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麻楞
蜻蜓,在冀中平原大运河两岸被叫做“麻楞”。麻楞往往出现在下雨以后,尤其是傍晚,成群结队,在天上飞舞追逐。这时,捉蜻蜓的游戏就正式开始了。
与其他地区的孩子用网子捉蜻蜓或用杆子粘蜻蜓不同,我们大多是用扫帚去“扑”蜻蜓。首先要找一把家里扫院子的扫帚,而且新的扫帚最好。用久了的扫帚,头上的枝子已经磨秃,面积就小了许多,而捉蜻蜓需要扫帚面积越大越好。蜻蜓在天上飞,离地面有一两米高。我们跑过去,用扫帚把它扑下来。挥扫帚用的力不能太大,主要靠扫帚叶子或细枝把蜻蜓扑到地上,又不能把它打死。扑到了蜻蜓,它在扫帚细叶之间挣扎,这时,眼疾手快的孩子轻轻用手捏住蜻蜓的翅膀,然后把翅膀叼在嘴里。此时蜻蜓的翅膀还在颤动,它的身子还在挣扎。叼着蜻蜓的唇微微有一丝麻麻的感觉。
蜻蜓飞得很快,很难追上。但不知为什么有时它也会转着圈地飞,并不跑远,于是我们就随着它,展开一场逮捕与反逮捕的游戏。往往一个小时也逮不到一只,但是孩子们乐在其中,兴味盎然。
除了用扫帚以外,有时蜻蜓会落在树上,或落在墙头上。阳光下蜻蜓亭亭玉立,穿着透明的纱裙,像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它的翅膀晶莹剔透,一扇一扇,像是双手招呼我们。它的前腿偶尔会抬起来,轻轻扫一下自己的头部,像是少女梳妆打扮,对镜敷粉。
这时,我们就悄悄地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大气都不敢喘,唯恐惊动了它。然后用拇指和食指迅速去捏。往往都感觉已经逮到了,甚至都感觉触碰到了翅膀,可是蜻蜓转眼就飞走了。后来才知道,蜻蜓是复眼,能各个角度看东西,人接近它的时候,它已经看到了,而它只是捉弄你,让你感觉能成功最终却又不能成功,使你留有遗憾。如今想来,这是否是对人的一种捉弄呢?
最招人喜欢的是大蜻蜓,我们叫它“大青麻楞”,它的身体是淡青和绿色相交,以绿松石色为基调,黄色和黑色相交织的眼睛,翅膀是黑色的条条顺在白色之间,而尾巴是长长的,黑白黄绿交织在一起,非常好看。它的体积正好比我们常见的蜻蜓要大出一圈。大蜻蜓很难碰到,但是捉起来却相对容易。我们也是用扫帚去扑,好像它的警惕性不高,可以轻易被我们逮到。用手捏住它的翅膀,它会用前腿抓你的手。用手轻轻触碰它,它会用牙齿去咬你的手指,微微的有些疼。
逮到的大青麻楞放在家里边,天热了,家家户户为了防蚊都要用纱窗,于是纱窗成了它的生存基地。有人说它靠吃蚊子生存,但是屋子里是没有那么多蚊子的。我们也不知道要喂它什么。有时候它会在屋子里飞,但怎样也飞不出去,最后还是落到纱窗上。它对于自由的渴望,因为纱窗而被断绝。大约两三天之后,它就死了,掉在窗台上。我用一根针把它穿起来,像一个标本扎在墙上。
同样是大青麻楞,我还见过一种更特别的。它的长相唯一的不同,就是在尾巴上有一个大大的像铜钱形状的东西,几乎是它尾巴直径的两倍,特别显眼。小的时候,如果能碰到它,我们就会欢呼雀跃,几个小伙伴一起围追堵截。
有一种红色的蜻蜓,我们管它叫“麻楞娘子”,个儿不大,全身通红,因为品种稀少,更成了我们追逐的目标。假如它出现了,我们一帮孩子都追着它,千方百计想得到它。有时候它会在水边,有时候会在轧麦场边,也会在院子里出现。但是很少落在一个地方,这是我们难以逮到的原因。
我曾经逮到过一只,拿在手里,发现它轻巧的身体遍体通红,翅膀晶莹剔透,有几根黑线,眼睛一眨一眨的,让人心生怜悯。不知道为什么,我捏着它的翅膀放在手心,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间松开手指,就让它飞走了。至于为什么放了它,至今我也不明白。印象最深的就是当我松开手指的一瞬间,它的翅膀轻轻地平展开,悄无声息地飞走了。
