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佳雯, 王朝辉
(河北师范大学 a.文学院;b大学外语教学部,河北 石家庄 050024)
丝绸之路是一条具有深远历史影响的国际通道,有海上丝绸之路和陆地丝绸之路之分。海上丝绸之路形成于秦汉时期,主要以南海为中心,是古老的海上航线,更是古代中国与外国交通贸易和文化交往的海上通道;陆上丝绸之路起点为中国古都长安(今陕西西安),途经中亚国家、阿富汗、伊朗、伊拉克、叙利亚等国而到达地中海,以罗马为终点,全长约六千多公里。陆上丝绸之路连结亚欧大陆,为古代东西方文明的交汇之路。也正是这条古道把古老的中国文化、印度文化、波斯文化、阿拉伯文化和古希腊、古罗马文化连接起来,促进了东西方文明的交流和中西方文化的互鉴[1-3]。本研究以陆上丝绸古道上出土的文物——东罗马神人纹鎏金银盘为主要研究对象,解读其文化意象,探索丝绸之路上的中西文化交流与融合。
东罗马神人纹鎏金银盘见图1[4],现藏于甘肃省博物馆,是甘肃省博物馆除铜奔马之外的又一镇馆之宝。1988年,银盘出土于甘肃省靖远县北滩乡,直径31厘米,原为鎏金,现大部分已脱落。盘内满饰浮雕花纹,分三圈置列。外圈纹饰为相互钩联的葡萄卷草纹,其间装饰有蜜蜂、小鸟等小动物;中间一圈浮雕为古希腊奥林匹司十二主神的头像,每个头像左侧各有一只动物;盘中央为高佛雕的倚豹、手执权杖的酒神,是银盘的主题花纹[4]。这件在陆上丝绸之路发现的文物,是古代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见证。中国盛产瓷器,古代的王公贵胄多以精美瓷器为容器。而以金银器为容器的习俗多集中在北方游牧民族或者西方世界。研究人员认为东罗马神人纹鎏金银盘来自西方,它的出土为研究中西方文化交流提供了重要的实物标本[4]。沿着丝绸之路,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东罗马神人纹鎏金银盘,见证了丝绸之路上的中西文化交流与融合,呈现出西方世界的文化和文明,也见证了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
图1 东罗马神人纹鎏金银盘图
东罗马神人纹鎏金银盘纹饰主要分为三个区域:外圈纹饰、内圈纹饰和中心纹饰。
1.外圈纹饰之葡萄卷草纹
银盘外圈装饰有16组相互勾联的葡萄卷草纹,葡萄卷草纹分布均匀,其间点缀小动物。葡萄卷草纹和葡萄间点缀动物的纹样,在公元前后的地中海和黑海一带十分流行。此盘的葡萄纹样在构成上采取了古希腊、罗马卷草纹的样式。但是,此盘的葡萄纹繁缛华丽,构成辐射状多莲花式的图案,类似后来的葡萄唐草,显示出某些东方因素的影响[5]。
无论是西方的卷草纹还是中国的唐草纹,都是东西方文化交流和融合的产物。以唐草纹为例,唐草纹最初起源于一种古老的纹样——卷草纹,这是中亚地区一种藤蔓植物——忍冬的纹样。忍冬纹后来传入印度,形成莲花纹,之后随着佛教的传播,从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在唐代达到顶峰。唐代卷草纹原本多取用最具中国传统特色的牡丹花的枝叶为文本,具有线条曲卷多变、花朵繁复华丽的特点。丝绸之路的畅通促进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唐草纹在传承过程中不断变革,素材除忍冬、牡丹以外,又加入了葡萄、石榴等纹样,形成了具有代表性的组合型唐文草图案[6]。在大致相同的时代,西方流行的葡萄戏婴纹,东方盛行的忍冬莲花童子纹都是东西方文化密切交流的产物。千百年来,中华民族兼容并蓄的气度使许多外来文化得以融入,形成独具魅力的东方文化特色。
2.中圈纹饰之动物形象
银盘中圈被柱形饰物均匀分割为12等份,每等份左侧一动物,右侧一神像。12个人物头像被专家认定为希腊罗马神话中以宙斯为首的奥林匹斯山十二主神,左侧是具有代表性的动物。历经岁月的侵蚀,银盘中有些图像已经模糊,只能根据银盘中的人物和动物形象,再依据希腊罗马神话中所描述的故事来推测出对应的神话人物。希腊罗马神话故事中描述神与动物的故事很多,比如银盘中貌似宙斯的神与他身旁的天鹅使人联想到宙斯化作天鹅与情人幽会的神话[5]。爱尔兰诗人叶芝在他的诗歌《丽达与天鹅》中将宙斯化作天鹅的粗暴、狰狞表现得淋淋尽致,“突然袭击在踉跄的少女身上,一双巨翅还在乱扑……”[7]在西方文化中,天鹅因其高贵、端庄、圣洁成为诗人、作家、作曲家、画家创作时热衷的题材。