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新
1957年1月,《诗刊》杂志创刊号首次集中发表毛泽东的《旧体诗词十八首》时,以1925年的《沁园春·长沙》为首篇。1963年12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毛主席诗词》,收录37首作品。“六三年版”是毛泽东亲自编定的一个带总结性的诗词集,是其生前出版的最重要的诗词集之一,第一首作品仍是《沁园春·长沙》。显然,《沁园春·长沙》是经毛泽东自己认定的诗词创作的正式起点。这无疑是一个很高的起点,它的高度是由这首词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确立的。正如易孟醇、易维在《诗人毛泽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11月版)所说:“毛泽东长达近六十年的革命征途,是从长沙出发,去参加创建中国共产党的第一次代表会议的;是从长沙出发,去从事工人运动、考察农民运动的;是从长沙出发,去广州、上海、武汉等地参加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工作的;又是从长沙出发,上井冈山,战闽赣,经遵义,抵延安,走进北京的。无巧不成书,毛泽东的诗词创作,也是从《长沙》出发的。”
1920年11月,毛泽东、何叔衡、彭璜等人创建长沙的共产党早期组织。1921年6月底,毛泽东与何叔衡赴上海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回湖南后,毛泽东先后建立中共湖南支部和中共湘区执行委员会并任书记。1923年4月,他离开长沙赴上海、广州等地继续从事革命工作。
1925年2月,毛泽东带着妻儿回韶山养病,并领导农民运动。他秘密组织了20多个农民协会,创建了中共韶山支部。据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撰出版的《毛泽东年谱》(1893—1949)记述 :“8 月 28日,湖南省长赵恒惕得到成胥生关于毛泽东组织农民进行‘平粜阻禁’斗争的密报后,电令湘潭县团防局派快兵逮捕毛泽东。本日,毛泽东在湘潭、韶山党组织和群众的帮助下,离开韶山,去长沙。”9月上旬,他奉命赴广州参加国民政府工作,参加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离开长沙前夕,毛泽东重游橘子洲头。面对如诗如画的秋色和汹涌澎湃的革命形势,回忆过去的战斗岁月,不禁心潮起伏,浮想联翩,眼前的景物与往昔的情景相叠印,近来的斗争与深沉的思索相交汇。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撰出版的《毛泽东传》描述:“这时,毛泽东已到了长沙。就在赵恒惕的眼皮下举行秘密会议,向中共湘区委报告韶山农民运动的情况。他还到湘江边上,橘子洲头,回想当年风华正茂的师范生生活,写下有名的《沁园春·长沙》:‘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2013年12月26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20周年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年轻的毛泽东同志,‘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既有‘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仰天长问,又有‘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浩然壮气。”
关于毛泽东写《沁园春·长沙》的背景,《毛泽东传》解释为“回想当年风华正茂的师范生生活”,这显然是过于简单了。《沁园春·长沙》这首词是青年毛泽东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蕴涵非常丰富,可以从多个层面解读。而其中最为关键的一句是:“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是一个气壮山河的诘问。只有理解了其中深意,才能领略这首词的意境,也才能真正读懂青年毛泽东的宏大抱负。
中华民族饱经沧桑,自古士人就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忧患意识。毛泽东生于乱世飘摇之际,“长夜难明赤县天”,外受帝国主义列强的疯狂蹂躏,内遭反动统治者的残酷压迫。毛泽东自幼怀有忧国忧民之心,具有强烈而厚重的忧患意识。这是毛泽东爱国情怀和奋斗精神的不竭动力,不断激发他奋发图强、攻坚克难的决心和勇气。这种忧患意识不仅深刻地影响着毛泽东的政治倾向和思想意识,也深刻地影响着毛泽东的行为方式和情感表达。
1921年年初,毛泽东把新民学会的宗旨由“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改为“改造中国与世界”。这不仅是新民学会的宗旨,也成为毛泽东毕生的追求。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各种新思潮、新学说传入中国,青年毛泽东都深浅不同地学习过、研究过,有的还认真地实践过。他最终选择了信仰马克思主义,但马克思主义本身也还不是解决中国问题的现成方案。“谁主沉浮”的诘问,体现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担当,凝聚着对国家命运、革命道路的深刻思考。
