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村里的赵辛田老板,赵明良站在他那座单门独院的家门外点起一支烟,淡青色的烟雾一阵阵由他的嘴缝和鼻孔里喷出,随风悠悠飘去。
农历三月的午后,阳光温暖地晒着赵明良的全身,他舒眉展眼地望着东南半里外的一方池塘,宽厚的嘴唇微微带笑,甚至连浓密的络腮胡子都充溢着他心里的喜悦。
这个池塘那么大,水浅波平,一面连湖,三面芦苇丛生,像个葫芦形的避风港。厚实茂密的芦苇齐刷刷地似一道绿色屏障,把池水与陆地严严密密地隔开了。池塘的浅滩处也生长着稀疏的芦苇和茂盛的蒲草,一簇簇散布在清绿的水面上,成了藏鱼的极好所在。隆冬季节,湖里的鱼群纷纷涌上来晒阳取暖,清明前后,鱼群又爱到这芦苇蒲草间繁殖产子,撞得芦杆抖动,草叶簌簌。
更妙的是,这个池塘远离交通干线,外地精于捕捞的人很难寻觅,本地人又无垂钓之雅兴,因此,这池子的鲜货一直是属于他这六只鸬鹚的。
上溯幾代,大约也是这样的,相传赵明良家沿袭五代都是以放鸬鹚为生。早些年间,人们电打乱捕,鱼少了,而今养鸬鹚的只有他一家。
他回头往院里看看,六只浑身乌黑的鸬鹚都仰头翘嘴地站在院墙边,它们排列在一截树木上,默然不动。这东西,上岸呆愣,下水精灵,他想着就禁不住咧嘴笑。
刚才,赵辛田是为儿子的婚事酒席来的。他有两个闺女一个儿,闺女都已婚嫁在外。明天,他要给看家的小儿成婚了,村里人自然知道这是他家的一件大事。
“明良,你侄子明天办喜事,别忘了去凑凑热闹,我这就算请了,别再来跑二趟腿。鱼么,你照八桌办,大的有多有少给我留着。”赵辛田来找赵明良。
“有这话就行了,保证叫你满意。”赵明良知道赵辛田忙,留也留不住,便说着喜庆话送他出了门。
赵明良明白,赵辛田说的大的,是指四五斤以上的鱼,炒鱼片炸鱼丸用的,至于红烧糖醋的,有二三斤重的就够了,往盘里一盛,出头翘尾,中看又中吃。
靠着湖边,遇上红事白事,家家自然少不了鱼。需要时,人们不上十几里外的集街,都爱来找他赵明良。头天来向他打声招呼,就只管放心吧,都知道他是不会误事的。而且,他的鱼也比集市上新鲜便宜。赵明良也落个清静,省去多少事。虽说是少卖几个钱,可上门的都不是远路人,今天不见明天见,见面时谁不图个笑脸。实在是鱼捉多了或是无人办事时,他就挑着上集街,自卖或倒给鱼贩子。
烟抽完了,看看天,时候正好,他进院,把鸬鹚都提到长竹杆上,挑着出了门,向湖边走去。大黑狗摇着尾巴一会儿跑前,一会儿停住,等着他,送他到湖边。他不直接从那个池塘边下去,心想青旺旺刚长齐叶子的芦苇千万不能糟践,破了口就露了馅,这是最要紧的。就近的湖边有棵大柳树,树根系着他的小船,他都是从那里下湖后再绕进去。
下湖后,他撑着小船在前,六只鸬鹚悠悠随后。绿水蓝天,天高水阔,他禁不住自在地唱了花鼓戏:“补锅那个补锅耶,补起那个来呀……”
平生他只爱听《补锅》,可惜只记住几句,整段唱不周全,尽管这样,他还是天天唱着不厌。进了池塘,他选了片芦苇蒲草稀矮的水面,绕着用竹杆使劲往水面拍打了一圈,为的是把水底的鱼惊起。听见拍水声,鸬鹚都来了精神,纷纷钻入水下,只要有鱼惊起乱蹿,是逃不过它们的眼睛的。一会儿,一条鲤鱼被衔出水面,水淋淋鲜旺旺的,撂在舱里还翻身打挺,二斤来重,上盘正好。城里人哪能吃到这样的鲜货,连那腮发白的鱼都有人争着买,真好笑。他得意地想道。六只鸬鹚仿佛看出主人今天特别开心,格外卖力。
