗马帝国早期皇帝帝号的系统梳理参见Dietmar Kienast, Römische Kaisertabelle: Grundzüge einer römischen Kaiserchronologie (Darmstadt: 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 1990).大约从公元1世纪下半叶开始,“凯撒”还代指拥有帝位继承资格的“皇储”。这三层含义是如何衍生而来的?三者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该词含义流变的背后能够体现出怎样的政治文化?
标准化的罗马男子姓名由三部分构成,分别是代表个人称呼的“首名”(praenomen)、标识其所属家族的“族名”(nomen或nomengentilicium),以及从该家族某一祖先继承而来的“尾名”(cognomen)。不少情况下,尾名来自于该家族历史上某位祖先因某鲜明特征获得的另类“称号”或“别名”,进而被其子孙作为姓名的一部分世代承续下来。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尾名具有“称号”的性质。(5)这里提到的“三段式”姓名仅仅是一种相对理想化的状态,罗马人的姓名经历了多个世纪的发展和流变,异常复杂多样,罗马史学界有专门的“姓名学”研究,见刘津瑜:《罗马史研究入门》,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48页。“凯撒”(Caesar)最初是罗马古老贵族尤利乌斯家族(gensIulia)的一个分支。该词的来源有多种解释。根据老普林尼的说法,该支系家族中的一位祖先通过“剖腹产”的方式降生(Caesar来自于拉丁语动词caedere,意为“切割”),因而得名。(6)Plin. NH 7.7.《罗马君王传》的作者又提供了三种不同的解释,分别是被叫做“凯撒”的某位祖先拥有一头茂盛的头发(caesaries),或他长了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oculiscaesiis),或是在阿非利加战争中杀死了一头大象(摩尔语中的“大象”被叫做caesai)。(7)SHA Ael. 2.1-2.尤利乌斯·凯撒本人似乎对最后一种解释情有独钟,因为我们在凯撒时代发行的钱币上发现了大象图案。(8)RRC 459/1; Clare Rowan, From Caesar to Augustus (c. 49 BC-AD 14): Using Coins as Sourc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9) 45, f. 2.22.尤利乌斯家族中第一位带“凯撒”之名的人物是曾于公元前208年担任行政官的塞克斯图斯·尤利乌斯·凯撒(Sextus Iulius Caesar)。(9)T. Broughton, Magistrates of the Roman Republic, vol.1 (New York: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1951) 446.在他之后,来自该支的尤利乌斯家族成员在名中多冠以“凯撒”的尾名。在独裁官尤利乌斯·凯撒于公元前44年被刺身亡后,他的遗嘱得到公布,其中宣布过继姐姐的外孙、19岁的屋大维(Gaius Octavius Thurinus)为子。后者因此得到了凯撒的族名和尾名。(10)Suet. Iul. 83; Hugh Lindsay, Adoption in the Roman Worl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182-189.同年,屋大维将名字改为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屋大维亚努斯(Gaius Iulius Caesar Octavianus)。此处屋大维的名字由四部分组成,即他将原属家族的族名“屋大维乌斯”变成了“屋大维亚努斯”,它和新名“凯撒”并置于名尾,而“尤利乌斯”则是新族名。(11)Ronald Syme, “Imperator Caesar, A Study in Nomenclature,” Historia 7.2 (1958): 172-188. 罗马共和国时期,某人若被另一家族过继,其族名通常发生变更。被过继人常在原来的族名后添加词尾-anus变成尾名。这里“屋大维乌斯”(Octavius)变为了“屋大维亚努斯”(Octavianus)就是典型一例。参见H. H. Gardner, Family and Familia in Roman Law and Life (Oxford: Clarendon, 1998) 133; Lindsay, Adoption in the Roman World, 88-89.
