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河边的树

2021-03-24 11:17康志刚
当代人 2021年2期
关键词:舅妈表弟

河东县是千年古郡,不仅文物古迹众多,民间艺术也丰富多彩、花团锦簇。除了有名的河东战鼓,还有跑竹马、车子旱船、高跷、高照和二鬼摔跤……每年一进入腊月,我们便开始筹备正月的民间花会。

这天上午,我正和同事们在会议室研究这项工作,表弟建华突然造访。我把他带到我办公室。刚落座,他就急切地说:“国斌哥,我是来问问你法院有没有熟人?”果然是为他离婚的事。

我盯着表弟,还是那张方正帅气、棱角分明的脸,只是,眼角处多了几条细细的鱼尾纹,那是生活的利刃在上面轻轻划下的印痕。和一个不喜欢又性格古怪的女人生活了两年多,还生了一个女儿,我不知道他内心都经历了些什么。

我说,我有个同学在法院工作,这点忙他会帮的。但我又明白,离婚是特殊情况,和其他纠纷不同,找关系只是心理安慰,人家该怎么判还怎么判。我问他,怎么闹到了这一步呢?

“别的倒没什么,她的东西她带走。主要是孩子!”表弟吐出一口烟,“如果跟我,不让她出抚养费;要是跟她,也不让我出抚养费。两家都是这个意思。”见我低头沉思,表弟又补充:“我不想把孩子给她,你妗子也不干!那是她的心肝宝贝!”

这个我完全理解,但我还是劝他:“孩子刚一周多吧?我给你问问,按法律讲应该归母亲。两家住那么近,孩子跟谁还不一样!”

“唉,我舍不得孩子……”表弟将目光移向窗外,黑亮的眼睛洇出一层水光,眼圈充血变红。

我赶忙转移话题,问他为什么突然提出离婚。

“哥,不是因为她性格问题,那个我能忍!唉,实在是没办法。”表弟那两道剑眉拧到了一起,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他媳妇凤莲是个闷葫芦,不爱讲话,这是我们大家的共识。结婚后表弟第一次带她来我家,我弟弟抱起我女儿琳琳让孩子叫她婶子。孩子大大方方地叫了,她却紧闭嘴巴不言声,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她不光性格古怪,长得也不大好看,我们真为表弟叫屈,怪我老舅乱点了鸳鸯谱!老人家是在表弟结婚第二年突发脑溢血离世的。如果还健在的话,表弟绝对不敢提出离婚。

表弟说,从今年开始,凤莲总住在娘家,有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他去接,她不是不理睬就是找理由搪塞。

老林也不是糊涂人,怎么就不劝劝女儿呢?表弟却说:“她爹也不愿意让她回来。”

我忽然有了想法:是不是因为他家就一个女儿,老林想让表弟成为倒插门女婿呢?明着不好说,就采取这种迂回战术。

表弟说,也许有这个意思,他爹要强了一辈子,老了更霸气了。老林从前当过村干部。他正是看中了我表弟的长相和机灵劲儿,才向我舅舅提亲的。当时表弟正在北京一个建筑工地打工,和安徽姑娘小霞爱得死去活来。我舅舅肯答应老林并且无情地拆散他们,当然有他的道理——我姥姥家从前是富农成分,在村里一直抬不起头。虽说后来不讲阶级成分了,老林也不再是村干部,但他家在村里的威望依然不减当年。

我说,咱这只是瞎猜测,不然无法解释她家的荒唐做法。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还有什么原因呢?这将永远是个谜!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明知道表弟和凤莲不般配,但我也不能支持他离婚。

正如我所料想的,这场有关亲情的对决,最终通过法庭调解得以解决。孩子判给了母亲。我长吁了一口气,不是为表弟,也不是为凤莲,而是为孩子。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人生起点。想着孓然一身、又成了光棍儿一条的表弟,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正月,表弟照常来我家。我和弟弟国强陪他喝酒,专聊愉快的话题,尽量不触碰他心头的那块疤。想不到,这一次窝在他心里的郁闷变成了决堤的洪水。他喝下一杯酒,把俩胳膊肘支在桌上,布满血丝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哥,我这辈子怎么这么不顺呢?我哪方面比别人赖呀,怎么老天爷总跟我过不去?我不明白呀,哥——”

说着,把头埋在桌上,像老牛一样哞哞地哭起来。大家都不知所措。我妻子桂芸怪我让表弟喝多了,我拎起桌上的半瓶酒朝她晃晃:“我们哥仨才喝了一斤半,建华满打满算喝半斤,哪多呀!”建华酒量大,像我舅,今天他喝得的确不多。

大家就劝他,我也劝。脑海里浮现出他拿着小霞的照片向我炫耀时的得意神态。小霞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笑起来非常甜美,和电影明星一樣漂亮。

表弟止住哭,他抬起头瞪着血红的眼珠子问我,哥,你还记得咱们在河滩上耍吗?我说,记着哩,哪能忘了?他说,哥,这人,干嘛非要长大呢?

