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苍重

2021-03-24 11:17庞永力
当代人 2021年2期
关键词:方言老家

故土苍重,我们是何等无知

2020年全国高考作文主题是“鲍伯牙对管仲知人重谊之贤能”,这在我老家引发鲍叔牙的话题。我们的成长中,村名、地名代表着世代衰荣的一方水土,写在户口册和来往信封上,但很少有人去考证它们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发生过什么记进史书的故事,有着什么样的遗迹传说。

古时的蠡县是春秋名臣范蠡隐姓埋名下海经商的地方,中国最早的商业理论家,被尊为财神;鲍墟村传为春秋智者鲍叔牙的出生地,不知这位老大是不是也操着“舌尖上卷”的乡音去襄助齐国?孟尝村是战国名相孟尝君开店之所,有“孟尝君子店,千里客来投”之佳话;附近的仉村,传说孟母仉氏“为子三迁”居住过,南庄村传为助荆轲刺秦的樊於期的故居;东五夫村则是明初从山西大槐樹底下迁来五个大夫治病建村的……

我生长在蠡县与肃宁县的交界地,百年前曾祖从东五夫村迁到肃宁袁佐村。这里是冀中平原,离山百十里,错综其间的潴龙河、唐河、小白河常年干枯,村子大都寒酸简陋,乡人操着相隔几里就不同腔调的方言。生长二十年,我一直以家乡远山寡水、缺庙少祠的扁平心存遗憾,并没有感受到它们被岁月蒙盖的苍重!

鲍墟、孟尝是乡邻挂在嘴边儿、被方言说走了音的地界,我想不到竟与先贤大有关联,而我的祖籍东五夫村半村庞姓,是庞氏世代栖居之所,曾祖迁移几里地,我们就成了现在村子的独户。村庄源于五位大夫悬壶济世,我老爹一辈子替乡邻看病,六十年老中医,莫不是冥冥中对祖先的传承!

这就是我们漠然以对的生养之地,真的是无知者无所耻。东边不远的河间有诗经毛苌村,顾名思义,为西汉大儒毛苌注解传播《诗经》之地;再近是汉朝的武垣城,毗邻汉昭帝之母钩弋夫人的出生地,两千年前的繁华只剩下几段荒草残垣;肃宁还有村子名荆轲,传为“风萧萧兮易水寒”勇士之墓葬地;及至近当代,我们的邻村,出过末代状元刘春霖、戏剧大师裴艳玲……

这就是我们的故土,也是五千年华夏的一小块版图,沧海桑田、碑庙折毁,湮没在故纸堆里;如果不是一场高考,哪会被我们这些不肖儿孙翻出,并高高地举过头顶。

老家话里的文明词儿

夜深人静,在被窝里跟人微信聊天儿,对方用了一个词“宾服”,突然想到:这是我老家话啊。我娘老说:做事要怎样怎样,才能让人宾服你。

一查,这个家乡老话,却是够古老够文雅!宾服,古指诸侯或边远部落按时朝贡,表示依服、服从。后泛指归顺、服从。出自《管子·小匡》:“故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中诸侯国,莫不宾服。”

我的老家河北肃宁,没山没水(地处白洋淀上游,以前水不少,这些年河道改了)少古迹,跟那些古都名城相比,总觉得心虚。与中国所有地方一样,肃宁也说着蹩脚粗直的方言。长大后进城,学了普通话,虽被老乡笑我侉里侉气,却也觉得把很多字词念走音的老家话有些土气;至少在各地人士聚集的城市,还是熟练地说着普通话,普通话是一种规范,也是一种便利——大学一位同学,坚持他厚拙的方言,我几乎听不懂他说什么,后来,也就不做听懂的努力了。

肃宁,作为地名,本身就被老乡们读走了音,不读严肃的肃,而说成“许”。多年在外,有人问起家在何处,我会加解释:许宁,是严肃的肃,方言念许。而我一说肃宁,有人会说,不是许宁吗?肃宁在河间西边——河间就没这个插曲儿。三里不同音,肃宁南部有饶阳的大舌头音,西部有保定的舌尖上卷儿音,中东部村庄与河间、任丘、文安、大城诸县一个语系,张口嗯呢闭口俺的。