由于凯撒出身于古老的尤利乌斯家族,因此从较平凡的屋大维乌斯子弟(gensOctavia)变成了“尤利乌斯”家中的一员,这为屋大维在政治斗争中争取更多的支持提供了极大的便利。(12)Olivier Hekster, Emperors and Ancestors, Roman Rulers and the Constraints of Trad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45; Lindsay, Adoption in the Roman World, 89.仅两年后,凯撒被官宣为“神”,这次屋大维彻底删去了原始家族的印记,将全名改为“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神之子”(Gaius Iulius Caesar Divi Filius)。(13)收录在《罗马共和国钱币集成》中的一些钱币铭文佐证了这次更名,如RRC 526/1; RRC 535。公元前38年,屋大维第四次改动了自己的名字。他将首名盖乌斯和族名尤利乌斯从名中去除,同时将意为“凯旋将军”的荣誉称号“英培拉多”(imperator或缩写为IMP)拿来添加到名字最前部,这样名字又变成了英培拉多·凯撒·神之子(Imperator Caesar Divi Filius)。(14)Karl Galinsky, Augustan Culture: An Interpretive Introduction (New Have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6) 174.公元前27年,在内战结束4年后,屋大维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更名。他将“奥古斯都”(Augustus)这一词语放在了名字尾部,成为尾名。此后,这个词不仅是后世对其本人最常用的称呼,同时也成为历代罗马君主名号中独享的标记。(15)Dio 53.17.1; Vell. Pat. 2.91.1; Suet. Aug. 7.2. Augustus作为形容词意为“庄严的”,据说本来自于罗穆卢斯在“庄严的占卜仪式”(augusto augurio)中建立罗马城的描述,见Varro, Rust. 3.1.2. 屋大维之所以选用“奥古斯都”这一名字,是因为作为“再造罗马”的伟大领袖,他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比肩建城者罗慕路斯,但又不至于让罗马人对王制产生强烈抵触的词汇。“奥古斯都”一词具有的悠久的宗教历史底蕴非常符合屋大维的定位。公元前27年启用的尾名“奥古斯都”也就成了人们对这位元首的尊称,同时被后世罗马帝王沿用下去,成为“皇帝”的代名词。“奥古斯都”和“凯撒”合用,在文献中常称作“凯撒·奥古斯都”。英培拉多·凯撒·神之子·奥古斯都(Imperator Caesar Divi Filius Augustus)被奥古斯都沿用至其逝世。
在奥古斯都一生经历的五次改名中,“凯撒”被保留的时间最久,从公元前44年一直使用至其逝世。(16)Syme, “Imperator Caesar, A Study in Nomenclature,” 176.相比之下,屋大维的真正族名“尤利乌斯”自公元前38年后就逐渐淡出公众视线。奥古斯都将“凯撒”从尾名升为族名并淡化“尤利乌斯”的做法令人回味。这标志着一个全新的家族——“凯撒家族”(DomusCaesarum,注意拉丁文原文的“凯撒”用作复数形式)第一次被人为创建出来。(17)这一名词需要和常被学界提到的“奥古斯都家族”(Domus Augusta)进行区分。过去近30年中西方学界对“奥古斯都家族”有大量研究(相关研究成果,参见熊莹:《“凭世系而正位”——评奥利维耶·赫克斯特的〈皇帝与祖先:罗马统治者与传统之约束〉》,《西方古典学辑刊》2015年第1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第300页注1),但对“凯撒家族”一词的关注度不够。简单地说,“奥古斯都家族”也是奥古斯都时代产生的一个概念,它包括以奥古斯都为核心的几个元首联姻家族的重要成员,不仅包含尤利乌斯家族的诸皇子,还有克劳狄乌斯家族、甚至安东尼家族内的重要男女成员,其外延相对较广。“凯撒家族”一般指的是皇帝及其子嗣,见本文第三部分详释。这也意味着屋大维开始摆脱其父尤利乌斯·凯撒的政治遗产束缚,试图开启一个由他本人引导的新的政治秩序和时代。
公元前27年以后,“凯撒”和“奥古斯都”在碑铭、钱币等不同媒介中得到了持续、大规模的展示,表明统治者希望将自身统治“正当性”建立在奥古斯都开创的王朝世系之上,“凯撒”具有的政治意义已超越“尤利乌斯”这一家族名字,具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18)Olivier Hekster, Emperors and Ancestors, 45-46; 166-168.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奥古斯都而非凯撒才是罗马帝国首个王朝,即尤利乌斯—克劳狄乌斯的开朝皇帝,尽管该王朝在部分上是以尤利乌斯家族命名的。关于奥古斯都是如何对待尤利乌斯·凯撒所留遗产的,参阅Edwin S. Ramage, “Augustus’ Treatment of Julius Caesar,” Historia 34.2 (1985): 223-245.奥古斯都的继任者提比略(原名Tiberius Claudius Nero(19)ILS 95 = EJ 36.)