一个时辰后,烧八桌的鱼够了,还有几只碗口大的沙鳖,可惜没有一条大家伙。时候已经不早,赵明良有点急,心想赵辛田可是第一次上门开口,别说这种事,缺把锄头使,不急他还不向人开口借呢。没听他那话——大的有多少都给我留着。
“是的,误不得……”赵明良一着急,挥起长杆把水面打得啪啪响。他不信这水下没有大家伙,准是稳住还没动,前几次在这里都捉到过好几条,所以今天才选了这片水面。可他拍打了一阵,空使一番劲儿,鸬鹚捉上来的还是那般大小。抬起头,太阳已经沉到了芦苇的后面,苇梢被镀上了一层火红绚烂的色彩,芦根处的水面明显发暗了。这时,不仅他自己觉着累,鸬鹚也一个个疲乏得懒于再往水下钻,都在水面发起愣来。他知道,再逼它们下水,就是用竹杆敲打它们,它们也不会听使唤了。而且到了这个时候,早就该解下它们脖上的绳子,让它们自己填肚子去了……
怏怏返回,他依然撑着小船在前,几只鸬鹚因为天晚了没吃饱,都懒懒地随后跟着。往日满载而归时,他再累精神却是极好的,看看满舱的鲜鱼,总要快活地唱一唱那段花鼓戏,可今天——他一心想这差事怎么向赵辛田交代。他阴着脸,缓慢地一杆杆撑着,终于到了那棵大柳树下靠住船,挥杆把鸬鹚往岸上撵,一只,两只……哟!只有五只,少一只!而且少的是六只中最大的那只。他不禁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绕小船看了一圈——没有,又回头望望,来路的水面苍苍茫茫。他的心顿时塌了,偌大又壮实的一条汉子两腿竟颤抖起来。
他真慌了,胡乱地把五只鸬鹚提到杆上,也不顾它们在杆上互相厮咬,连船舱里的鱼都顾不上拾,挑起就往家里去。把鸬鹚放进院里,他又急步跑回湖边,牛劲大发,把小船撑得像脱弦之箭一般。他断定那只鸬鹚还留在池塘里,也许它正为自己离群的孤单焦急地左顾右盼哩!
到了池塘口,他先往里扫视了一遍,没有,便撑着小船绕着一个个芦滩草丛吆喝着,寻找着。寻遍了池塘的各个角落,还是不见那只鸬鹚的踪影。他傻眼了,剩下还没寻找的地方就是一圈纵深的芦苇了,小船是无法进去的,即使人能涉水进去,又知道它钻在哪里呢?一时间,他对着横在面前无法穿越的芦苇荡彷徨张望。夜幕在他的焦急中迅速降临了,四周朦朦胧胧,一切都越来越模糊不清。偏偏风又刮起,刮得苇影晃动,沙沙声响,那只鸬鹚就是有点动静也很难察觉了。明知自己再找也是徒劳,但他还要撑着小船沿着芦苇边吆喝呼唤着。嗓子嘶哑了,一圈转到头,天色漆黑,吞没了他周围的所有景物。他不得不调拨船头,往回撑去……
当晚,他是红着脸把鱼送到赵辛田家的,因为没有大的,他连声对赵辛田说着对不起,显得羞愧不安。然后,不顾赵辛田的再三挽留,出门而去。赵辛田看出他的心情不好,以为是没捉到大鱼的缘故,安慰着他:“你给我送足了鱼,我就很感激你了,没大的不要紧,我明早去趟集街就行,你千万别当回事……慢走,明天早些来呀。”
“唉,唉。”赵明良应着,低着头走了。
出了村庄,他在看不清的田间小道上向湖边高坡处那座孤单的家院移动着。路是走惯了的,他不用抬头辨认也不会迈到田里去。夜色沉沉,此刻,他的心情更沉。
“妈的,就知道它早晚会出这种事。”突然,他愤愤然自语道。
