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难度

2021-03-24 10:53行李
地火 2021年1期
关键词:庆春女儿

行李

鞭炮声一年比年少,稀稀拉拉地像刘志的心事。

刘志回到家,往床上一躺,困意一点都没有。手伸进衣兜连着烟和钱一起掏出,看了一眼,放到桌上,然后把棉服脱下扔到椅子上,又拿起钱端详。

刘志越来越喜欢除夕的夜班,连着三年赶上除夕,一个班没落。班长王大鹏埋汰他,说他眼里就是钱。平时王大鹏敢扣他钱,但除夕不敢,三百块钱的春节慰问金一分不少都得给他。他没要微信红包,说你给现钱吧。王大鹏知道这小子兜里又没钱了,找别人借了三百块钱给了他。

普普通通的三张百元票子,一张有点旧,刘志用手捻了几下,害怕捻破了就住了手。刘志还是从一张纸币上找到几个熟悉数字,0228,这是他的生日,哎哟!刘志把棉服提起来,从外兜里拿出手机找到日历,翻了几下,还有三个礼拜就是他的生日,就是说,自己要满四十五周岁了。他将手机按回到“桌面”,屏幕上女儿的笑脸像一股春风,吹进这间掉了墙皮的屋子。

过了年,女儿就十一岁了。六年前,女儿拉着他的手,恋恋不舍,泪珠掉了不少。每次从楼道里经过,他都感觉脚下的泪水还没有干,进屋换拖鞋,他都会下意识攥几下脚,似乎要拧干袜子上的泪水。

刘志把年终奖金打给崔小军。崔小军很够意思,转回五百块钱给他,知道刘志要给女儿买礼物,所以刘志兜里有八百。想着手里有八百,刘志的脸上有了丝笑容。他拽过被子盖在身上,刚刚洗过的被子还留有洗衣粉的香味。他似乎很满足,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些,一缕头发耷拉下来落在睫毛上。他眨了眨眼,懒得用手拂,就转过头,身子转向里侧,那缕头发全白了。上午九点钟的阳光几经反射,也照到了外面窗台。阳光太大,不知道窗帘后面还有一个人,躺在一张老旧的铁床上。

刘志敲开楼上刘姨家的门已是下午四点。刚刚吃下一碗面条,嘴里一股沾着酱油的蒜味。开门的是刘姨的姑爷,刘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事情过去很多年,刘志见了当官的还是不舒服。

刘姨把他送来的东西推了好几次,刘志硬是把东西放在地上,转身往外走。刘姨的女儿也出来送,穿着小熊睡衣,领口开得很低。刘志隔着刘姨点了下头,谢绝了挽留,匆匆走下楼。他听到身后刘姨的叹息比往年都重。

接到杨庆春的电话,刘志刚刚接班。电话里杨庆春显然喝过了,喘着粗气,舌头有些发硬。不管还能不能喝,刘志都要去。

刘志叫了辆滴滴,大过年的只有滴滴很守时。

当时昏头了,我怎么会借给他钱呢?十万块,八年前不是小数目,说好一年还,两年了都没动静,曹金梅再没等,和他离了婚。其实,他在曹金梅眼里,信任早就没了,不是因为这次偷存折,从他给她的承诺一次次没有兑现就已经开始。准确地说,是那次事故,他的安全员被撤职,境况就急转直下。

可以说,刘志干安全员非常努力,早来晚走,节假日也要往现场跑,有个大修小修更是捞不着休息。女儿刚出生不久,曹金梅虽然有气,好在安全员收入多,她也就没太埋怨,叫来娘家妈帮助看孩子,自己去采油注水站倒班。最忙的时候还不是这些,是迎接检查。直到现在,一听说上边要来检查,刘志的眉毛都要情不自禁地皱一皱。

出了事故以后,上级部门调查他,把他关在招待所审了一个礼拜,领导交办的任务他都做到了,他们还要什么?死了人,谁也不想,他难道就想?那么熟悉的同事,说没就没了。可是,那天他要是在场,一定不会出事。所以事出了,他一直很自责,撤他的职,扣发半年奖金,年终奖取消,他都没有怨言。他哭过,哭同事,那么年轻,孩子刚上学,老人一身病,他们问他的时候,他就哭过。他们说理解他的感受,但他们还问,问得他心烦,那一周把他都憋疯了。最后,他们让他回去再想想,有问题还要找他。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曹金梅和他说话他也不理睬,一个礼拜没睡好觉,回家还睡不着。曹金梅跟崔小军说,他的精神出了问题。