在公元4年被奥古斯都过继后,自然从他原属家族——克劳狄乌斯家族中脱身,进入尤利乌斯家族,自此其名变为“提比略·尤利乌斯·凯撒”(Tiberius Iulius Caesar)。提比略名字中的“凯撒”是作为“尾名”存在的,而“尤利乌斯”则作为族名被置于中间。这种较传统的处理方式在奥古斯都继子甚至家奴中十分常见,尽管“尤利乌斯”有时会被省略掉(具体分析见下文第三部分)。公元14年9月,当提比略接替奥古斯都成为新元首时,他的名字变更为“提比略·凯撒·奥古斯都”(Tiberius Caesar Augustus)。(20)ILS 155.和父亲相比,提比略的新名有两点情况值得注意:首先,他未将“英培拉多”放入其名之中。(21)Suet. Tib. 26.2; Dio 57.8.1; Barbara Levick, Tiberius: The Politicia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76) 21; 202, n. 11. 尽管提比略拒绝了这个名字,但一些非帝国官方发行的铸币和铭文中偶尔带有该名,见Michael Grant, Aspects to the Principate of Tiberius (New York: The American Numismatic Society, 1950) 47-48; 此类铭文和钱币材料参见:Robin Seager, Tiberius (Oxford: Blackwell, 2005) 119, 261, n. 73中提到的一些例子。其次,名中去掉了“尤利乌斯”而以“凯撒”取而代之,同时将“奥古斯都”(Augustus或AVG)加入其中作为尾名(agnomen)。(22)Agnomen某种意义上来说是cognomen的一种特殊形式,其“绰号”的意味更加浓重。由于卡利古拉的父亲日耳曼尼库斯在公元4年被同时进入尤利乌斯家族的提比略过继,因此卡利古拉也就成为尤利乌斯家族的成员之一。他生于公元12年,原名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Gaius Iulius Caesar),但在公元37年继位时正式更名为盖乌斯·凯撒·日耳曼尼库斯(Gaius Caesar Germanicus)。(23)BMC I, Caligula, no. 36, p. 152 = Small., no. 86, p. 41.由此可见,和提比略一样,卡利古拉去掉了“尤利乌斯”,将“凯撒”移到族名的位置上,并在其后缀上“日耳曼尼库斯”的尾名。
表1 尤利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后四位帝王名字变更
由于从奥古斯都到卡利古拉在内的三代罗马帝王族名都是“凯撒”,因此他人将其称作“凯撒”是基于三人均来自同一家族这一事实。这样我们不妨假设,如果奥古斯都的直系子嗣能将帝位世代继承下去,那么“凯撒”会经历从“名”到“号”的自然转变。然而,“凯撒家族”的历史到公元41年因卡利古拉遭到谋杀戛然而止。仓促间被推上皇位的克劳狄乌斯虽然是“奥古斯都家族”的成员,同时和前面三位皇帝保有密切的亲缘关系,但他并不是奥古斯都的直系后裔。也正是从这一点上说,“凯撒”开始脱离家族之名的束缚,沿着另一个轨迹发展,逐渐演变成代表皇帝权力和身份的称号。
克劳狄乌斯原名是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德鲁苏斯(Tiberius Claudius Drusus),作为奥古斯都之妻李维娅的外孙,他来自于共和国著名的贵族门第克劳狄乌斯家族。(24)Suet. Claud. 2.1; ILS 198.公元4年,其长兄日耳曼尼库斯被过继进入尤利乌斯家族,他虽然没有一同被过继,但名字改成了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日耳曼尼库斯(Tiberius Claudius Nero Germanicus)。(25)PIR2 C 942.克劳狄乌斯成为皇帝后,依据元老院和人民授权,其名再次变更为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凯撒·奥古斯都·日耳曼尼库斯(Tiberius Claudius Caesar Augustus Germanicus)。(26)RIC I2 Claudius no. 2-18; Barbara Levick, Claudiu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0) 42; Dio 60.1.4; Josiah Osgood, Claudius Caesar, Image and Power in the Early Empi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31.我们注意到“凯撒”第一次被添加到名字中间。学者就“凯撒”应被视作克劳狄乌斯的族名还是尾名持有不同意见。(27)莱维克和巴雷特均认为“凯撒”在克劳狄乌斯名字中是“尾名”,参见Levick, Claudius, 42; Anthony A. Barrett, Agrippina: Sex, Power, Politics in the Early Empire (London: Routledge, 1996) 97. 但雨尔莱等人认为“凯撒”是族名,本人赞同前一种看法,见F. Hurlét, “The Roman Emperor and Imperial Family,” eds. Christer Brunn and Jonathan Edmonso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Roman Epigraph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182. 