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昕枫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弦上清音袅袅,绕梁无绝,实可着人安于一首老歌里慢啜春意。
一斛春,足以令时光温软,心弦震颤。早春鲜活,一如新生儿,一声鸣啼,就会把酣睡的冬天吵醒,把新的期冀吵醒,新的念想吵醒。
春风拂春雨,杏花吹满头。春色时而温润,时而隽秀,时而入诗,时而入歌。它娉娉婷婷,若邻家的闺女,落落大方又不失娇羞。春风拂了面,面似桃花;醉于心,涟漪处自惹春心荡漾。春风无处不在,随性扯开一嗓儿,真真是又绿江淮,再柔塞北。
塞北春,较之南疆来得有些迟缓。或许正因由此,北方晚春就益发惹人怜惜。若此时置身于阡陌林间,聆听丝丝春寒料峭,丝丝春风得意,丝丝春雨贵如油。当春乃发生的,自是残雪下探出头来的春天里的故事。一芽新绿拱破冻土,欣欣然张开了眼,四下里殷殷翘望。枝桠间的吐纳翻唱着新曲。欢快的旋律,足以令人卸下一冬的重负,满眼惊艳,满心流溢着欢喜。倘若此时,再掬起满满一捧春意,闭目深深吸上一口,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一切,免不了令尚披了一肩雪花的路人心生诧异,怎就一不留神,竟与春撞了个满怀呢?
春,就这样毫无商榷地来了。满园水袖稠衫缀满各色小花。拈花一笑,人与花大可相视无语。春催发万物,春豪馈与人勃勃生气。更有勤勉的,又乐颠颠奔向深爱的土地,播下他日点点期冀。
希冀满萦怀。春困歇歇处,绣得心仪江之涘。又怎堪“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夏季到来柳丝长,大姑娘漂泊到长江。”时光奔流,沿顺掌纹的生命线流淌不息,忽尔就过了“沾衣欲湿杏花雨”。一场欢喜迎春后,很快还会陷入另一幕伤春逝里。当真如曹公所言——春,原应叹息?杏花疏落,一地忧郁的影儿。眼前的美好都还来不及握紧,转瞬又绝尘而去。水墨云烟穿过岁月。似乎,只有风中吐绿的柳丝不知惆怅,依旧垂首低眉,悠闲摇曳着。放眼一江漂泊,一江春水向东流,浪花兀自哼唱着,眨眨眼,春就溜到了夏。
炎炎夏日,悠悠夏长。夏于四季而言尤为热烈。单凭这一点来说,印记里,南方火一样的姿态似乎更胜北方。而北方人素备的热情又怎肯轻输给他人?北夏清透乏缠绵,往往一闪身就爽亮亮登场了。一杆子北方人,一筒子的火爆脾性,连同田野里得益于雨润的麦苗,一并神清气爽、拔节上扬。夏的气场素来强盛,盛满了鼓胀的心绪。夏提足了勇气大胆表白,很适合与大自然秀一场痴爱。但凡用心呵护的热爱,就会溢出紫丁香的味道来。夏花一样绚烂的姑娘,谁不是怀揣了一段属于自己的芳华绝唱?
夏的鬓发青丝细密柔顺,轻拾落于院墙上的一抹晨光。那无声的光影在一寸寸向前挪移。熏风中的一缕心念早已拽紧枝柳,一同长长摇摆着。只是时日一久,又免不了生出些神疲倦怠来。“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每逢一股股热浪涌来时,皲裂的土坷垃都苦巴巴翘盼着清凉的雨落。
雨无忌惮,瓢泼而来。厚土历经一次次狂拍猛抽,全力承载起呼号泣诉。不知这饥渴的莽原可是它最恰宜的倾听?禾苗懂得不失时机,大力吸吮着夏日里的宣泄后噌噌猛蹿。田埂垄间,几处摇摆的誓言这会儿是否又深陷于泥淖?雨,还是令灼烧的夏得以片刻喘息。燃烧的目光冷静下来,瞥见窗楞瓦砾上的斑斑泪痕,暗暗思忖着,是谁徒增了时光里的疲惫?
