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锋
这是一幅四川著名老作家马识途先生1994年元月赠送好友王火的书法,现收藏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字画库中。
在这幅书法中,马老这样写道:
乐于在大寂寞中耕耘
生当无悔死而无憾
以前一提到新中国四川文坛的二老,大家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沙汀和艾芜,但现在一说川中二老,指的是已经107岁高龄的马老(马识途先生)和上世纪90年代凭借《战争和人》(三部曲)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98岁的王火老师。
两位老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一个在四川从事职业革命(四川中共地下党的主要领导人),另一个在上海明则从事新闻事业,实则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一个在四川从事行政领导工作,另一个则是辗转上海、北京、山东等地从事出版、教育事业。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王火老师调到成都参与组建四川文艺出版社的工作之后,他们才开始认识并慢慢成为知己,他们的友谊已经将近四十年。
其实早在1946年,他们便以另一种方式开始相识。在马老12卷文集中的第九卷《风雨人生》(上)和王火老师的《过客蓦然回首》这两部书,他们分别谈到了一个人——祝华。在《风雨人生》(上)之《江汉风云——初受考验》一文中,马老讲到1938年春,他在武汉接受当时湖北省委组织部长钱瑛同志交给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在武汉汽车司机工人中,培养和发展一个可靠的党员。政治上要绝对可靠,驾驶技术要十分精良。要给周副主席(周恩来)开小车,任务紧迫,你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成此项任务。”马老当时感到十分光荣,这样一个重要任务居然给了他一个新党员,但同时也感到压力巨大。但经过马老一个月艰辛的工作,终于让他找到了胜任这项任务的人选,这个人叫祝华,后来祝华一直跟随周副主席,从司机做到副官,抗战时负责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工作,抗战胜利后,祝华成为了上海马思南路107号周恩来将军公馆的办事处长。祝华在政治上的绝对可靠,对党的忠诚,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
抗战时期,为了从内部攻破中共设在陪都重庆的周公馆,国民党中统发明了一种叫“打入”“拉出”和“短促突击”的策略,他们将目标放在了一位叫祝华的周恩来司机身上。1942年春,中统发现周公馆里有一个叫祝华的年轻人经常出来在附近的小摊上购物买烟,他有个兄长叫祝银松,在重庆中山一路开一家五金商店。由于周公馆工作人员的生活津贴很低,每月只有3元5角钱,祝华此时正与办事处女青年谌爱梅谈恋爱,每月钱都捉襟见肘。祝华有时就去找他哥哥借点钱用。中统特务们认为这是个好契机,想在祝银松身上做工作,争取收买祝华。
经过精心谋划,中统派出一个名叫熊淑衡的漂亮女特务出面做此工作。而在中统重庆实验区所领导的外围组织中,有一个叫许蔚川的人,公开身份是陪都空袭服务总队总务组副组长,与祝华的哥哥祝银松关系较好。特务们决定用这层关系来接近祝华,他们的计划是:先由许蔚川夫妇带熊淑衡去认识祝银松夫妇,待熊淑衡与祝银松夫妇彼此熟悉之后,再由熊淑衡秘密送一笔钱给祝银松的夫人,要她将钱转给祝华。等钱用完了,再告诉祝华此钱是中统送的。用了中统的钱就要为中统工作。一天晚上,熊淑衡携一大包钱来到祝银松家,将钱交给了祝夫人并谈了给钱的原因。过了两天,熊淑衡来五金商店探听她的计划实行得如何时,祝夫人将那一大包钱全部如数奉还,祝华根本就没有收那些錢。
不甘心失败的中统特务们又用“短促突击”的办法。他们计划专门跟踪盯梢祝华单独外出的时机,当其走到偏僻路段时,迅速将其逮捕并秘密审讯,恐吓,利诱,拉拢,腐蚀,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其变节转向,然后将其放回,日后长期为己所用。可是,当中统重庆实验区将计划报给中统局本部审核研究后,被认为“危险太大,难以执行”,而最终夭折,没有付诸实施。
但是马老在把祝华发展起来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关于祝华的这个故事,马老也是很多年以后才知道。
在8年后,1946年2月26日,祝华在与陈展(中共地下党员)一同随美军军调处执行部的C-54运输机从重庆白市驿飞往上海,在飞机上遇见了一个还在复旦大学读新闻系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在57年后回忆起那个片段时,依然清晰记得当时祝华的样子——“穿着一身西装白净的中年人”,在飞机上陈展向王火介绍了祝华,祝华对这个学新闻的年轻人印象很好,以后他们常来往,成为了好朋友,这位年轻人就是王火。