在拉丁碑铭中,“凯撒”绝大多数情况下出现在“……之子(如克劳狄乌斯:Drusi filius Caesar…或尼禄:divi Claudii filius Caesar…)”格式的后面也可证明这一点。根据拉丁铭文习惯,在filius后的一般被视作尾名。就这一点特别感谢王班班博士的提醒。这同时也提醒我们注意不同的文体中,这类称号的表述习惯各不相同。有人认为,此处的“凯撒”应和奥古斯都、提比略和卡利古拉名字中的“凯撒”一样是族名。然而,由于克劳狄乌斯并没有被奥古斯都过继,所以严格说来他无权为之。(28)《变瓜记》中记载成神后的奥古斯都出面批评正在天庭受诸神评判的克劳狄乌斯,说后者“多年来一直借他之名”作恶(Sen., Apocol. 10.4: per tot annos sub meo nomine latens, …)。罗马历史上确实存在一个人的名字中包含两个族名,不过这往往发生在其从一家族过继到另一家族的情况。然而,由于克劳狄乌斯本人并未被奥古斯都或尤利乌斯家族的人过继,因此将“克劳狄乌斯”和“凯撒”同时视作族名似不妥当。因此,本文倾向于认为此处的“凯撒”不是族名而是尾名。前已提及,按照传统,罗马人的尾名具有标记人物特征、彰显个人地位的作用。(29)如塞内卡所说,像“马格努斯”(Magnus 伟大的)、“菲利克斯”(Felix好运的)和“奥古斯都”(威严的)这类词本身具有荣誉性质而被杰出人士用作尾名(agnomen)。紧接着,在同一句话中,塞内卡将“尾名”(cognomina)和“称号”(titulus)对等起来:Sen. De Clem. 1.14.2。从这一点上说,克劳狄乌斯和尼禄名中的“凯撒”用作尾名,自然具备了头衔的作用,这正如奥古斯都在公元前2年被授予“祖国之父”(pater patriae)头衔的时候也被视作其尾名一样:Suet. Aug. 58.1.克劳狄乌斯虽然无法将“凯撒”用作族名,但他和来自尤利乌斯家族内诸多皇室成员之间存在密切联系。他将前任皇帝的族名移至尾名的位置,强化了自身和“凯撒家族”之间的关联性,进而巩固了个人统治的正当地位。与此同时,“克劳狄乌斯”作为族名被保留下来,在世系上也就维持了对显赫的共和国世家克劳狄乌斯的身份认同。因此,克劳狄乌斯在即位后保留了“克劳狄乌斯”和“凯撒”两个名字是一个谨慎而又明智的选择。
尤为重要的是,“凯撒”再次被移至尾名的位置,说明它作为罗马君主拥有的标志性头衔之一在这一时期逐渐形成了。(30)个人不赞同哈蒙德的观点,他认为“凯撒”作为称号形成的时间更晚,但并未提供有力的论据支撑,参见Mason Hammond, “Imperial Elements in the Formula of the Roman Emperors during the First Two and a Half Centuries of the Empire,” Amer. Acad. Rome 25 (1957): 22, n. 8.尼禄在54年即位后同样保留了“克劳狄乌斯”和“凯撒”这两个名字,其名为尼禄·克劳狄乌斯·凯撒·奥古斯都·日耳曼尼库斯(Nero Claudius Caesar Augustus Germanicus)。其中,“凯撒”和后面的“奥古斯都”一样均为尾名,同时又是标识帝王身份的某种称号。在尼禄初期,塞内卡创作了一部讽刺散文《变瓜记》。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借阿波罗之口歌颂罗马人在尼禄治下将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如此的凯撒已就位,如此的尼禄将得到罗马人的景仰。”(31)Sen. Apocl. 4.30-31: talis Caesar adest, talem iam Roma Neronem aspiciet.此处“凯撒”和“尼禄”并列,前者指的是头衔,后者则是名字。另外,在写给少年尼禄的一篇教谕性论文中,身为帝师的塞内卡直呼其为“尼禄·凯撒”。此处的“凯撒”同样是作为尾名,有“尼禄皇帝”之意。
如果说加尔巴在采纳“凯撒”为头衔之事上有所顾虑,那么稍晚于二人起兵的维斯帕芗则表现得更为大胆。维斯帕芗原名是提图斯·弗拉维乌斯·维斯帕西亚努斯(Titus Flavius Vespasianus)。(38)Suet. Vesp. 1.3.从族名可以看出,他出身自弗拉维乌斯家族,后世也以此来命名由其创立的新王朝。他于69年7月1日在埃及亚历山大里亚被军团士兵拥立为帝,当日旋即更名为英培拉多·提图斯·维斯帕西亚努斯·凯撒(Imp. Titus Flavius Vespasianus Caesar)。(39)Tac. Hist. 2.80.1; Dietmar Kienast, Römische Kaisertabelle, 108.在数月内,维斯帕芗又将名字改成了英培拉多·凯撒·维斯帕西亚努斯·奥古斯都(Imp. Caesar Vespasianus Augustus)。(40)Kienast, Römische Kaisertabelle, 108; T. V. Buttrey, Documentary Evidence for the Chronology of the Flavian Titulature (Meisenheim/Glan: Verlag Anton Hain, 1980) 9.此处的变动有两处需要注意。首先,名字中去掉了族名“弗拉维乌斯”而以“凯撒”代之;(41)RIC II, Vespasian no. 1-41.