“废话!”我用力拍一下他的肩膀,“人哪有不长大的?谁一生也不能总走平道儿吧?我记得,咱俩在河堤上学打日本鬼子,你比我还勇敢!你不才三十岁嘛,今后的路还很长。你要耐心等,人总有走运的时候。再说为了我妗子,你也要振作起来!”

“哥,你兄弟我明白这个理儿。”表弟痛苦地晃晃脑袋。他接了桂芸递给他的茶水,咕咚咚,一气喝了一大杯:“我,我是说,这都怨你舅,本来,人家小霞要跟我回来结婚呀,我后悔当年那么听你舅的话——”

他狠劲地用拳头擂一下桌子,又趴到桌上哭起来。一个大男人,就这么呜呜地哭。他是哭自己当初在父亲面前的懦弱和没有主见呢,还是哭自己的命运?我真说不清了。

怎么说呢,正是从建华身上,让我打小就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我家是响当当的红色家庭。我爷爷和我大伯一同参加的八路军,后来都为国捐躯。我父亲十二三岁时就给八路军站岗放哨,当小交通员。打我记事起,父亲就在县里一个机关当领导。母亲和父亲结婚时,家庭成分还不重要。后来,家庭成分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于是,我母亲去娘家的次数也随之减少,她就时常派我去看望舅舅舅妈。每次去,都让我带上一包点心或糖块。表弟盼着见到我,一来能解馋,二来是带我到村南滹沱河边玩耍。我们在河里玩水,捉鱼,在河滩槐树林里掏鸟蛋。有一次,表弟一边吃着我给他的糖块,一边说,哥,你家的糖块怎么这么甜呀?我笑笑说,都是从商店买的!他反驳,我觉得你家的更甜!望着从他眼里流露出的艳羡目光,我心里总不免生出一缕优越感。

如今,我为当年在表弟面前所产生的优越感而羞愧不已,可是,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总横亘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呢?而这条鸿沟,又无时无刻地影响着人的情绪。

又是几年过去了,表弟还是光棍儿一条。

几番折腾,已让表弟疲倦不堪。才三十四五岁,那一头曾经浓黑的头发已有了几缕像丝网一样的白发;眼角的鱼尾纹也加深了许多,像让炭素笔描过;光亮的额头上,横几道皱纹。然而有一点没有变,他衣着打扮还是那么讲究。夏天喜欢穿格子衫衣,扎在笔挺的西裤里,皮带上挂一串亮闪闪的钥匙链,走起路来哗啦啦响得热烈;春秋两季是黑呢子衣,有时穿西裤,有时是牛仔,也挂钥匙链,被衣服遮住,不再那么张扬。皮鞋擦得锃亮。

我喜欢表弟这个样子。我明白,他自己会调整过来的。

事实也如此。表弟又融入了生活的洪流之中。也可以说,是生活的洪流将他吞噬了。除了种那几亩地,他卖过小菜,后来又煮猪头肉。每次我和弟弟去看望舅妈,表弟都要切一大盘子让我们品尝。我喜欢吃他卤的肉,比城里卖的味道还好。

表弟挣的是辛苦钱,每天早上四点起床,蹬上三轮车去镇上买猪肉,回来再烧水煮熟。

舅妈越来越老了,每次看望舅妈,我心里都五味杂陈。和所有上年岁的人一样,舅妈也变得爱唠叨了。

“你看看建华,让我操不完的心。当初就是不听劝,非要跟凤莲离婚。她在娘家多住几天又有个嘛呀!”