拾粪记
当时我们那里每户还有自留地,大多人家都养着一头猪,砌有猪圈,猪粪连同拾的粪堆起来,经过发酵,放到自己的自留地里。生产队的地和每户的自留地很容易分辨出来。自留地的庄稼长得壮,禾苗黝黑翠绿,生产队的庄稼却是嫩黄弱小,这当然是土地肥力不同的结果。
我也拾过粪。那是我13岁的时候,村北八团河要挖深扩宽,公社组织了好多生产大队,在那里搞修河大会战,有的大队社员就住在我们村。每天早晨,人们会赶着牛马去八团河工地。工地离我们村有三华里,一路上马牛会遗落粪便。挖河拉土的时候,牛马也会拉屎,这便是拾粪的最好时机。
我骑着大铁驴自行车,把筐子绑在自行车的后架外侧,目不转睛地盯着路中间。远远的路上,只要看到有黑点,那基本上就是牛马粪了。此时,我会非常兴奋,赶紧蹬几脚自行车,再用鞋底摩擦自行车胎,使自行车停下来,用随车携带的一根木棍把自行车斜着支撑住。我拿着铁锨,赶紧把粪拾到筐里,然后再到河坡工地上,把自行车停在旁边,背起筐子,拿着铁锨,搜寻工地上的马粪牛粪。这样来回大约一个半小时。回到家,把拾的粪倒在粪坑里,赶紧吃了饭去上学。有一次,我倒粪的时候,邻居看见了,表扬我说:“嘿,这孩子还真行,这么小就知道干活儿了!”我听了非常高兴,觉得自己长大了。这个想法鼓励着我,拾粪的积极性更高了。
农村的孩子不嫌粪脏。我下洼去打草,看到路上有牛粪或者马粪,就像葛朗台见到了金子,眼睛是会发光的,紧走几步,赶忙把粪拾到筐子里。牛粪的形状一圈连一圈的,真不丑,我们那里叫牛粪排子。
有时候,因为去打草,没有帶铁锨,就慢慢蹲下来,用镰刀贴着地皮,轻轻地把牛粪先刮到镰刀的平面上,然后小心翼翼放到筐子里。牛刚刚拉的粪很软,用镰刀很难刮起来。这时候,我就直接下手捧起来放到筐子里。此时的牛粪排子,热腾腾冒着白气,暖暖的,我丝毫没有嫌弃之意,却有意外收获的欣喜。
小路上已经有不少晒干的牛粪排子,就像是木雕的菊花。这时候往往直接用手拿起来,干干的,轻轻的,看一眼,就如同欣赏一件艺术品。假如遇到了马粪,则又是另一番情形。马粪的形状是一个圆柱体,用工具拾太费事,我会直接用手拣到筐里边。马粪很硬,手拿着它几乎沾不上。
拾粪也有竞争。碰到三四头牛或马在路上走,几个小伙伴自然地就跟住了这个群体。此时,要紧紧盯着牛或马的尾巴,当牛马的尾巴翘起来的时候,这是它要拉屎了。谁眼疾手快,便第一个跑过去把筐放到牛屁股下边接住,牛粪便“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落到筐子里。这时,会有一种丰收的喜悦涌上心头。也有遗憾的时候。有一次,我看到牛的尾巴翘起来,下意识地把筐子拿起来,正准备放到牛屁股下面时,突然身后喷出来一股稀汤,差点溅我一身,亏我躲得快。
我最喜欢拾的是牛粪和马粪,偶尔碰到放羊的,羊粪也要收起来,但是羊粪少且小。因为羊拉的粪都是一个个小蛋蛋。我们叫做“羊粑粑蛋”,这时候我就用铁锨竖着把羊粪蛋往中间聚拢,然后再铲起来,放到筐子里。
孩子们拾粪都喜欢牛马粪。牛马吃草,粪是不臭的。偶尔碰到人在路边拉的屎,我是不要的,我嫌人的大便太臭。但是老人们却不怕,他们说一堆牛粪,比不上一摊人粪。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这个道理我从小就晓得。喜爱粪是庄稼人的天性。然而大粪的价值却随着时代的变化而不同。改革开放以前,农村人到城里来拉走粪便,是需要给城里人钱的。而现在城里人要花钱雇人才能把粪拉走。
至今我仍不嫌粪脏,每每在路上碰到了牛粪、马粪,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把它放到地里边,这可能是与生俱来的农村基因吧。
(陈西峰,河北沧州人,出版有散文集《晒谷集》等。)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