崔小军当然不信,他把刘志约出来喝酒。半杯酒下肚,刘志就多了,崔小军说你把话都说出来就好了,他啥话也不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就趴倒在桌子上。平时,两三杯酒不咋地,今天算完了。崔小军说,这小子的脑袋真要出问题。

杨庆春找刘志喝酒,再平常不过。借了他钱之后,更频繁。刘志有时候喝着喝着会说,杨庆春,你要是把请我喝酒的钱加一起,是不是能还我一些了,省的我见一次管你要一次。杨庆春的笑容好像是租来的,成天挂在脸上,任谁都不好意思和他生气。

刘志也不好意思和他生气。原先俩人在一起工作,杨庆春是合同工,多脏多累的活都是他干,就是家里的私活他也让干啥就干啥,从没二话。刘志结婚收拾房子,刷墙、运水泥、抬家具都是杨庆春,而且还随了二百块钱礼。要知道二百块钱是杨庆春当时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换了谁,都和刘志一样感动。杨庆春偷煤事发,被厂开除,只有刘志请杨庆春吃饭,算作压惊外带送行。

刘志到达红日村红日饭店,杨庆春坐在里头一桌冲他摆手。刘志很纳闷,大过年的这饭店怎么还开门,而且就这一桌客人?老板娘刘红从里屋出来,刘哥,你可来了,大过年不在家看电视跑这来吃,不让吃还不行。我这就有点熟食,还是我自己留着吃的,你们喝着,喝完把门给我锁上,我可要回家了。刘志知道杨庆春又和人家耍横了,好在老熟人不会介意。他和刘红摆摆手,放心吧老妹。

和楊庆春喝酒,就是听他叙旧、翻箱底,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说他多不容易,借他的钱本来想俩人一起发点财,谁知道货车是个事故车,开俩月修仨月挣不着钱。他又倒腾海鲜,从山东半岛往东北空运,没干两次遇见大雨封路,没出山东海鲜就臭了。后来又开饭店,这个红日饭店他就干过,干半年黄了,后来具体干啥就说不清了。刘志见他一次,就听他说干过一样,好像他把天下的职业都干遍了。

杨庆春很讨厌别人提利息俩字。刘志说,八年算五年利息,十万块钱,怎么也有五千块了吧。杨庆春脸抽动了一下,笑容顿时变得有些恐怖,但只一瞬就没了,笑容还是那么多。大志,哪有那么多,我说过,钱一定给你,一定给。我说过的话从来算数。

从你被厂开除嘴就没有看门的了,从借钱以后,你的话就折半来信。刘志心里说。

曹金梅发现存折被刘志偷走,逼着他把钱要回来,并以离婚要挟。他找到杨庆春,说先还一万。刘志想一万应该不成问题,杨庆春说回家取钱,人就没了影。刘志到家问他媳妇,他媳妇说没回来,并不知道他借钱的事。没过两年,他们俩都离了婚,俩人再不会被人指着鼻子骂没出息窝囊废。

杨庆春的脸再一次抽动,刘志看见了,他心里一颤。杨庆春在厂里偷煤,他早就知道。他劝过,可杨庆春没听,从几块煤到几袋子,这小子胆子越来越大。门卫抓住他的时候,他还把人打了一顿,要不是单位不想事情闹大,他就被拘留了。

大志,我说了,别跟我提钱,更不要提利息,五千块钱咋的,有就给你了,你别不信,我有钱就给你。不知怎地,杨庆春手里多了把刀子,像自制水果刀,刀口锃亮,不知怎么到了左手腕,轻轻一划,血就渗了出来。刘志呆了,半晌才醒过味,赶紧从抽纸盒里拽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餐巾纸给他捂上。你傻了?自残干什么,没钱就没钱,逞什么能?我说过,我女儿要学钢琴,我跟曹金梅说钢琴我来买,我答应女儿了。我是个爸爸,说话要算数。刘志猛地干掉杯中的大半杯白酒,酒劲就到了眼眶。

