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的微光

2021-03-24 10:53刘莉
地火 2021年1期
关键词:复活油田文学

刘莉

读完《海色》的最后一页,不知不觉中,天已经黑下来了。索性坐在暗色里,不想开灯,也不想说话。呆坐了半天,又去翻书。再看出版时间,2004年,已经过去了16年。

《海色》是李学恒的第一部作品集,出版的时候他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彼时的他正担任大庆油田文联主席之职,肩扛油田文化发展建设之大任,但作为一位资深文学爱好者或作家而言,在文学“后浪”们迅猛的出书潮中,似乎有些尴尬。出版以后,作为文友,我得到了一本签名版,这本老来得“子”且头生“子”的《海色》,我知道应该认真拜读。但只看了前面几篇,就放下了。心想,他们那一代人是读着杨朔、刘白羽长大的,那种抒情方式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来。但依我对作者的了解,虽然不认为是虚假的,但确实已经过时了。见到作者本应该谈谈对作品的感受,但又不敢说出实情,就一直回避。现在想来,不是作品过时,而是当时的我太浮躁,读书写作都凭感觉,浅尝辄止,不肯扎扎实实下功夫。

2020年初夏,再次与《海色》邂逅,我已经超过作者出书时的年龄,而此时的我,也经历了一些坎坷,特别是三年前的一场大病,让我懂得了许多,也发现了许多。我开始补课般地阅读。在读到托尔斯泰的《复活》时,心想要是青少年时期读到这部作品就好了,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我了;当重读《安娜·卡列尼娜》时,发现当时都白读了。现在读到了《海色》,也有同样的感受,幸亏是现在读到,16年前读,也是白读。

读了《海色》才知道,原来对李学恒的了解,只是表面上的。大家已习惯了他作为文学活动者或组织者的身份——年复一年忙忙碌碌为大家张罗出书、参加比赛、组织征文等活动。每次见到,他总是苦口婆心地劝你要多写、快写,磨叨得都让人腻烦。他总说咱们大庆本土的文学地位与自己的经济政治地位不匹配,必须奋起直追。他说得对,数一数其它油田各领域的“大咖”,都是一座座高峰,是要追,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对他的“攀比”常常不以为然。也许就在這日复一日为他人做“嫁衣”的工作中,李学恒的文学创作被他的文学组织者或活动者身份埋没了,也被大家忽略了。

有人说,经历是作家最宝贵的财富,那么李学恒就是拥有一座宝藏的人。他所遭受过的一切,在平日的交往中从未听他提起,原来都藏在文字里。读《海色》知晓,上世纪60年代初期,上小学的他,和母亲及弟弟妹妹从富拉尔基来到大庆,和由第一重型机械厂来大庆参加石油大会战的父亲团聚。那时的油田开发蒸蒸日上,生产生活热火朝天。没想到几年后,一场“文革”浩劫席卷而来,他父亲因早年参加过国民党青年军而遭受冤屈,拖家带口被遣返山东原籍。这飞来的横祸让一家9口人欲哭无泪。李学恒是家中长子,身下还有6个弟弟妹妹,在本就贫穷的鲁西北老家,尽管有亲戚接济,但还是难以糊口。为了生存,一家人曾回油田要求落实政策,但在熊熊的烈火中,希望终成灰烬。在一处近乎垮塌的废弃民工房里,一家人有一顿没一顿地度过了1967年的春夏秋冬。一家人衣食无着,前途无望,在极端的困苦中,李学恒却收获了文学的馈赠,走进大小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拜伦、斯汤达、欧·亨利等世界一流文学大家的世界。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几乎镌刻在了李学恒的大脑中,在那些“有饭吃的早晨和无饭吃的夜晚”,他贪婪地读着。书是要还的,他就把好句子、好段落抄下来,在64开笔记本上抄了100多页,成为日后照亮他人生之路的一束光:“那书的光明和灯的光明一起走进我的心扉,伴我走出少年的岁月。”有了这束光,不管现实如何惨淡,“春天照旧是春天”。