其次,“奥古斯都”被加入尾名之中。(42)BMC II, no.1, p. 1及以下。这种处理方式和奥古斯都在公元前38年的更名几乎如出一辙!不过,二者之间有一点实质性差别在于奥古斯都名中的“凯撒”是从父因袭而来,拥有十足的“合法性”。从姓氏传统看,维斯帕芗将“凯撒”添加到自己的名字当中,其实和加尔巴、奥托一样属于“篡用”。不过,到维斯帕芗时,“凯撒”越来越具有“称号”或“头衔”的涵义。“名”与“号”合二为一,甚至难以区分。“凯撒”从“名字”到“头衔”的转变,意味着这一象征物从家族私领域进入国家公领域,最终元老院的授予和批准使其具有全然效力。(43)直到69年12月下旬,罗马元老院通过法令正式批准这一称号,见Tac. Hist. 4.3: at Romae senatus cuncta principibus solita Vespasiano decernit, … 这就是著名的铜板铭文《维斯帕芗大权法》(lex de imperio Vespasiani)所涵盖的内容,其拉丁文文本见ILS 244 = MW, 1-2. 英文译本见罗伯特·K. 谢尔特编译,黄洋导读:《希腊罗马史料集》卷六(英文影印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24~125页。“英培拉多·凯撒……奥古斯都(Imperator Caesar … Augustus)”作为罗马帝王头衔的一种书写格式,自维斯帕芗以后逐渐规范化,是罗马帝王头衔转变的一个重要节点。(44)Mason Hammond, “Imperial Elements,” 26; J. B. Campbell, The Emperor and the Roman Army: 31 BC-AD 235 (Oxford: Clarendon, 1984) 94, n. 36.
尽管如此,在1世纪下半叶,罗马帝王名号仍存在不少变动之处。例如,在弗拉维王朝的三个皇帝的名号中,“英培拉多”和“凯撒”之间的位置并不固定。由于提图斯的名字和父亲完全相同,因此他在接替维斯帕芗成为新元首后,为了和先帝的名号加以区分,取名为英培拉多·提图斯·凯撒·维斯帕西亚努斯·奥古斯都(Imp. Titus Caesar Vespasianus Augustus)。这里“英培拉多”和“凯撒”之间插入了首名“提图斯”。(45)Dietmar Kienast, Römische Kaisertabelle, 111; BMC II, Titus, no.1, p. 223; Mason Hammond, “Imperial Elements,” 26.3年后继位的多密提安的官名是英培拉多·凯撒·多密提亚努斯·奥古斯都(Imp. Caesar Domitianus Augustus):(46)Dietmar Kienast, Römische Kaisertabelle, 115; BMC II, Titus, no.1, p. 297; Mason Hammond, “Imperial Elements,” 27.
表2 弗拉维王朝三帝名号
涅尔瓦(Marcus Cocceius Nerva)的官名格式并未因袭前朝的多密提安和提图斯,却和更早的克劳狄乌斯有相似格式。他将尾名“涅尔瓦”放在了“英培拉多”和“凯撒”之间,是为英培拉多·涅尔瓦·凯撒·奥古斯都(Imp. Nerva Caesar Augustus)。(47)Dietmar Kienast, Römische Kaisertabelle, 120; Mason Hammond, “Imperial Elements,” 27. 不过在行省铭文中,提到两位皇帝,常采用“提图斯·凯撒·奥古斯都之子”(Titus Caesar Augusti filius)和“多密提亚努斯·凯撒·奥古斯都之子”(Domitianus Caesar Augsti filius)的称呼。涅尔瓦于次年将图拉真过继为子,后者的身份也从原来的马库斯·乌尔皮乌斯·图拉亚努斯(M. Ulpius Traianus)变成了英培拉多·凯撒·涅尔瓦·图拉亚努斯(Imp. Caesar Nerva Traianus)。自图拉真起终安东尼一朝的6位帝王登基后,所取的正式名号中全部采用“英培拉多·凯撒……奥古斯都”这一固定格式,如下表所示:
表3 安东尼王朝诸帝之名号(96~192年)(48) Dietmar Kienast, Römische Kaisertabelle, 120-151. 在钱币中,可能由于空间原因“凯撒”有时会被省略。
2世纪初“凯撒”同“英培拉多”以及“奥古斯都”在罗马君主官名中格式逐渐固定下来,一直沿用到元首制时代末期而未发生改变,尽管其作为名字的属性并未消失。(49)Mason Hammond, The Antonine Monarchy (Rome: American Academy in Rome, 1959) 90.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帝王头衔的“凯撒”已超越作为姓名本身的“凯撒”之意,成为罗马君主帝王身份的一个象征。生活于1世纪晚期至2世纪初的历史学家塔西佗在《编年史》中,已经相当随意地用“凯撒”来代指皇帝本人。(50)如Tac. Ann. 11.2.3; 11.6.3; 11.16.1(克劳狄乌斯);14.31.1; 15.32.1; 16.11.1(尼禄)等。哈德良时代的传记作家苏维托尼乌斯的名著以《论诸凯撒之生平》(DevitaCaesarum)为题名,充分说明了这一点。(51)目前出版的三个不同的中译本均将其名译为《罗马十二帝王传》。
表4 193~217年罗马帝王名号(52) Dietmar Kienast, Römische Kaisertabelle, 152-167.