其实我早些年写小说时,就探究过老家方言,土性拙直中充满了古老的文雅。像宾服这样的词儿很多,我们把太阳叫做“老爷儿”,把月亮叫做“老母亮儿”,古来日月哺育之情立现。把哭鼻子说成“提呼”,其实是啼哭;把检举告状说成“校蛇儿”,大概来自鹦鹉学舌,小时候在学校经常有这样的场景:你打提呼他咧,俺找老师给你校蛇儿去。还有,我们把蚂蚁说成“别呼”,可能来自“蚍蜉撼树,自不量力”的成语。

深夜不睡,急就此文,我都有点儿宾服我了;再想:还是想起老家的缘故。二十年在外呱呱呱呱,有时在深夜会突然流露出乡音;还有就是这人到中年,离叶落之际越来越近,乡音也从心肺的缝儿里奔涌,呈不可遏制之势。

上学路上

我最初印象里的上学,是育红班,也就是现在的幼儿园、学前班。就在我家后面,那时上学晚,得六七岁了。我野,满大街跟人扔土坷垃开仗,呼啸奔突。

一年级就去村西北的小学了。需要走多半条街,背着书包,踢里踏拉。夏天总爱早出去,拿土坷垃去投树上的蜂窝。一次遭报应:替邻居拿报纸,路过一棵大树,结果有伙伴刚好击中蜂窝,一团大马蜂盘旋着冲过来,我见状拿报纸捂着脑袋狂奔,结果反成为目标,跑了半条街,还是被叮了好几个包。

还有那时的困,盛夏中午踢踏着去学校,阳光直照处处白亮,晃得睁不开眼,我竟坐在阴凉处的石板上眯了一会儿。那时的小孩儿,没有家长接送,可怜又可笑呢!

上初中了。本村的初中,南边西甘河、北边郗家庄俩村的孩子也过来上。印象中是女生,西甘河的骑自行车,红袄绿袄,鱼贯而行,唰地就远了。郗家庄近些,大多迈洼插地抄近道儿走着来,也是红袄绿袄。那时男女生不说话,擦肩而过时还故意直着眼不看对方;也有简单一句的,心里一阵儿狂跳。

初三,学校初中部竟然被解散合并他校了,我们成为最后一届且没有读完的学生。同学分为两拨,北边的去尚村中学,南边的去东泊庄中学。我们去了东泊庄,过了西甘河还要往南三里地。

我们也骑自行车出村上学了,也是约着一块儿走。冬天那叫一个冷,旁边的地里一层白霜,曾写过一首诗《霜重的冬野》,傻小子不知道戴手套,一只手扶车子把,一只手捂耳朵,来回倒;手跟耳朵都冷,恨不得把俩手腾出来捂着。

夏天就好多了。天清气爽,一帮人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野小子之间打闹,还开始打女生主意了。在前面,就紧蹬几下,擦肩而过;在后面,就下来等——为了不露破绽,装作掉了车链子,一人捣鼓,一人看着后面,“近了!快点儿!”无论前后,只求一次擦肩,再多也只是点一下头、说一句话,就美得什么似的。

男生之间也因此积累了情谊。偶尔车胎撒气,没法补,从当村同学家借来打气筒,打满后就狂蹬;很快没气儿,一只脚拄着地等,后边的赶上来,各有分工:有人打气、有人扶着,打满了就喊“跑”,又狂蹬而去。如是再三,多年后说起来仍大笑不已。

半大小子总要调皮的,六里地的上学路,沿途要过仨村的地。秋天了,拔两棵花生,边走边吃。有时也糟践东西,被地主人喊着追。也有巧合的:与年弄文学社,带上上海《少年文艺》邮寄来的辅导资料,搞完活动天已黑,快骑到家才发现资料丢了;返回去找,走一节就发现被撕下来的一张,快到学校就没有了。可我们把捡回来的一对,竟然一页不差,我与年对视而笑。

过两年,要到县城上高中了,东南方向八里地,更远,更要骑车了。高一住校,要驮着麦子到县粮局换粮票。高二开始走读,与东泊庄中学一样,走五六里土路才拐上沥青马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直接印象是自行车前后轱辘都被泥塞住,得找个木棍儿刮下来才能继续走,走到公路之前得刮几次。到公路上就撒野了,那时候汽车也少,狂蹬以外,还练双手大撒把。上高中了,初中的伙伴都散落,跟良熟了起来。他黑壮有劲儿,俩人在自行车上过招,不小心两车的车把插在一起;我一挣,摔在马路上,裤子破一个洞。

他以此笑话我好几年。

(庞永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庞门左道》等,获中国报人散文奖。)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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