“妈,你就不能不说那个吗?要不是我爸,我早和她离了!”正往桌上端菜的表弟嫌舅妈多嘴。

“你对,总是你对!”有两颗泪珠从舅妈昏花的眼里滚出来。

但每一次,舅妈都叮嘱我们,别忘了给建华说个人儿。

“妈,你见谁都说这个,也不怕让人家烦!”表弟又抢白舅妈。

但不管表弟如何能干,如何能折腾,他始终没发多大财。没发财不能说没有赚钱,但也只是维持温饱罢了。

这是个欲望恣意流淌的时代。我和桂芸不甘心挣那点死工资,便利用各自的专长挣外快。桂芸给两家公司做兼职会计——她上函授學了财会专业。她整天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我也利用闲暇时间,给一些单位画宣传画,做展牌。我们的腰包渐渐鼓起来,桂芸他们单位盖集资楼,我们要的是最大面积又是最佳楼层的房子。我家还是亲戚朋友中第一个装电话的。

我们日子越好,我心里越惦记表弟。可是面对表弟时,我不能向他流露一丁点的自得。然而,从表弟望向我的目光里,我恍若又瞥见了当年他吃我给他糖块时的那种羡慕。我害怕望见他这种眼神,觉得像刀片在我心上划拉。

为了尽快致富,表弟可以说使出了浑身解数。嫌卖猪头肉赚钱少,后来他又办养鸡场。然而一场鸡瘟,让上千只鸡一夜之间差不多死个精光。

后来,他又把养鸡场改为养猪场——他见人家养猪发了财。可他发家的梦想再次落空。不是因为闹猪瘟,而是那年猪肉价钱跌得快赶上白菜价了。

“哥,我算看透了,什么人什么命!如今上边的政策好不好?一个字,好!可咱总赶不对趟。就像咱们小时候在滹沱河里捉鱼,那鱼也是一拨一拨的,可也得看你赶上赶不上……”

这次见到我,表弟先如此自嘲一番,然后又无奈地摇摇头,嘴咧得像吃了苦苦菜。脸似乎变黑了,目光里也有了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沧桑感。可衣服无论样式还是颜色搭配,依然那么得体;头发也梳得很整齐。他把失意藏在了心里。

“等吧,一切得讲个缘分!”我说。这是一句模糊的话,当然包括他的婚事。但我不好明说出来。

不久,一个更不幸的消息传来。他六岁的女儿中煤气离世了。

再见到表弟已是许多天后了。

表弟又明显老了一截。他坐在我办公桌对面,只是闷着头抽烟。和以往不同,头发有些蓬乱,几根白发在头顶支棱着,有几分顽强与不屈。他眼睛肿得厉害,神色萎靡,像几夜没睡觉了。

“哥,我这辈子最讨愧的就是小妮子。唉——”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嗓音嘶哑得更厉害,“她妈倒没事儿,偏偏她最重,没抢救过来。要是不离婚,要是孩子跟着我,也许——”

“还说这个干什么?”此刻我也心如刀绞,但还是勉强宽慰他,“你要多想想今后的日子!”

“唉,我永远也还不上这个债……”表弟用他厚实的大巴掌在膝盖上用力一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孩子临下丧时,我往她手里塞了十块钱!穷家富路,让妮儿去那边花吧。”两颗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

那天为女儿下完丧,表弟一进屋门,就瞥见了那件即将做好的花布小棉袄。舅妈时常给小孙女做衣服,做鞋。每次看舅妈戴着老花镜吃力巴扯地忙活,表弟就说,妈,如今什么没卖的呀,不比你做得好?舅妈说,我就愿意给俺孙女做!后来舅妈怕再挨他数落,就偷着做,再偷着给孩子送过去。

“妮儿——”表弟疯了似的扑过去,从小马扎上扯起那件小棉袄搂在怀里,蹲在地上,脸抽搐着呜呜地恸哭起来……

那些天,我们议论的都是这件事。

我母亲说:“你看建华这个命!如果有那个孩子,他心里还好受点。离他那么近,长大了哪个闺女不疼爹呀!”

母亲疼她这个侄子,再次嘱咐我们想办法给建华介绍对象。

我理解母亲。直到长大后,我才体会到了她当年内心经历过怎样的撕裂与阵痛。正是对我舅舅心怀愧疚,才对表弟的婚事格外上心。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听说也有亲戚给建华介绍过。桂芸也托同学介绍过,但不是他不满意,就是对方不满意。这天下的事儿真说不清,表弟那么精爽帅气,怎么他的婚事偏偏成了他人生的一个瓶颈呢?我弄不清这是为什么,但我盼着好运气最终能眷顾他。

真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这天上午,表妹来单位找我。不知冷风吹的,还是有什么急事,她那张圆嘟嘟的脸红通通的,我心里不由得悬起来。