(续表)
在元首制时代,除非有篡位、谋杀等意外发生,帝位通常是由在位君主的成年男性后裔继承。他要么是元首的直系血亲子孙,要么被元首过继从而获得帝位的继承权。(53)关于罗马帝位继承方面西文研究资料较多,无法一一列举。具有代表性的文章,读者可参考Mason Hammond, “The Transmission of the Powers of the Roman Emperor from the Death of Nero in A.D. 68 to that of Severus Alexander in A.D. 23,” MAAR 24 (1956): 61-133; Olivier Hekster, “All in the Family: The Appointment of Emperors Designate in the Second Century AD,” ed. Lukas de Blois, Administration, Prosopography and Appointment Policies in the Roman Empire (Amsterdam: Gieben, 2001) 35-49. 中国学者关于罗马帝国早期的帝位继承体制的探讨,参见王忠孝:《提比略隐退罗德岛——罗马帝国早期帝位递嬗机制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7期;熊莹:《“凭世系而正位”——评奥利维耶·赫克斯特的〈皇帝与祖先:罗马统治者与传统之约束〉》,第297~300页;邢义田:《天下一家——皇帝、官僚与社会》,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02~215页。而成为皇帝子嗣,也就具备了将来继承帝位的一个先决条件。(54)Olivier Hekster, Emperors and Ancestors, 11.因此,从理论上说,这些皇子的一个共同身份均是“皇储”。但是“皇子”及“皇储”之类的称谓并不符合罗马人的政治传统。在尤利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正如找不到将罗马元首和“君主”、“皇帝”对等的拉丁词汇一样,也没有名词清晰定义作为“皇储”身份的皇子们。然而,到了1世纪末尤其是2世纪,随着君主专制愈加深入人心,元首后代们的“皇储”身份越来越醒目。这就需要在传统的拉丁政治术语中找到一个集体称谓将这一身份呈现出来,与之最为接近的一个词就是“凯撒”。大约从弗拉维王朝开始,“凯撒”之名渐渐与“皇储”的身份对应起来。
从现实角度出发,“皇子”或“皇储”被冠以“凯撒”之名并不难理解。如果我们将奥古斯都视作罗马历史上的第一位皇帝,其继承人作为元首后代首先承续的是“凯撒”这一族名,然后才是元首之位(statioprincipis)和其他大权。在奥维德的流放诗《哀歌集》和《黑海书简》中,“凯撒”一词大量出现。它有时特指奥古斯都,有时指皇子盖乌斯、路奇乌斯、提比略以及皇孙日耳曼尼库斯,有时则指包括奥古斯都在内,由其缔造的“凯撒家族”的集体成员。(55)如Tr. 2.323; Tr. 4. 2.2; Tr. 4.2.7.这包括最早被奥古斯都过继的两名外孙(奥古斯都侄女尤利娅和丈夫阿格里帕之子)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Gaius Iulius Caesar)和路奇乌斯·尤利乌斯·凯撒(Lucius Iulius Caesar),以及李维娅之子提比略,阿格里帕之子阿格里帕·波斯图穆斯(Agrippa Postumus),还有被提比略过继的日耳曼尼库斯(Nero Claudius Drusus Germanicus)。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扩大视线,考察整个尤利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产生的11位元首的直系后代(无论是嫡生还是通过过继方式),他们的称号均无一例外将“凯撒”缀在族名后当作尾名使用,如下表所示:
表5 尤利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皇帝部分直系男性后裔一览表
(续表)
上表所列8人具备的一个共同点是:他们均是通过过继或随父过继的方式从原属家族进入到尤利乌斯家族,从而导致姓名变更的情况发生。这直接赋予了他们“皇储”的身份。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人的新名之中,“凯撒”均作为尾名存在,即便是出身克劳狄乌斯家族的不列颠尼库斯及后来的皇帝尼禄也不例外。而尤利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内那些自出生起其生父就是元首直系后裔的皇子同样如此,如下表所示:(56)本表中除去了三位在2岁前夭折的幼儿,分别是日耳曼尼库斯的两个男童提比略和盖乌斯以及盖美路斯的双胞胎哥哥提比略·克劳狄乌斯。