天鹅的形象在西方音乐作品中随处可见,例如,舒伯特的《天鹅之歌》、柴可夫斯基的舞剧《天鹅湖》等。英文词组“swan song”意为“天鹅之歌、天鹅绝唱”,也可以引申为“艺术家最后的作品,绝笔或者最后的告别演出”之意。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为“天鹅绝唱”作了阐释:“当这些鸟儿感到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它们会比此前更加大声、更加甜蜜地歌唱,它们对自己就要去神那里感到快乐,它们歌唱是因为知道在那个不可见的世界有美好的东西在等着它们。”[8]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天鹅被视作大自然的圣灵,有“超凡脱俗、翱翔天宇”的风度气质。古人称天鹅为“鹄”或者“鸿鹄”。《汉书司马相如传》中注释:“鹄,水鸟也。其鸣声鹄鹄。”[9]《史记·陈涉世家》记载陈胜吴广起义中,陈胜有“燕雀焉知鸿鹄之志”[10]之言,以“鸿鹄”比喻有抱负之人。
鎏金银盘上雄鸡旁边的男神让人们想到战神阿瑞斯。据传每当阿瑞斯与情人阿佛罗狄忒幽会时,他的随从阿勒克特律翁便负责在门口放哨。一次阿勒克特律翁在放哨时不小心睡着了,阿瑞斯与阿佛罗狄忒的地下情被太阳神阿波罗看到,并且告知阿佛罗狄忒的丈夫火神赫淮斯托斯。阿瑞斯十分恼怒阿勒克特律翁的失职,就把他化为一只公鸡,让他每天勤勉劳作,负责报告太阳的出现和黎明的到来[11]44-45。雄鸡司晨,这一点和中国文化相吻合,唐朝诗人李贺的《致酒行》中有“雄鸡一唱天下白”诗句[12]。毛泽东在《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中用“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13]来描述新中国成立,举国欢庆的盛况。晋代诗人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中也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14]描绘恬静安逸的乡村田园景象。成语“闻鸡起舞”,用来比喻有志报国的人及时奋起,发奋图强。
银盘中最容易识别的头像和动物就是智慧女神密涅瓦(希腊名字雅典娜)和她身旁的鸮,即猫头鹰。英文中“owl of Minerva”(密涅瓦的猫头鹰)寓意为思想和理性。在西方文化中猫头鹰是智慧、知识的象征,代表睿智和聪明。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就把哲学比做密涅瓦的猫头鹰,他在《法哲学原理》的前言中写道:“哲学作为有关世界的思想,要到现实结束其形成过程并完成其自身之后,才会出现……密涅瓦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了,才会起飞。”[15]黑格尔用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中起飞来比喻哲学,意在说明哲学是一种深沉、寂寞的理性反思活动。西方文化中还有谚语有“send owls to Athens”,直译为“把猫头鹰送到雅典”,实际意思则是“多此一举,白费事儿”。因为雅典娜是雅典的守卫神,猫头鹰又是雅典娜的圣鸟,雅典这个城市自然不会缺少猫头鹰。显而易见,“把猫头鹰送到雅典”就是“多此一举”。猫头鹰在中国文化中的表达与西方区别较大,俗语有“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的说法,赋予这个喜欢夜晚出没的益鸟一定的神秘和恐怖色彩。追踪溯源,在古代殷商时期,猫头鹰被称为鸮,曾是令人崇敬的神鸟。鸮的形象也是商代艺术品经常采用的原形。商代的玉器、石器、陶器、青铜器中,都有精美的鸮形。河南安阳妇好墓出土的鸮尊就是代表,此尊以鸮作原型,头部略扬,挺胸直立,双翅敛羽,两足粗壮有力。猫头鹰昼伏夜出的天性、击而必中的本领,让它在商代成为人类敬重的神鸟。只是,商朝灭亡之后,猫头鹰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商人的图腾圣鸟变成代表死亡和噩运的不祥之物。《诗经·豳风·鸱鸮》中有“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16]的诗句,春秋时期,鸱鸮(猫头鹰)被描写成掠夺幼鸟,毁坏窠臼的恶鸟。