就你有女儿?我儿子的书包都是用别人剩下的,他后爸带来的儿子经常欺负他,我有钱就把儿子接回来住,不受他们的气。说完,杨庆春的笑容拧成一团。

正月初四,刘志刮了胡子,换了条干净的裤子,鞋也打了遍鞋油。

离婚一年,曹金梅就嫁给了单位的一个采油工,听说是初婚,比她大十岁。那时曹金梅还不到三十。

刘志和曹金梅之间没多少感情,经人介绍两个月就登了记。曹金梅看中刘志单位结婚就分房子,刘志是想用婚姻来冲喜,冲一冲母亲的病。母亲四十岁有的自己,父亲死得早,母亲得了严重的心脏病,多个器官都开始衰竭,有个同学学周易,说结婚能够延长老人的生命。事实是,老祖宗的东西也不灵验,母亲最后也没坚持到孙女出世。

刘志来到银河新城。曹金梅结婚后就住到这里,现在又生了一个儿子,女儿鑫鑫对他多了些依赖,他有点幸灾乐祸。到了楼下,鑫鑫已经在等他,他朝楼上九层的位置瞅了一眼,知道曹金梅一定在阳台上看着。他拉起鑫鑫的手,鑫鑫下意识地攥紧他。他感到一股久违的暖流。

鑫鑫穿着他年前买的红羽绒服,背上的小熊图案很萌,随着鑫鑫的步子,一抖一抖像要真的跳下来。他想起自己楼上住着的小熊睡衣。

他问过女儿,鑫鑫说小熊的名字叫维尼,维尼、维尼,没印象。可这熊好像在哪见过,应该在小熊睡衣之前。

万达广场什么都有,商场、超市、小吃店铺、影院、健身房,人就像一个滚动的皮球,去哪都能塞进去。

女儿说,咱们去书店吧。刘志说好。女儿说,咱们吃披萨吧。刘志说好。女儿说,咱们看电影吧。刘志说好。在女儿面前,他就是乖孩子。

晚餐咱们吃什么?女儿说,刀削面吧。女儿这是给自己点的,他从上学时就爱吃团结刀削面。

吃刀削面的时候,女儿还是沒有脱下羽绒服,他说热就脱了吧,女儿还在说不热。他说,脱了吧,没事我不介意。说不介意,一听,就能听出刘志的声音都不那么自信。女儿说,我也想穿你买的毛衣,可这件毛衣有颗心形图案,我很喜欢,对不起。女儿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他连忙把餐巾纸递过去。别哭,姑娘,老爸没有怪你,都是老爸的错,没有买你喜欢的毛衣,怨老爸。我不怨你,不怨你,这件毛衣是……是……爸爸买的,妈妈说一定要穿。

刘志脑袋嗡的一下,嘴里的一根面条蹦进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腰使劲弯下去,咳嗽声沉闷地钻进地底,以致于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好像从地底射出来一般。

崔小军的电话及时地把刘志从深渊里拽出来。把女儿送回家,他就赶到鲜羊火锅城。

崔小军一米八零的大个,四十多了,身材匀称结实,短寸头,没有一根白发,帅哥一个。再帅有什么用,刘志说,你不结婚,搞对象就是耍流氓。崔小军说他当过兵,别人耍流氓他不怕,他自己耍流氓,谁敢管?也是,不看崔小军的脸,光看拳头,的确让人发怵。

一口羊肉刚进嘴,崔小军的话就扯到钱。

你抓紧弄钱,这次是个好机会,弄好了,你能把过去赔的钱都挣回来。这句话,崔小军说过好几遍了,也奇怪,每次说,刘志都信。你那十万块钱要的怎么样了?现在的人,你应该施加点压力,用不用找俩人?刘志一挥手,不用,我自己能行。

崔小军的话比羊肉熟的还快,像在火锅滚了又滚。

你欠的五万块钱,还得差不多了,要不你再来点,多来点,市场就比谁的资金厚,胆子大挣钱机会就大。一个战友昨天跟我喝酒,说他年前最后一周就拿下三十万,加上他前半年挣的五十万,去年净利润八十万。我虽然没他运气好,去年也挣了将近十万,要不我哪有钱给你担保贷款五万呢?