1964年1月27日,毛泽东在回答《毛主席诗词》英译者所提的诗词问题时曾解释:“‘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句是指:在北伐以前,军阀统治,中国的命运究竟由哪一个阶级做主?”究竟如何“改造中国与世界”?这一时期,毛泽东还没有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他一直在积极思考、上下求索。后来,他坚持把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终于开创了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革命道路,即“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这是毛泽东一生最伟大的历史功绩。
毛泽东诗词创作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几乎找不到一首直接描写春天的作品,却有多首诗词吟咏秋色或写于秋天。例如,《西江月·秋收起义》写于1927年秋、《西江月·井冈山》写于1928年秋、《采桑子·重阳》写于1929年秋、《五律·喜闻捷报》写于1947年中秋、《念奴娇·鸟儿问答》写于1965年秋。
1925年,毛泽东在广州
中国古典诗词对秋天的描写,始于《诗经·小雅·四月》“秋日凄凄,百卉具腓”和《楚辞·九章·抽思》“悲夫秋风之动容”等词句。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使秋的主题发生了质的变化。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二》诗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宋玉悲”成为古代文人悲秋情结的代名词。所谓“睹落叶而悲伤,感秋风而凄怆”,这一“悲秋”文学主题从《诗经》《楚辞》到“建安文学”,从唐诗宋词到元曲清诗,经历数千年的发展、嬗变和积淀,从无意识到有意识,从个体意识到群体意识,最终形成独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悲秋”文学意识。
古代文坛咏秋的诗赋词作不胜枚举。汉武帝刘彻《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曹丕《燕歌行二首·其一》:“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一作“鹄”)南翔”;潘岳《秋兴赋》:“秋日之可哀”;王勃《秋日饯别序》:“黯然别之销魂,悲哉秋之为气”;杜甫《登高》:“万里悲秋常作客”;李益《上汝州郡楼》:“今日山城对垂泪,伤心不独为悲秋”;秋瑾绝笔:“秋雨秋风愁煞人”。古诗中,偶尔也有赞美秋天的作品,如刘禹锡《秋词二首·其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杨万里《秋凉晚步》:“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绿池落尽红蕖却,荷叶犹开最小钱”。但相比之下,变悲叹秋意为盛赞秋景的诗人寥若晨星、屈指可数。
《沁园春·长沙》是青年毛泽东的一篇力作,也是毛泽东赞美秋天最全面、最生动、最成功的作品。词的上阕借秋景抒发革命激情,呈现给读者一派壮丽的湘江秋景。他寄情山水,走进自然,站在时代的高峰上,以宽广博大的胸怀、精微深远的洞察力,以哲理思想和浪漫诗情相结合的语言,创造出不同凡响、耐人寻味的“秋”意象。他打破肃杀哀婉的文人悲秋传统,高扬古典诗词中微弱孤寂的赞秋情愫,展现寥廓豪迈的艺术境界,彰显豁达激越的人格魅力,充满着新颖别致的风采神韵,足以使千古文人的悲秋文字黯然失色,堪称咏秋诗词的典范。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点明时间、地点和特定的环境。“独立”一词,典出《楚辞·九章·橘颂》“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毛泽东独自一人伫立于寒气袭人的萧瑟秋风中,目送湘江经过橘子洲头向北流去,进洞庭湖,汇入长江,将出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浩大气势。“寒秋”一词给人寒气扑面、秋风凄厉之感,既点明作者到达长沙的时间、暗示当时军阀混战的社会现实,也是作者自己身处险境的切肤感受。“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给人一种大河之中、小洲之上的空旷感。
毛泽东《沁园春·长沙》手迹
上阕的主体是绘景,由一个“看”字总领七句,山水尽收眼底,呈现的是四幅图画,描绘出立体的湘江壮美秋景,恰如李白《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中的“名公绎思挥彩笔,驱山走海置眼前”和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中的“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不愧是大手笔。远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岳麓山群峰耸立,层次分明,像是染了红色,俨然“霜叶红于二月花”。近观:“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秋水澄练,秋江碧波,蜿蜒流过的湘江清澈晶莹,如碧绿的翡翠,如透明的水晶。江面上,千帆竞发,生气勃勃,可谓“秋水共长天一色”。仰视:“鹰击长空。”秋高气爽,雄鹰振翅健羽,自由飞翔。俯瞰:“鱼翔浅底。”湘江水透明见底,天空景象映射到清澈的湘江水中,相映成趣。鱼儿游在水中,也仿佛是游在空中,活脱脱一个“翔”字给人无限遐思。
苏轼在《东坡题跋》卷五《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评论王维的作品时指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毛泽东对中国诗词的传统技巧有着精湛的素养,《沁园春·长沙》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一体。面对如此生机盎然的秋景,作者不禁心动神驰,吟出一句“万类霜天竞自由”,把自然风光和万物情态作了高度概括,深刻揭示秋景之真谛奥秘和自然之奥秘。面对如此多娇的祖国河山,反观人民不能当家作主的残酷现实,毛泽东在怅惘,从内心深处发出“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一惊天动地的诘问。