这一夏,有些事物,注定还是撒开了时光的绳索,走远。
“秋季到来荷花香,大姑娘夜夜梦家乡。”一声秋思落,一丈金风高。怒号的秋风偏逢了人生日暮。落照下的乏惫瘦影,恍然惊觉人间万事摇落,顿然满目凄惶。觑一眼大江南北,漫山遍野农庄田舍,横卧的秋,就这样,结结实实吞咽下了所有的殇逝。
自古文人多悲秋。秋风阵阵,淫雨霏霏。凌霄晚花落,一叶知秋尽。“秋风秋雨愁煞人”,任凭哪一隅角落,都涂满了枯黄的色调。收获的季节,逃不脱的衰败相随。
田埂凹凸,拧巴着纠结。总还是一面点数着秋的凋谢,一面还不忘去清点背篓里的秋实,那毕竟是人们多时耕耘攒下的汗珠。原野里,稻谷悉数弯下腰,深叩大地的孕育恩泽。这会儿的秋总是昂首挺胸,面部表情亦深邃丰沛起来了。
金秋徐行。若逢了讨喜的阑珊夜,便会有安宁的月光缓缓泻下来。风过荷塘,听取蛙声一片。偏这临秋人的命际,像极了一江骇浪,悲兮兮兜转转的心境,又怎是旁人可轻易通晓的呢?
“冬季到来雪茫茫,愿做当年小孟姜。”无需任何理由,苍白的冬就被推到了面前。
但问世间,何为最痴?是天下多情女子,还是这漫天飞雪?如歌四季匆匆掠过,总是可以相遇女儿家细腻纯净的心灵,总是细密打量,这雪是雨的泪珠儿凝聚。孟姜女哭长城,四季风里轮回。千载春秋,古长城上的断壁残垣寂寞挺立着。那里,曾遗留下怎样的旷世忧伤?埋葬了几多历史沉重叹息?
倘若将忧伤深埋进土里,不知他时会结出怎样的果实?土壤里一粒种子沉睡,际遇春萌动,夏苦缠,秋感懷,终归还是要汇聚于寂寂雪覆下。
一首歌里的四季,可以千百次地循环演绎。一首歌里的伊人,年华却只此一世。花似伊,柳似伊,花柳依旧人老去。谁不是如斯匆促而来,急遽遁去?一人一生一世一相望,生命里当真承载了太多太多东西,摇曳生就各种姿态,各类色彩。
朔风狂劲,终吹落枝头积垢尘埃。在那里,苍穹又种下了美丽的雪花,来安放尘世间最后的一瞬心动。
小街假日
小街,是北方小城里的一袂针脚。它的喧闹,是以丁字型的结构而次第延伸的。
丁字的构型,横卧的长柄得了个时髦的名字——摩尔街,那里塞满了各色美食,整日里都氤氲着扑鼻的香气,逗引着馋虫们惦记着择日蜂拥来此一聚。再往外,连成串儿肃立着大型建材装修市场,常有八方来客云集于此大把撒钱,甄选着新要添置的家什。
丁字形的顶部则不甚长,它的一端是一所小连初的新潮学校。偏偏这本该安静的处所毗邻一大型农贸集市,虽说是立了每周一、四、六半天开放的规矩,然连片的聒噪还是与朗朗书声无法匹配,且这一混搭就是十余年,无甚多改变,这大概是对莘莘学子的一场考验吧。
另一端,便是临湖的街面了,亦是平日里人们频繁光顾的场所。半条街的两侧嵌入了各类店铺:密匝的连锁超市、药店、银行、通讯营业厅、杂货铺和干洗店,甚至还有宠物店、丰胸美容保健按摩场所。各类招牌宣传语吸引着各色目光,人们按需索取。说起来,大概还顶数打了粉嫩酥胸的美女广告抢眼。此等尤物,女人家路过时,一准儿会急忙收回视线,低头含胸急促促走远;男人们的心态,或许要比婆娘们淡定百倍千倍不止。