表6 尤利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元首部分直系后裔一览表
上表4人中的前3人是皇储日耳曼尼库斯之子,最后一位又名“盖美路斯”(Gemellus),是小德鲁苏斯之子,提比略皇帝之嫡孙。(57)PIR2 I 226. 他和卡利古拉同是提比略的继承人,但继承权排在卡利古拉之后。他在公元37年卡利古拉登基后被后者过继,随后被处死。“盖美鲁斯”拉丁文意思是“双胞胎”,因有一名幼时夭折的双胞胎兄弟而得此名,见上文注释。由于上述4人在出生时便是皇帝的直系后裔,因而唯有卡利古拉在37年当上元首后在“凯撒”后面加上“奥古斯都”的尾名以示其帝王身份之外,其他人的名字均无特殊变化。
然而,自尼禄之后,“凯撒家族”内的子嗣(progeniesCaesarumdomus)事实上已消亡殆尽。(58)Suet. Gal. 1.前面提到,公元68年起兵称帝的加尔巴并不属于凯撒家族,无资格继承“凯撒”之名。(59)Suet. Gal. 2: Neroni Galba successit, nullo gradu contingens Caesarum domum sed…(加尔巴接替了尼禄,但他和凯撒家族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元老院将这一名字授予其使用已充分说明,“凯撒”已脱离家庭束缚,成了由官方认可并正式授予的一种头衔和名号,是帝王(元首)身份的象征和标识之一。加尔巴在69年1月10日将没落贵族青年皮索(Licinius Piso)(60)Tac. Hist. 14.1; Suet. Gal. 17.过继为子。塔西佗透露,皮索同样因被加尔巴过继而承袭了“凯撒”的名号。(61)Tac. Hist. 1.29. 事实上在皮索的碑铭上并未发现“凯撒”的号,见ILS 240。由于皮索并非出身于前朝的“凯撒家族”,他如果确实获得了“凯撒”头衔,其前提当然是元老院认可了加尔巴之子这一新身份。(62)多密提安的情况可以反过来证实这一点:Tac. Hist. 3.86; Tac. Hist. 4.2.结合上文总结出的尤利乌斯—克劳狄乌斯一朝的十二名皇子在出生后或被过继不久均获得“凯撒”之名的情况来看,“凯撒”到这一时期已具有“皇储”或“皇子”之意的强烈暗示。当然,如前所述,“凯撒”同时还是罗马元首(皇帝)的称号之一,但由于后者更具标识性的称号是“奥古斯都”,这反而强化了“凯撒”作为“皇子”或者“皇储”的特殊象征。
“凯撒”一词作为皇储身份的标记到2世纪时变得更加明显。在这一时期罗马帝位递嬗的最大特色是通过过继选择继承人。如表3所示,自涅尔瓦始(96年)至康茂都斯(192年)终,该王朝共产生了7位皇帝,其中只有康茂都斯一人作为马可·奥勒留的亲生子继承了皇位,而其余6人均是以继子身份接替先帝成为元首的。在这6人中,除路奇乌斯·维鲁斯(63)《罗马帝王传》中提到,青年维鲁斯在仕途方面没有展现出才华而缺乏相应的荣誉和获得尊号,见SHA Verus 3.4-5.之外,其余5人在被过继成为皇子后均很快获得了“凯撒”封号并分担帝国大权。(64)出生在帝王之家的男嗣取得凯撒的名字会更早,尽管并非一生下来就自动获得该头衔。如康茂都斯在166年4岁的时候获得凯撒之名。见SHA Marc. 16.1; 21.3; SHA, Comm. 1.10.11.13-14; Oliver Hekster, Commodus: An Emperor at Crossroads (Amsterdam: Gieben, 2000) 30. 卡拉卡拉和盖塔分别在未成年时就得到此头衔。见SHA Sep. Severus, 10.3; 14.1; 16.4.这意味着公元2世纪,“凯撒”作为头衔和“皇子”的身份已经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晋级“奥古斯都”、登顶罗马元首的一个先决条件。假若没有取得“凯撒”之名,这对任何希望分享乃至继承帝国大权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障碍。作为新王朝的建立者,来自非洲的塞维鲁在世系上和安东尼诸帝无任何亲缘关系,也从未被前朝皇帝过继为子。他在日耳曼起兵后僭取了“凯撒”之名。这之后他很快虚构了自身和马库斯·奥莱利乌斯之间的父子关系,并和死去的康茂都斯以兄弟相称。