啥五万,明明是六万五。刘志有些气,借钱给五万,还钱要六万五。

你知道,那是中介费,这种个人贷款就是这样,要不你去银行,看人家能贷给你吗?你又不是不懂,这是规矩,贷款前我就告诉你了,你现在装熊。

崔小军的脸通红。他不能喝酒,刘志知道,他说话,刘志又都明白,有气也不敢辩解。

哥们儿,机会难得,别怪我没告诉你,从同学那会儿你就爱犹豫。你忘了你家楼上的赵莉,对人有好感,磨磨唧唧就是不说,人家到了加拿大找老外去了,你想说,哪找她去?你小子就是有劲使不到正地方。

说到赵莉,刘志更没话。崔小军对他太了解,每次都说到他心里,他没法反驳。

过年就是过亲戚,聚一聚,走一走。刘志没有亲戚可走,他每年就是到楼上刘姨那儿走一走,买点礼物。打他结婚,刘姨就非常照顾他,帮着带孩子,有时还送点吃的给他。尤其他离婚后,刘姨隔三差五,送点冻饺子、半拉肘子肉、半只鸡、一把青菜,说都是姑娘一家来买的,吃不了怕坏了。刘志很感动,对刘姨总有莫名的亲切感,不仅是因为俩人同姓,看见刘姨他就会想起母亲。母亲死的时候才六十多岁,活到现在也不到刘姨的岁数。

白班下班前,姜主任把刘志叫到办公室,问他去不去伊拉克。刘志知道主任为自己着想,出了事,主任总想弥补。虽然刘志的处分最大,但他谁也不怨,自认倒霉。

去伊拉克不但收入能超过十万,而且以后会有更多的机会继续出国工作。你把过去机械检修的老标兵底子拿出来,不比任何人差,省的现在老有人盯着你,上不上班,奖金多了少了的,班组不处理你不对,处理你也不好。姜主任把话从软说到硬。

一听到有人挑自己毛病,刘志就坐不住了。自己工作这么多年,先进优秀没少当,那都是没黑没白干出来的,哪块脏他第一个钻进去,哪块高他第一个爬上去,被煤灰埋过,从七八米高的地方掉下过。他命大,他能干上安全员,没给主任送过一份礼。主任相中他能吃苦,嘴严,敢扛事。当安全员四年,他摆平了不下三件事,从没让主任失望过。

放心,主任。他们爱说啥,我不搭理。嗯,去伊拉克的事,我认真考虑。谢谢领导。

刘志放不下女儿,钢琴还没买呢,去伊拉克至少一年,一年后谁知道会怎样?他想到女儿藏在羽绒服里面的黄色心形毛衣,还有那声撕碎他心的“爸爸”。女儿已改口叫对方爸爸了,对方买的东西她也开始喜欢,他这个亲爸爸可咋办?问题是,他这个亲爸爸是个穷光蛋,买不起钢琴,甚至每个月的工资都预支给了高利贷。

刘志把这一居室的小屋抽满了烟,也没有想通。他靠在床上,抱着脑袋想了半宿,直到烟抽光,困意把他掀翻。

早上还没醒,隔壁租户王川就把他喊醒,告诉他刘姨给的冻饺子放冰箱里了,他去上班,要晚上才回来。刘志答应着,听见外门关上的声音,他才想起王川的房租俩月没交了,要不要催催。又一想,算了,有了他就会主动给,一个月就三百块钱,刚过完年手头都紧,这小子也三十多了,过得就比自己多个娘。

水刚温,刘志就把饺子下到锅里,中火慢慢加热。日子要是也能这样多好,中火就行,非得要大火烧,啥锅经得起这样烧,不烧烂了才怪?刘志被自己的念头下了一跳,这么多年,他还头一次这么想。如果曹金梅懂得这个道理,是不是就不用离婚。咬了一口饺子,猪肉酸菜馅。他的父亲母亲是山东人,他不像父母爱吃面食,他特别爱吃酸菜,对大米饭情有独钟,小时候家里每月供应的二斤大米都留给他上托儿所吃,还有一小瓶酱油,把他养到一米七五就不长了。父亲当兵转业来到油田参加石油会战,第二年,母亲也从老家过来当家属工。他问过母亲,自己是不是随爷爷姥爷,母亲说,他俩一个饿死一个病死,岁数都不到五十。父亲活到五十五,超过了他的父辈。刘志上辈子是个贵族的梦破灭了。有时候他想自己前世也可能是契丹贵族,跟耶律家沾亲,听说辽国人也爱吃大米饭。母亲笑了,笑得把头扎进怀里。