马识途——祝华——王火,历史就是这样的巧合。在1983年以前,马老和王火谁也不认识谁,可历史却让他们在1946年有了这样的联系。如果没有马老一个月艰辛的工作,可能中国革命历史上就没有祝华这个人。没有祝华,那他与王火的交往也就无从谈起。这样说来,马老和王火老师的联系,应该从1946年算起,这样算来,二老的交往史那就是76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跨度,放在哪个时期都是罕见的。
在成都结识后,他们每一年见面次数并不多,虽然同在成都,但毕竟岁数不饶人,而且王火老师的爱人凌起凤老师身体一直不好,王火老师实在无法分身。二老之间有时也只能打打电话,互相问候问候。2011年凌起凤老师去世之后,王火老师谁也没有告诉,连马老也没有说,王火老师害怕给这位当时已经97岁高龄的老大哥带去不必要的困扰,毕竟“死”这个字谁都不是那么愿意听到,更何况是近百岁的老人。马老最终还是从成都的报纸上看到了凌起凤女士去世的消息,马老第一时间给王火去了电话,电话通了,马老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是说“节哀!节哀!多保重身体!”之类的安慰话,因为马老能体会到现在任何的语言对王火老师都没有什么意义,只能给他时间,让时间将这种离别冲淡一些,相濡以沫一生的爱人是谁也无法替代的,这种伤感和思念,马老在1941年之后深深地体会过。
当年,马识途先生的爱人刘惠馨因为叛徒的出卖,在湖北恩施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8个月后被杀害,那时马识途和刘惠馨的小女儿刚刚出世,就随母亲进了监狱,刘惠馨英勇就义以后,他们的女儿就一直下落不明。作为一个年轻的丈夫和父亲,生活的幸福刚刚起步就戛然而止,妻子永远地离开了自己,女儿不知生死,若死?孩子葬在了哪里?若生,又流落到哪里?收留她的人家会不会对她好?这一切的一切,在马老一个人的时候,都在撕裂着他的心。对妻子的思念和对女儿的挂念,那种滋味并不输于王火老师对凌起凤女士的思念。
两位老人是这样的懂得对方的心,所以马老没有再对王火老师说什么,只希望他能静静度过这一段最难的时光,毕竟前面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为了他所爱的人,也要坚持。马老相信王火老师会走出伤感的世界,以更加矫健的步伐向生活前行。
2011年11月,中国作协第八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马老希望王火与自己一起到北京走走,散散心,看看老朋友,不要老是一个人在成都的家中,这样对他的精神和身体都不好。王火老师本来哪里也不想去,可老大哥心意很好,不好拒绝。而且马老跟他说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后来我听王火老师讲起:“马老跟我说,咱们一起去趟北京吧,去看看祝华,他的身体很不好,可能也熬不过多久了,这次不去北京,我们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他了。”),王火老师听到后想了想,最终还是随马老一起进京。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二老很难见上一面。但他们的情谊,却随着时间更加醇厚。
2018年6月24日上午,馬老18卷703万字《马识途文集》新书首发式在四川省图书馆举行。王火老师当时身体很不好,却坚持前往并上台致辞。在致辞中,王火老师充满敬意地讲道:
“我太高兴了!这次专程来祝贺他。马老人届高龄,完全可以弃笔休养了,但还在奋笔写下去。据我自己查阅相关资料发现,能在104岁这么大年纪还在保持如此旺盛创作力的作家,马老是世界之最。我认为,这是他出乎对文学的一腔眷爱,别无所图;这是对于祖国、人民的两肩责任,不愿冷漠……我比马老小十岁,我与他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有时半年都见不到一次,但是一见,谈起往事就非常亲。我刚病了一场才好,现在手还有点抖,但我还是为马老写了一副对联——赤胆忠心老革命,灿烂辉煌大作家。”
2017年8月4日,“《王火文集》首发暨赠书仪式”在成都购书中心隆重举行。103岁的马老不顾酷暑和家人劝阻,执意前往参加,为老友王火送上自己的祝福。马老说:“几十年的交情,一定要参加。”
在首发式上,马老上台讲述了他与王火夫妇的深厚友情:
“王火同志及他爱人同我相交了几十年。君子之交淡如水。王火同志常常关心我的健康,常来家里看望我,他们说话很少但是情真意切。我是深有感受的。我和王火同志的感情心心相印,是知心朋友。王火同志对我的创作一直比较关心。王火曾说,90岁以上的作家还在创作的,在文学界实属罕见。所以我这些年仍然在从事创作,这正是朋友们给我激励的信心。近年我又提起纸笔,写了几本书来。”
在发言的最后,马老朗诵了一首自己以前写给王火夫妇的七律诗,用李白和汪伦之间的感情来表达他与王火之间的情谊:
“淡水之交几十春,潭深千尺比汪伦。同舟共渡风雨夜,相见无言胜有声。”
我因征集作家文学资料入馆工作认识两位老人,在漫长的专项征集生涯中,有幸与二老成为忘年交,这实在是我的幸运和骄傲!我相信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的故事还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