那只鸬鹚只有一次使他真正开心过。它性猛气傲,今年刚四岁,正当时候,像人到了二十几岁的年龄一样。那次,它独自把一条足有八斤重的青鱼拖出水面,而别的鸬鹚往往要两只一道才能把那样大的鱼捉上岸。当时,它的嘴,深深扎进丰厚的鱼背,将鱼牢牢咬住。鱼撂进船舱时,他见鱼身上还有几个窟窿,显然它和鱼在水下进行过一番苦斗。但那只鸬鹚在更多的时间里却只会惹他生气,因为它很不听话,总想单溜。每次下湖,赵明良总爱围着一片水面捕捉,小船绕着圈团团转,鸬鹚也只能在圈里施展能耐。横竖没有别人来争,好饭留着自己一口口吃。而今生活条件好,图一日痛快的事他很少去干。女人已经不为孩子的饥饱冷暖而发愁了。因此,每次下湖,不论圈里鱼多鱼少,一次捉尽为止,第二天再换个地方。现在鱼源富足,几天后又像没来过一样。而那只鸬鹚偏不按他的意愿来,捉一阵见没大油水后就不那么安分了,常常是一个猛子离了群,自由自在地在远处浮起。他见后,吆喝一声迎头驰去,长杆一拦逼它就范,有时还用杆梢敲敲它,以示警告。可它总没记性,得个空又溜了,能突然摇摇摆摆地衔着条鱼回来。见它捉到鱼,赵明良也不曾有过笑脸,接过鱼,提着它的颈脖狠狠扔进圈里。他防它离群单溜,更怕的是它在水底追鱼时随鱼钻进了芦苇深处,迷了向回不来。鸬鹚是不认人的,谁带了就跟谁走。还有,这芦荡里野物多,天黑了它不定会被什么叼去,那就完了。
你看,越防越怕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这一夜,他好难受呀。女人怕他心烦,早早就带孩子睡下了。他的女人是贤淑的,绝不会在他焦躁的心里再撒盐浇油,但也不会说什么安慰话。夜深时,外面的风大起来,芦涛声愈来愈响,越发使他心躁意烦,在床上辗转反侧着。夜晚是宁静的,也是单调的,顺风时才能听见沙沙的芦涛响和轻微的湖水拍岸声。偶尔,远远的村里会传来几声犬吠,但隨后便带着它的余音消失在沉寂中。只要院里的鸬鹚不受外来侵袭,他自家的大黑狗是很少叫的。折腾了一阵,他慢慢把注意力转向时断时起的芦涛声上,指望着那里会突然传来那只鸬鹚“咕咕”的叫声。声音再低,他也能辨别出。他聚精会神地聆听着,等待着……
忽然,一条浑身灰乎乎的狗獾从芦苇深处蹿出,凶猛地扑向那只孤零零的鸬鹚,顷刻间便咬住它的脖子,它“咕咕”地惨叫了两下便断了声,双翅扑棱挣扎着被叼走了……
赵明良忽地坐起,原来是噩梦一场。
屋里什么也看不清,窗外已经是灰蒙蒙的。他已完全清醒,忙穿好衣服鞋袜,到院里抓起竹杆就向湖边走去。急匆匆来到那棵大柳树下,突然“哎哟”叫了一声,一脚正踢在高出地面的一节光滑的树根上,疼得他龇牙咧嘴蹲下身,紧紧捂住了脚。跟着跑去的大黑狗爱莫能助地站他面前,愣愣望着他。一会儿,他慢慢站起,歪扭着身子去解开系住的小船。大黑狗站岸边目送他登船撑去。
湖面上白茫茫一片,看不了多远,空气比白天要清凉得多,还带着丝丝寒意。他顾不得再回去加件衣裳,一个劲儿向那个池塘驰去。
风停了,一层淡淡的柔纱似的晨雾弥漫在整个池塘上,芦苇和蒲草,在水面若隐若现,神秘般的纹丝不动,悄然无声,仿佛还没从一夜间的沉寂中苏醒过来。钓鱼人爱起早,放鸬鹚的人是从来不用赶早的,早了鸬鹚不下水。早晨喂它们一顿,直到半晌午时,它们把难以消化的一团鱼骨鱼刺连痰带液地从嘴里吐出,才愿意为主人下水出力。赵明良虽在湖边生湖边长,湖里清晨的景色竟是这般美妙如画,他还不曾见到过。若是心情好时,他此刻也许会惊叹地欣赏一番,可惜他现在心里有事,连船都没停便驶进了池塘。水面波动,完美的画面被破坏了。扑噜噜噜……几只野鸭蓦地从他眼前的一簇草丛中腾空而起,飞向雾茫茫的芦苇荡后面。野鸭受惊,他也吓得心口乱跳。稍停,他开始寻找,顺着昨晚的路线撑来撑去,一叶轻舟载着他游荡在薄纱淡雾之中。结果,身上被抖落的露水沾湿,他还是没有任何新的发现。
“唉!那只鸬鹚算是没了。”他哀叹一声,彻底绝望了。