饺子没吃完,电话铃响起。崔小军兴冲冲地告诉刘志,开盘情况不错,经过前两天的震荡,昨天的反弹形势大好,今天会有高点。刘志很高兴,上周的十万块钱起作用了。他把手机滑开,查看自己买的科技股,果然一路飘红。这才九点半,看来上午大涨百分之五不成问题,如果持续涨两天,不但能把这两天赔的赚回来,还能够将原先那五萬挣回一些。刘志很高兴,他端起面前的饺子汤,隔空敬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咧着的嘴窝能分别装下一个饺子。

刘志给杨庆春发了个微信,告诉他钱先不用急着还。他没说原因,只是在后面加了个笑脸表情。他又打开曹金梅的聊天框,里面还是上周的留言:鑫鑫的钢琴啥时候买?他回道,你放心,我会尽快。上周就是在发完这条信息后,他给崔小军打电话,告诉他同意贷款十万块钱入股市。

此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发出了信息:鑫鑫的钢琴有着落了。后面没敢跟笑脸,跟了个抱拳的表情。

君和琴行开了至少二十年,从西城走世纪大道,进入银河新城就能看见路左侧的二层小楼,棕红色牌匾上大大的“君和”二字。早先旁边有家火锅店,刘志刚结婚和曹金梅来过两次。曹金梅爱吃火锅,刘志不爱吃,他想吃几回也许能把感情培养出来。事与愿违,火锅店黄了,他们的婚姻也黄了。

刘志没想到钢琴这个价,最普通的也需要两万元,还没算上门安装调试费五百。买就给女儿买个好点的,不能让她后爸小看亲爸。刘志看好了一款雅马哈,三万三千五,价格和牌子都够。这波行情一过先把女儿的钢琴买了,也让曹金梅的眼睛睁大一回,别总小瞧人。再给女儿买件毛衣,要带小熊的,黄色的,必须超过她原先那件。

走出琴行的时候,刘志攥着手机的手全是汗。他抬头看了看太阳,三点钟的阳光有些慵懒,快落了,像人一样下班前都不愿意干活。他点燃一支烟,边等车边打开手机查看行情,最后收盘没如所愿,只涨了百分之一点多,但从图形来说,后市还有空间。

后市还有空间,这句话是崔小军最爱说的,大多都不灵。上学那会儿,崔小军说话就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第一次被骗,让刘志记住了哪天是愚人节。崔小军骗过他的作业、他的零花钱,就连他管崔小军要根烟,他都拿出黑杆羚羊,刘志一看是黑杆烟,他不抽转身走了。崔小军把烟侧面撕开却是白杆的玉笛藏在里面,这种真骗人真气人的手法,刘志也不生气,只是苦笑。

崔小军当兵回来,分到化工厂开车,几年后就当上班长,管着十几台小车,跟领导屁股后面转,后来领导调走,不知为啥他没跟去,有人说,他把领导的姑娘睡了,还不跟人结婚。他曾经问过崔小军,你咋不跟人家姑娘结婚?他不承认有那回事,说那女的长得像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他才不做上门女婿。领导调走不久,他就下车间当班长,不好好上班,也没人敢管他。这小子敢到主任办公室拍桌子骂人,他班里几个厂子有名的愣头青,被他管得服服帖帖的。主任也借坡下驴,落个清净,就由他爱来不来。

晚上刘志刚把面条下好,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杨庆春,披着件棉衣,笑容还在脸正中摆着。看见刘志吃面条,挣钱了还吃这个?刘志有点尴尬,逗你呢?哪挣着钱了。杨庆春一拽衣服,大志,你会撒谎吗?刘志把屁股往床边挪了挪,下意识摸了一下脸,脸还真有点发热。但他也不愿解释。

哥们儿,这次还要你帮帮,这两天我弄点冻鸡在集上卖,可是刚过完年,不太好卖,压了点款,别人催得紧。我寻思,只有你能帮我,救救急。看杨庆春的样子真是着急。

过完年你卖鸡,你有病吧,谁买?刘志半信半疑。

这不是图便宜吗?一只鸡进价才两块钱一斤,一只鸡就能挣不少。

鸡是不是有问题,能这么便宜?