时下正逢假日,刚好金秋铺满了整条街,连同街角的风都仿若多了几分悠闲,几分从容。它们不再跑出来,去撵路上行人匆忙的脚步,而是乖乖地躲在僻静处,听成堆的叶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徜徉假日里的人们,似乎被一声休憩的哨音唤醒,一股脑卸下满身的心疲体倦,松绑绷紧了的神经,容一些潜伏的热望借机腾升。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光阴转瞬即逝,谁不是揣了这样的心思,难得的假期可得把握好了。要奔向哪里消遣呢?那些早做打算,像小鸟儿一样扑棱翅膀飞出去了的,自是不必说了。而因了种种缘由,一些出不了远门的,心里还是会拼命抵挡旅游带来的诱惑。闷头一想,可省下大把的体力和一笔银子,这样的快慰是足以弥补些许失落的。
一个人心中若有山水,在哪儿还不是度假呢?某君由来已久的某种精神开始作祟了。闭上眼睛冥想:去远山吧,那里空气清新,鼻腔胸腔都会溢满空谷幽兰的味道。忽尔,“风吹草低见牛羊”浮出脑海,陪你一起看草原,让爱留心间?感觉甚是美妙。夜幕降临,星星一颗一颗蹦到了天幕上,悠怆的马头琴裹挟着半卷风云扑面而来,令闻者的神色都由此凝重起来了。沧桑厚重的历史总是夺人心魄的。
再不,就去听听海浪的声音吧?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听听,还用得着非要兴师劳神地往赴吗?光想想都能乐出声来了。
假日的按钮一旦启动,可不是单靠臆想来打发时光的。大街小巷里,还穿梭着提篮购物走亲访友的。而拥一个难得有暖阳的午后,一杯咖啡,一本书的静气亦是有的。突然发觉,让自己生命里的“那些细小的花朵,散发着永远的芬芳”,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书有馨香,亦有正反两面。美好的事物总还是会和沮丧撞个满怀的。
合上书,走入小街。立马被街上的一车白菜拖住了腿。素来北方有囤秋菜的习惯。原本说好了今冬不备任何菜了,还是忍不住要选上几颗来腌渍酸菜。一旁的妇人还在指指点点着,让人感动她的热心。菜农的娃儿拖着车筐返回了,这趟送菜刚好和这妇人一道。男娃刚寸劲扭了腰,走路栽栽愣愣的,无奈,我只好忍着腰疼,猫下腰来一路替他推着。不料,拐角处风起,一直踮脚紧跟着的老妇喋喋发飙了,先是抱怨责怪卖家短了斤两,言说她家里有秤,差了就要摔了人家白菜云云,大有孙二娘人肉包子的架势。接着,风向一转,又非要抢先卸车。人心肉长,老人家才还慈眉善目的呢,怎就突地转了性呢?娃儿大概是感激我相助,坚持先卸下顶部我的那几颗白菜。他似有一肚子的委屈,紧着要紧的话和我嘀咕着。其实,农贸市场的摊主早就嚷嚷过:“不差秤搁啥挣钱去?”风吹日晒的换来一身尘土,凉水冷馍的将就着充饥度日。倘若再延拓开,那些没日没夜挣命的主儿,哪一个又是容易的呢?
眼下正逢秋燥,容易肝火旺。难不成火气旺了,日子就随之旺盛了吗?眨巴眨巴眼儿,小街假日很快就被撇到了脑后。居然会很心疼,这假日就这样结束了。往后,还会有多少个心疼接踵而来呢?
小街里的假日,终还是落了平淡俗套,哪里会有什么罗马假日里的浪漫呢?细想想,不过是,平凡的人过着平凡的日子而已。人食五谷杂粮,避不开异样。坐车穿过小街,躺进CT室里,耳边响起的满是磁力线切割的声音……
阴沉了多时的假日,收紧了这一晚的墨夜。一人独倚深秋,遥望天际,不知何夕,会有朗月映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