《海色》中的一些篇幅深情地记述了作者和家人后来到额尔古纳河畔的莫尔道嘎林区谋生,他在粮食局扛过麻袋,在林业生产队当过人力运材工,在知青点上过楞,当过瓦工等经历,干的全是苦力,在一次伐木作业中还差点丧命。“当我汗流浃背劳累而归、面对空墙四壁的时候,常常从行囊里摸出《复活》的摘抄本……卡秋霞,一个柔弱的女子,竟然没有被苦难的风暴摧倒,在走出生活之路的同时,还能结出思想的果实,难道我一个正值年轻气壮的男子汉,就屈服躺倒在命运之神面前一蹶不振吗……占有是财富,失去也是财富,享受是财富,苦难也是财富……当苦难的财富蓄满我青春的枯池,我在无羽的心灵飞翔中寻找上帝的踪影。”(《海色》之《从<复活>到复活》)读到这一段,想起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说过的一句话:“人在苦难中才更像一个人。”当然,谁都不愿意经历苦难,但苦难能使一个人精神的密度加大、思考的能力加强、灵魂的分量加重,变得坚定、内敛、持重,同样的道路,他们留下的履痕都要格外深刻。

我有点羡慕李学恒了——他就是那个在青春年少时期读过《复活》的人。这本被他奉为《圣经》一样的书,真的把他变成了不一样的人。是啊,在莽莽林海中,他是一个另类,身陷苦难,精神却富有;地位卑微,心灵却高傲。在超强的体力劳动中,他又有机会被《静静的顿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文学甘露滋润,使他精神的土壤愈发变得肥沃起来。1976年的10月是阳光灿烂的日子,粉碎“四人帮”是国家的转折点,也是亿万个人的转折点。人心沸腾,希望复活,李学恒满怀激情地开始尝试着创作,陆续有诗歌作品发表在林区报纸和《呼伦贝尔》杂志上,文学带给他的这束光,似乎更亮了。青春一旦和文学相遇,不论在哪里,都会感染身边的人,成为惺惺相惜的好友。这个时期,彼此建立起深情厚谊的大兴安岭林区的文学挚友,是作者情感世界的青松白桦、山泉小溪,这其中有同甘共苦的知青同类,也有林业局宣传部等部门的机关干部,以及贮木场、林场小工队的合同工人,而《林海日报》的文学编辑万以诚,不但在1976年12月刊用了李学恒的首发诗歌作品,而且给作者写了热情洋溢的信,让一个青年的生命从此和文学不离不弃。《海色》就是这样记录着在那些大雪封山的日子里,一群守着罐头盒制成的柴油捻灯彻夜长谈的人,他们谈论共同阅读过的作品,谈论他们的诗和远方。与这些朋友之间的友谊,就像大兴安岭密林深处悄悄酝酿的春天,成为他们相互取暖、共同抵抗“生命严冬”的力量。

读《海色》也是读作者的屐履之痕,更是心路历程。文革结束以后,作者的父亲终于得到平反、落实政策,全家又回到了油田。也许是上帝觉得他经受住了考验,应该让他过好日子了,1983年,13年流浪汉般的生活终于结束了,32岁的他在油田物资供应处参加了工作。他身上不一样的气质和才华,让他在工人队伍中脱颖而出,一年后就进了二级单位机关,又一年后到省城哈尔滨念了两年成人大专,毕业回原单位工作一年多上调油田总部机关,成为局宣传部新闻科的一名干部。在我看来,他接下来如沐春风般忙碌的好日子,不是上帝的眷顾,而是他读过的《复活》《静静的顿河》《一个作家的道路》等等一系列著作,在他生命中发酵、灵魂中开花的结果。

李学恒的文字是经过岁月打磨,又被书卷浸淫过的,日子虽然粗粝,但文字异常温暖细腻。他的语言极富歌唱性,有一种如诗般的音韵,可能与他爱唱歌有关。《海色》中多处写到作者喜欢的前苏联歌曲,这和俄罗斯文学是一脉相承的,可以想见,在森林、在河边,当他唱起《小路》《卡秋沙》的时候,会让那些与他一样心头有伤、胸中有痛的人感到慰藉。他的行文里还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他写自己生活在低处,和低处里人性的光辉以及大自然的美,写那些好人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向他伸出的手臂,写那几场灵光乍现却铭刻在心的爱情,写那几次命运向他露出笑脸却因他的倔强又把他抛弃……一篇篇、一幕幕,读来令人动容,真诚的文字,永远蕴藏着打动人心的力量。

手捧《海色》,望着窗外零星的灯光,似乎也让人变得坚定、持重起来。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理想的读者,相信这些带着生命体温的文字,不会被岁月的尘埃遮蔽,像书的名子一样,茫茫人海之中,自有她的颜色。如今这位年至古稀的石油文化老人,看到油田文学事业繁荣的今天,应该感到欣慰,而当年被他苦心劝说、热情鼓励过的油田文友们,更不应该忘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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