能有啥问题,我都卖了不少,但还剩下很多,人家着急催款,再不给钱就把鸡拿走,而且还要找人来收拾我。杨庆春这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多了许多抽动。他从棉衣里面的兜里,掏出那把水果刀,攥着手上掂着,从刀面反光里看,他脸上一丝笑容没有,充满狰狞。

逼急了,我就和他们拼命。刘志看见杨庆春把烟塞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火星一下到了烟嘴,烟灰霎时变得很长,前头耷拉着,慢慢地跌落到地上四散开去。刘志也使劲吸了一口,变长的烟灰却笔直地戳在空中。

我没有钱。刘志没提贷款,更没提股市。

你不够意思,大志,兄弟有难你不帮。

我帮不了你,我真没钱。你知道我不撒谎。

哥们儿,你太令我寒心了。

杨庆春走了,边往外走,边掂着刀子,衣服仍旧披着。透过窗户,刘志看见杨庆春钻进一辆银灰色捷达车,车上人影闪动,风挡中间有个红色的中国结。

半夜尿急,刘志起来上厕所,听到隔壁王川还在打电话:等我借到钱就去送外卖,攒够钱咱俩就登记。我也不想换,这工作都干两年了,行了,别催了,我更心烦……

早上,刘志正在洗脸,听见王川在后面怯怯地说,刘哥这两个月的房租等我几天吧,我手里不太方便,等我有了,马上就付。

刘志一边擦脸,一边看着王川,毛巾从头发上拂过,冲着王川说,你等会儿。说完放下毛巾,进到屋里。一会儿,刘志出来把手里的钱递给王川。房租的事以后再说,这有五百块钱,你先拿着,我也不能帮你什么,能用就用上吧,买辆新点的摩托。等王川接过钱,刘志就转身进屋把门关上,王川的感谢声和满眼的泪水,他没听到也没看到。躺在床上,他看到天花板上的墙皮又脱落了一块,像母亲脸上的老年斑,老年斑多了,白墙就失去了年轻的光泽。

说话要像个男人。曹金梅的话都是开过刃的,连信息也是这样,直接扎进刘志心口。这句话,打他被免职,曹金梅就没断了说。那年他的收入锐减,不得已开始炒股,没钱,他就管崔小军借,一次、两次,离婚后他的工资除了鑫鑫一千元的生活费外,就归崔小军支配,还好给自己留下八百元饭钱烟钱。在崔小军担保下,他还借了高利贷,不管股票涨不涨,三十天必须卖掉股票把钱还上,赔的部分,崔小军先给补上,年终奖直接归崔小军。刘志觉得,股市是曹金梅和崔小军俩人合开的,曹金梅负责招引客户,崔小军指导客户,炒股的人都说,股市就是陷阱。刘志觉得股市是一片汪洋,没有回头路可走,只有走到头才能见到陆地。

刘志下午到了单位,直接去了主任办公室,对姜主任说自己想通了,报名去伊拉克检修。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说,知道你会同意,多给女儿挣点钱。

刘志回到班组,王大鹏不冷不热地打招呼,来了,这是上的什么班?来交班?刘志没理他,坐在椅子上玩手机。主任估计,伊拉克项目部一个月后成立,倒班的日子不多了,刘志还有点留恋这个待了八年的班组。

刘志征得曹金梅同意,领鑫鑫出来,一起吃了团结刀削面。曹金梅说,明天女儿开学,七点前就要回去。他答应了,他没说是自己的生日,曹金梅不会记得,女儿也不知道。他问女儿是不是真愿意吃这里的刀削面,女儿点点头,他咽下一筷子面对女儿说,下个月他就会把钢琴买回来。他都看好了,雅马哈的,说着他把手机里的照片给鑫鑫看。女儿很高兴,拿着手机不舍得放下,他发现女儿没有穿那件黄色心形毛衣。回家的路上,女儿穿着小熊维尼的羽绒服,走在路灯下,小熊像要跳出来一样。

鑫鑫,等爸爸从伊拉克回来,会买你喜欢的毛衣,下半年上中学,咱买一个高级书包,买一件漂亮的花裙子,买一双耐克运动鞋,爸爸答应你,就要做到。刘志心里把这些话说了许多遍。

刘志想着这些话,进入了他四十五岁的梦乡。

见到房产证,崔小軍愣住了。房子虽然旧点,十万块还是值,另外,再弄二十万,我要在这几天,尽快弄出个结果。刘志的话像琴弦绷出来的声音。

你这是破釜沉舟,房子要是压上,你可就没地方住了。还不到那地步,你这次没赔多少,就是差在利息上。崔小军难得劝他别冲动。

先放你那,这次差的钱,用这二十万来抵一点,下个月要是不够还再把房子卖了,我不在,你就来办吧。刘志面无表情。

出国的事定了?咱们这个是一次一清,不允许用下次顶上次,三十天必须还,否则利息翻倍,而且还会有人找你谈,那就危险了。刘志听出崔小军的声音有些颤抖,从来没有过,他也会害怕?