回到家院时,那五只鸬鹚脚前脚后地跟着他,“咕咕”叫着要吃食。往日里,这个时间已经喂过它们了。而今天,他满肚子恼火,篓里明明有鱼,他偏不给它们吃,存心饿饿它们。鸬鹚跟紧了,他便抬脚把它们拨拉开,甩得它们趔趔趄趄的。后来,他索性坐在屋门槛上,点起烟抽起来。大黑狗通人性,默默地蹲在他的身旁。鸬鹚不敢再靠近他,散拉拉站在他面前,颈脖一伸一缩地叫着。
“都他妈的没用,老了,捉不动了。”
望着它们骂,他又想起了赵辛田。同村多少年,头一次给他办事就没办好,叫他今天一早还得上趟集街,来回几十里,以后他还怎么相信自己。都怨它们,一个个不争气。他任它们叫个没完,非把它们饿个够不可,反正今天他是不打算再下湖了,一会儿就要喝喜酒去。
突然,大黑狗呼地向外面蹿去,边跑边叫着。
他抬头望去——咦!那只鸬鹚回来了,实实在在的回来了,正向这里走来。他也霍地起身,大步迎过去。
像迷了路经过整夜的奔波寻找一样,那只鸬鹚显得疲惫不堪,步履沉重,身子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但它终于走到了主人的面前。
“你还有脸回来,死在外面算了!”
赵明良恼怒地一脚踢去,想教训它一下,可这一脚出得太重了,鸬鹚又被踢回去一丈多远,重重地落在地上。只见它想爬起,但腿还没站稳就又瘫倒。然后,它费力昂起的头颈也很快垂下,贴着地面,眼睛半睁半闭地望着主人,流露着哀怨之光……
赵明良不再理会它,越过它,径直向那片池塘走去。他胸中郁闷得难受,要找个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消散消散。这一次,大黑狗没再跟着他,而是留在那只鸬鹚旁。失去的鸬鹚又回来了,不必再牵挂,但是,欠赵辛田的心债这时又开始搅扰着赵明良。奇怪呀,他想,昨天怎么会一条大鱼也没捉到,果真捉完了?不错,近来不仅办喜事的人多,谁家来个亲戚请个客的也都来找他。他确实比头两年忙多了。可是池塘直通大湖,鱼源受保护,没绝呀……他苦苦地想着,百思不解。不觉中他已走完了半里路,来到了芦苇边。
蓦地,他站住了,目光直愣愣地盯住前方不远处的一个物体——青里泛白,分明是条大青鱼。他又快步跑过去,好家伙——还没到跟前他就看出那条鱼有十多斤重。能捕到这样大的鱼需好大的能耐,他心里猛地一惊,谁在偷偷地侵袭着自己的领地?四下无人,毫无动静,而且,把捉到的鱼放在岸上,也绝非捕鱼老手所为。那么,是它自己跳上岸的?岸边白拣鱼的事也并不少见。惶惶间他已到了那条大鱼旁。
鱼已经死了,身上缺鳞断鳍,处处伤痕,且还能明显地看出几个被戳出的窟窿。赵明良的心突然间急剧地跳动起来,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再细看看,四周的杂草瘫倒一大片,下水处的芦苇更是东倒西歪,乱糟糟伸向深处。再里面,就是那个隐秘的芦苇深处了……
赵明良猛地缓过神来,鱼也不要了,一阵飞脚往回走。终于来到了鸬鹚旁边,他蹲下身子,颤抖的手缓缓地抱起那只鸬鹚。但它的身子已经凉了,眼睛半睁半闭,似乎还要向主人说着什么……
(陈子赤,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湘乡市作家协会主席。有小说作品见于《青年作家》《湖南文学》《四川文学》等杂志,出版有小说集《小小鸟》,诗集《是心在动》。)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