这种做法是为了证明取得“凯撒”头衔的正当性。(65)Dio 76.9.4; SHA Sev. 11.8, CIL 8.9317; CIL 10.7271.随后,他又将当时手握重兵的西部帝国将领克洛狄乌斯·阿尔比努斯(Clodius Albinus)过继为子,并将其加封为“凯撒”,其目的同样是为了争取对方支持,以免兵戈相向。(66)SHA Clod. 1.2; 10.3. 这条晚出的史料得到了同时代的希腊历史学家希罗第安和卡西乌斯·迪奥的旁证,见Herodian, 2.15.3; Dio 73.15.1; ILS 414 and 415.在195年夏挫败另一劲敌尼盖尔(Pescennius Niger)之后,塞维鲁联合元老院,又加封了亲生子巴西亚努斯(即后来的皇帝卡拉卡拉)为“凯撒”。这一做法达到了两个积极效果,一是削弱了此前被授予“凯撒”之名的阿尔比努凯斯分享权力的正当性,同时也“让巴西亚努斯的弟弟盖塔放弃所抱有的任何继承皇位的希望”。(67)SHA Sev. 10.3.总的来说,在2世纪,尽管并非所有“皇子”都具有“凯撒”的封号,但“凯撒”和“皇储”身份之间形成一种极紧密的关联性。元首制时代,罗马特殊的政治制度导致了无法将帝位继承通过立法制度化,但现实在于,除去数名在内战期间依靠暴力僭取帝位的人以外,只有事先成为皇帝之子(无论是继子还是亲生子)才具有被加封“凯撒”的资格。而一旦成了“凯撒”,也就给予了该皇子一个重要的“名号”,为将来继承帝位提供了正当性前提。这种不成文的罗马帝王名号制度,在2世纪逐渐形成传统,并产生强劲的约束力,以至于某些试图推翻旧王朝的“革命者”,同样不得不依靠“凯撒”之头衔,甚至虚拟自己的“皇储”身份而为巩固其权力的“合法性”造势。
《新约圣经》三大福音书中均记载了耶稣同法利赛人及希律门徒之间的一段著名对话。这批人询问耶稣是否愿意向罗马政府交税,耶稣反叫他们拿出一块银币来看:(68)太22: 20~21。此故事的记载还见于《马可福音》(可12:14~17)以及《路加福音》(路20:19~26)中,参见:《圣经》(和合本),南京:南京爱德印刷有限公司,2009年。
他们说:“是凯撒的。”
耶稣说:“这样,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神的物当归给神。”
《马太福音》书一般被认为写于公元1世纪耶路撒冷圣殿被罗马攻陷不久之后。根据本文第一节的论述,“凯撒”作为“名号”逐渐被固定下来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凯撒”是针对罗马帝王的一个称号。然而,耶稣传教的年代正值奥古斯都之子提比略当政期间。“凯撒”作为皇帝的族名,指的正是提比略本人。这个例子很好地诠释了“凯撒”一词的多义性。在本文第一节中,笔者追溯了“凯撒”一词的词源,它来自于独裁者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家族的尾名。然而,按照共和国时期罗马贵族的命名传统,“尾名”本身亦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称号的性质。在奥古斯都时代,“凯撒”这一名字被从“尾名”挪到了“族名”的位置上,进而革命性地构造了一个以他本人为核心的“凯撒家族”,罗马帝国王朝的历史由此展开。尤利乌斯王朝中的三位帝王,奥古斯都、提比略和卡利古拉均出自同一个凯撒家族。然而,在克劳狄乌斯成为罗马元首后,他再次将“凯撒”放回到“尾名”的位置上。“凯撒”作为罗马帝王的象征头衔之一正是溯源自这一时期,并在此后逐渐发展与完善。在尤利乌斯—克劳狄乌斯王朝覆灭后,篡位的加尔巴、奥托和维斯帕芗等人先后沿用了“凯撒”这一称号,此一时期是“凯撒”从“名”到“号”转变的关键时期。到了2世纪初,“英培拉多·凯撒……奥古斯都”这一格式被固定下来,并沿用至元首制时代末期,被视作标识帝王头衔的一个标准范式。此外,“凯撒”还是“皇储”身份的一个非正式的代指。在尤利乌斯—克劳狄王朝中,出生在或被过继进入帝王家室的男性子嗣均带有“凯撒”这一名字。久而久之,这个词和“皇子”或“皇储”紧密关联起来。鉴于皇帝的继承人选全部在其男性子嗣中产生,而在其正式继位之前,获得元老院加封“凯撒”的称号成为一个重要前提。这一步骤如此重要以至于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法统,即在罗马帝国前200年中,没有一位不具有“凯撒”头衔而被直接加封“奥古斯都”的罗马君主。作为帝王称号的“凯撒”被后世继承下去,甚至在古罗马文明灭亡后,被吸收到某些欧洲国家的文字与文化中,成为欧洲大陆君主的标准称谓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