刘志喝了一大口酒,吸了口烟,脸上仿佛涂了层冰霜,我撒过谎吗?

超过十万,我说了就不算了。我安排一下,到时候有人会来找你。崔小军拿起电话出去了。

刘志又喝了口酒,滑开手机,在曹金梅微信框里输入,我一直像个男人。然后,按下发送键。

一胖一瘦两个人临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刘志一眼。刘志也没读出里面的内容,是警告,还是怜悯?那张纸,就是借条,写着如果不还钱,会有怎样怎样的风险,刘志也没记清,胖子说了一句话,他却记住了。他说,你记住,这次崔小军赚不着你的钱,也帮不了你。

王川正在收拾东西,明天他就要搬到另一户人家,房租四百。他把一千块钱放到桌上,刘哥谢谢你的照顾,不过,我还要劝你,这些人少惹,还不上钱,真下死手。我们村有个人因此丧了命,凶手就被判了十多年。

早晨醒的时候,王川已经走了。班就不上了,在家专注于股市。他从没觉得股市离自己这么近,以前也都是崔小军帮自己看,他相信崔小军。他又想起胖子说的话,崔小军在自己身上赚了不少钱,那又怎样,他安慰自己,自己也不是想通过崔小军赚钱吗?什么同学,相互利用吧。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钱已经进了账户,去掉上次还账、扣除本次利息,还不到十五万,刘志瞅准这两周表现不错的股票,果断地满仓进入。

他想起父亲,干了一辈子钻井,退休前一年查出癌症,没半年就走了,没享到一天福,五十五岁都没熬到。如果老天爷懂事,把欠父亲的情赠给他,让他这次能够成就好运。

收盘时,他的股票涨了零点八个点。

这段时间,他的股票一直盘整,上下涨跌不超过百分之二,收益最多时,也不到二十万,刘志感觉心始终不在胸腔里。

伊拉克项目部成立,刘志被抽了出来,据说出国的手续在加速办理中。

不倒班了,夜里刘志也睡不好,月亮特别眷顾他的窗户,还是结婚时的窗帘,已经挡不住光了。月亮如果有眼睛,一定能看清刘志的面部,黑黢黢、粗糙,似乎有些酸涩要挤出来。刘志点着一支烟,烟雾袅袅地飘散,仿佛有许多手要抓住远方的东西。刘志想起了小熊维尼以及楼上那件睡衣,突然,他想起了赵莉,上学时她就爱穿一件小熊维尼的衬衣,黄色的,罩着她娇小的身躯,他盯着她的背影看不够。要是他大胆点,毕业就表白,也许她就不会出国。他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又想到母亲,上学时早上天天给他吃面条,他腻烦死了,惹得母亲很不高兴,但也没改变母亲的早饭。没想到,他现在同样天天吃面条。命运,早就规划好了,想改变就能改变吗?他坚信自己上辈子一定是辽国贵族,老话说,一辈穷一辈富,一辈富一辈穷。

好几天没看到刘姨,哪天去看看她,过年就瞅着她有点不舒服。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给自己下面条,刘姨给自己包饺子,赵莉站在自己面前,穿着小熊维尼的衬衣,冲自己乐。

早上,他想起去伊拉克应该准备点单衣,记得有一条泛白的牛仔裤,他很喜欢,好几年没穿了。当他把它从衣柜的底部拽出来的时候,从裤兜里掉出一件东西。刘志拿起一看,是把黑色刀鞘的小刀,十多公分长,抽开刀鞘,刀锋不到十公分,有个有机玻璃的刀柄,为了防滑,上面他缠了许多黑胶布,用手握住非常趁手。刘志知道,这是当检修工的时候,闲着没事做的。经斗轮机压,再经砂轮打磨过的大号钉子非常锋利,他拿着比划,还划伤过杨庆春。杨庆春说,把它赔给我吧,当医药费,他没舍得。

刘志去项目部转了一圈,就回家里看股市,他的股票这两天震荡上行,已超过二十二万,今天卖掉就能够填补这次的窟窿,这么好的行情,他怎能放弃机会,应该大赚一笔,也该他走运了。