3.中心纹饰之酒神文化
东罗马神人纹鎏金银盘的中心部分是微微凸起的圆域,内有图案为一倚坐于狮豹类猛兽背部的青年男性。研究人员认为盘心所饰青年男子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巴克斯(希腊名字狄奥尼索斯)[4]。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出生极具传奇色彩,他的父亲是宙斯,他的母亲则是宙斯众多情人中的一位。狄奥尼索斯从小就四处游荡,终日饮酒作乐。但是他毫无保留地将种植葡萄和用葡萄酿酒的技术传授给人类,因而成为人类崇拜的酒神[11]66。英文中有短语“son of Dionyses bacchus”,直译是“狄奥尼索斯之子或巴克斯之子”,实际意思是“嗜酒如命的人,酒鬼”。狄奥尼索斯也成为欲望和自由的化身。他教人们种植葡萄、酿酒,还教人们纵情享受生活。银盘外圈的16组相互勾连的葡萄卷草纹装饰更进一步证实了盘中央“倚豹、手执权杖”的人物就是酒神狄奥尼索斯,因为他的出现总是离不开葡萄、葡萄藤和葡萄酒。骑着猎豹,或手持葡萄藤手杖或手捧葡萄串或手举酒杯,被成群酒鬼追随着、簇拥着的无忧无虑的狄奥尼索斯也成为希腊人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偶像。
酒文化是中华民族饮食文化的重要内容。中国是酒的故乡,制造出精美的酒器,创造了博大精深的酒文化。中国历史上曾经有酒仙、酒鬼,比如,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中有脍炙人口的诗句:“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17]在崇尚秩序的东方文化和文明中,人们大都了解不当饮酒的后果,尤其是中国古代曾经发生过“酒林肉池”类饮酒误国的惨痛教训而被后人引以为鉴。因之,中国的酒神崇拜始终都没有兴盛起来,而出现了一些劝诫过量饮酒的词语,体现了中西方酒文化的差别。
河西走廊位于黄河以西,南面有祁连山脉,北面有北山,处于两山夹峙状态,而西北—东南走向是狭长的平地,形如走廊,故而得名河西走廊。河西走廊自古就是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是“丝绸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我国内陆联接西北边疆的通道。[18]因河西走廊而开启的陆上丝绸之路打开了东西方交流的通道,拉开了中国与世界联通的序幕。
从东罗马神人纹鎏金银盘出土的地理位置来看,甘肃省靖远县位于黄河上游的甘肃省中东部,是前往长安、兰州、河西走廊的必经要道,丝绸之路在此分支。从西汉到隋唐时期,靖远地区中外商旅使者就络绎不绝。研究人员推断该鎏金银盘形成于东罗马时代,即公元4~5世纪,大约相当于我国魏晋南北朝时期。东罗马帝国前期曾与中国保持友好来往,据《魏书》记载,东罗马帝国曾三次派使团访问过北魏[4]。而据日本专家石渡美江考证甘肃靖远出土的东罗马神人纹鎏金银盘是在公元2~3世纪在地中海沿岸制作,公元3~4世纪传入巴克特里亚(史称大夏)并刻上收藏者的名字。石渡美江认为,公元4世纪波斯萨珊王朝沙卜尔二世统辖大夏时,打通了从波斯到中国的道路,因而中国境内多次出土萨珊王朝钱币,他认为银盘就是在这个时期被带到中国的[19]。可以想象当时的商队要经历怎样的艰难险阻才能到达目的地,他们穿过茫茫戈壁沙漠,翻越帕米尔高原,又经过天山南麓最终才到达中国。而这只经过漫漫丝绸之旅最后到达甘肃靖远的鎏金银盘则见证了古代丝绸之路上的中西文化交流与互鉴。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言“世界文明的魅力在于多姿多彩,人类进步的要义在于互学互鉴。千百年来,古丝绸之路见证了沿线国家在互通有无中实现发展繁荣,在取长补短中绽放灿烂文明”[20]。无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丝绸之路都是人类文明交流互鉴的明证,带给沿线国家丰富的商品、发达的贸易和多彩的文化,促进贸易双方交往和交流的深化,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发展,使人民的生活更加富裕。丝绸之路上丰富多彩的文化交流和融合也推动了世界文明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