1911年,18岁的毛泽东来到湖南省会长沙。此后,他的青年时代大部分时间是在长沙求学和进行革命活动。1912年秋天,毛泽东在湖南省立图书馆一楼大厅墙上,首次见到《世界坤舆大地图》,世界是如此之大,给他强烈的心灵震撼。1913年春,毛泽东考入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翌年春,毛泽东转入以“知耻、爱国、公诚、勤俭”为校训的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直到1918年6月毕业。毛泽东在这所著名学府遇到了诸如杨昌济、徐特立、方维夏等优秀老师,也结交了蔡和森、周世钊、李维汉等好同学,度过了“修学储能”的五年半青春年华。在《红星照耀中国》中,毛泽东对埃德加·斯诺叙述:“我在这里——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度过的生活中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的政治思想在这个时期开始形成。我也是在这里获得社会行动的初步经验的。”
《毛泽东传》写道:“毛泽东常对人说,丈夫要为天下奇,即读奇书,交奇友,创奇事,做个奇男子。”他曾在日记中立下人生誓言:“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学生时代,尤其是在湖南一师求学期间的毛泽东,博览群书,心忧天下,壮怀激烈,卓尔不凡,是一个风云人物。1915年5月9日,袁世凯悍然接受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湖南一师学生集资刊印《明耻篇》,毛泽东愤然题诗言志:“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1915年学期末,毛泽东参与领导了驱逐校长张干的学潮。1915年夏,毛泽东在校内“揭示处”张贴“游泳启事”:“铁路之旁兮,水面汪洋;深浅合度兮,生命无妨。凡我同志兮,携手同行;晚餐之后兮,游泳一场。”1915年9月,毛泽东以“二十八画生”之名,向长沙各校发出《征友启事》,以《诗经》中“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为意境,表达“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的志愿,征求志同道合的朋友。1917年4月1日,毛泽东在《新青年》发表《体育之研究》,提出“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蛮其体魄”。1917年6月,湖南一师开展的“人物互选”活动中,按德、智、体三方面六个项目的得分,毛泽东名列第一。1917年暑假,毛泽东和萧子升游学湖南五县,广泛接触社会,读“无字书”。1917年11月,“浑身是胆”的毛泽东用疑兵之计缴了护法战争中溃败的北方军阀的枪械,使长沙免去了一场兵灾;他还主办工人夜学,为失学工人分忧解难。1918年4月14日,毛泽东与蔡和森等人创建新民学会,立志“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毫无疑问,青年毛泽东丰富的生活实践,为他日后的革命生涯奠定深厚思想和意志基础。
毛泽东在湖南一师的经历可谓波澜壮阔。当他伫立橘子洲头,怎会不抚今追昔?《沁园春·长沙》的下阕很自然地回忆起当年那段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以“忆”字为统领,以情为线,带情叙事,抒写昂扬的意气和豪迈的激情。“携来百侣曾游”,点明作者过去常和志同道合的学子来橘子洲游览,为下文做铺垫。“峥嵘岁月稠”,正是“曾游”时的时代特征。一个“恰”字打开记忆的窗口,“同学少年”是“百侣”的年龄特征;“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是“百侣”的素质特征;“挥斥”“指点”“激扬”,表达“百侣”的活跃气势与热血豪情。“粪土当年万户侯”,典出《离骚》“苏粪壤以充祎兮,谓申椒其不芳”。这里的“粪壤”是比喻楚怀王左右的亲信奸臣,如上官大夫靳尚之流。“百侣”们撰写激浊扬清的文章,反对弊政、提倡革新。在热血青年们的眼中,那些毫不顾及国家和民族前途的达官贵人,如同封建时代的万户侯一样,卑鄙无耻,为人不齿,粪土不如。“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1958年12月21日,毛泽东在文物出版社1958年9月刻印的大字本《毛主席诗词十九首》的书眉上作批注:“击水:游泳。那时初学,盛夏水涨,几死者数。一群人终于坚持,直到隆冬,犹在江中。当时有一篇诗,都忘记了,只记得两句: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这句诗表面上是在回忆湘江游泳的经历,同时也隐含作者真心希望昔日的“百侣”们同自己继续搏击时代大潮,“到中流击水”,不断掀起中国革命的新高潮。
词如其人,词如其心。《沁园春·长沙》是一篇游故地而观秋景、忆同窗而思往事、发斗志而抒豪情的壮美词章,写秋景而不衰飒,忆往事而不惆怅。纵观全词,写景、述事、抒情,主题鲜明,紧扣变革现实的思想主线,一气呵成。词中景物之壮丽,人物之英俊,事迹之卓绝,情感之豪迈,四者格调一致,相互辉映,大气磅礴。毛泽东以壮阔绚丽的词境,昂扬振奋的豪情,抒发改造旧中国和誓挽狂澜的宏伟气魄,唤起人们为理想而奋斗的英雄气概和斗争精神。这首词使深刻的政治内容和完美的艺术形式相得益彰,不愧是显示青年毛泽东卓越才华诗情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