下午,他去了趟琴行,雅马哈还在那,只是价格涨了点,三万五千五。琴行说厂家涨价,他们也没办法。

第二天窗外始终雾蒙蒙的,似乎有场大雪即将到来,刘志决定哪也不去了。果然不到中午,雪花就飘了下来,越飘越大,风也跟着使劲。

股市也跟着使劲,全盘下跌。他的股票涨的时候震荡,跌的时候率先跌停,成了领跌大盘股。刘志知道他要领跌不是好事,赶紧进行了止损,可是赶不上跌得速度,没一单成交。下午收盘,他的股票重回二十万以内。

天黑透了,雪还没有停,每一脚下去都嘎吱吱地闹心,刘志买回两把挂面,两盒红河烟,脚下一个趔趄,手中的塑料袋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看见身后的路灯下,有一胖一瘦两个熟悉的身影。他回到屋内,看见那两个人上了一辆银灰色捷达,车子一动,风挡玻璃上有个东西也跟着颤动。他俩是故意让他看见的,三十天快到了。

下完雪,风就可劲吹,都四月份了,北方的春天还没准备好。

这次股市虽然下跌只有百分之一,但这不是好形势,刘志做了点止损的操作,减少损失,准备低买高卖,但卖的总比买的低,损失越来越大。

在楼道里,他看见刘姨的姑娘提着一个箱子,手里还拎着一袋衣服往出走。他冲她点了点头,她也回点了一下,错身的时候,他看见她手里塑料袋里的小熊维尼,是那件睡衣,他有些诧异。

这,他一指衣服,你们要搬走吗?

嗯,是的,我把房子卖了?

为什么?卖了房子,刘姨住哪?

噢,你还不知道吧,我妈去世了,上周二的时候。

啊?刘志的身子一颤,像一股西北風夹杂着雪花,刺透了他的身体。

她再说什么他也没听见。

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多好的人啊!那两天,要是不想着股市,去看看刘姨就好了。刘志好后悔,这个夜晚,他和西北风都失眠了。

手机不知怎么了,崔小军的电话怎么打也打不通。杨庆春也不见人影,打了几次电话都是一个人接的,说不认识杨庆春这个人。明明没打错,号码没错,他换号了?电话里那个人显然认识杨庆春,最后一次竟然说,再打电话,就要像剁杨庆春一样剁了他。他身子一激灵,别不会出什么事吧,他脑海里闪现出那辆银灰色捷达车,还有一胖一瘦的身影。

冬天不下雪,春天下个没完,不像小时候,该冷的时候就冷,该下雪保准下雪。刘志的心没着没落,没事手就握住兜里的小刀,手心里总是汗淋淋的。

崔小军住望海高层,家里没人,刘志坐在楼下的小酒馆里独自喝酒。

找到崔小军,告诉他,房子他处理了吧,下周他就去伊拉克了,股市也处理掉,不玩了,谁爱玩谁玩。

刘志越想越窝囊,曹金梅说得对,他就不是个男人,哪个男人说话跟放屁似的,放完拉倒。

对不起姑娘,钢琴等爸爸从伊拉克回来,保证给你买。刘志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对自己说,到时候你可别言而无信。

鑫鑫,别忘了爸爸,我才是你爸爸,我给你买小熊维尼毛衣,买小熊维尼玩具,买小熊维尼书包,呵呵,还有连衣裙。

刘志呜呜地哭着,自言自语地说着。朦胧间,听见有人说,又喝多一位,上周那个,就是喝完跳的楼,哎,啥事不能往开了想。

我才不那么傻。刘志站了起来,晃了两下又说,我要为女儿好好活着,要为她买钢琴,等她当钢琴家。

刘志钻进风里的时候,雪又开始下了,路灯把光打在他身上,一晃一晃的影子被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他看见路旁银灰色车上下来两个人向他走来,一胖一瘦的影子越走越近,影子越来越大。他情不自禁地攥紧兜里的那把小刀,不一会儿,手心里都是汗……

猜你喜欢
庆春女儿
女儿情
Paint the Town
PAINT THE TOWN
Share And Happy
大三的女儿
海的女儿
开渔后的博贺渔港总是忙碌而又充满生机
守着我的笨女儿,直至她花开灿烂
平常心最好,从容不畏难——访中国书协理事高庆春
女儿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