她微喘着气,向我讲述了事情的原委。我先是为表弟高兴,转瞬间这种高兴便荡然无存。

我给她倒了一杯茶,安慰她不要着急,我来想办法。

我先给在县联社开车的同学大刚打了电话。他说,好哇,今天车正好闲着哩。

我又分别给几个好友打了电话。不大会儿,人到齐了。我把我的打算对他们说了,然后给他们一人递支烟:“好,都明白了,那咱们就开路吧!”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表弟家。

几个月不见,舅妈愈加苍老了。脸上那杂乱的皱褶,仿佛就是她此时乱糟糟的思绪。表弟脸色红涨,像让烙铁熨了一遍,明显是经过一夜的极度亢奋后又让人掴了一巴掌,这时唯有沮丧与气愤。他给我们递烟,还要倒茶,被我制止了:“快说说情况吧。”

这个故事本身并不新奇,就是因为自身或家庭原因总说不上媳妇的男人,从外地花钱买个媳妇。不得不说,当年的家庭成分影响了表弟的婚事,但他还算幸运,遇到了小霞姑娘,这让他终于嗅到了爱情的芬芳。是我老舅的干涉让他沦落到了这步田地。他买的媳妇家在中国边境线上的一个小山寨。

表弟花了三千八百元。第二天早上起来,那女人却突然变卦,说俺回家呀,不和你过了。表弟问为什么?她说你把钱都给了中间人,家里又这么穷。

我问表弟,人呢?她在哪儿?表弟朝里屋努努嘴,说她叫春花。

我推开屋门走进去。

那个名叫春花的女人坐在床沿上,有几分惊恐地瞅我一眼,赶忙低下头。她中等个头,面色微黑,眉眼说不上多么漂亮,但还算周正耐看;留齐耳短发,穿一件深绿色上衣,一条烟灰色筒裤。我们这里的女孩子,一个个头发烫得跟羊粪蛋似的。相比之下,这女孩子倒纯朴得多。

她自然比不上当年那个热恋建华的小霞,但比他的前任妻子好看多了,尤其那对双眼皮的眼睛,不大,却闪着灵动的光泽。我认定,这是个心眼儿活泛又能干的女人。

为了摸清她的底细,我对她进行了一番盘问。

她说他们那里全是大山,地少得可怜,而且有的田地埋有地雷,根本无法耕种。地雷是当年对面那个国家埋设的,寨子里的人至今还在吞噬战争的苦果。因为家里穷,父母拿不出钱给俩哥哥娶媳妇。望着整天唉声叹气的父母,她就决定外出打工。于是就被人带到了北方,当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已经被无形的绳索牢牢捆住了。只盼着老天开眼,让她碰到好人家。

可我表弟家的情况和人贩子说的差距太大。她失望了。

我当然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话。但凭直觉,她是个良家女子。她其实也是受害者。

我继续打探她的底线:“说说吧,你到底图人呢,还是图钱?”她略加思索:“俺图人也图钱!”

我又试探她:“假如我把钱要回来了,你还走不走?”她低头沉吟一下,嘴唇蠕动着:“那我得考虑考虑!”

我扭头瞅一眼表弟,他正眼巴巴地望着我。我说:“走,咱们要钱去!”

于是我们带上表弟,还有那个女人,朝滹沱河对岸一个名叫马山的村子驶去。那是人贩子妹子家,也是他们的落脚处。

人贩子是一老一少。老的四十多岁,一张黑黄的瘦长脸,俩小眼珠子嵌在深眼窝里,贼亮贼亮的。年轻的长得白净,圆乎乎的脸,三十来岁,个头也高一些。

我盯住老家伙的眼睛:“咱就打開窗户说亮话!我是为我表弟的事儿来的。我这人就爱袖筒里掖棒槌,直来直去。这不,人家春花嫌我表弟家里穷不想过了,没别的说的,退钱吧!”

老家伙有些发蒙,但很快醒过味来。也许,他已猜出我的身份,又看到我身后那几个人都有点来头,脸上立马搓起一层笑纹:“小老弟,使不得呀。我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人交给你们了,可人家看你表弟家里条件差,这可和我们不相干!”

我说:“你这是拐卖妇女,已经犯法了!”我伸手指指老江说,“他是律师!”

老江赶忙接腔:“没错,你们触犯了刑法第二百四十条,按规定可判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情节特别严重的,还可判处死刑!”这家伙思维真敏捷呀,张嘴就是法律条款。他是通过自修学的法律,在县里开了第一家法律事务所。

“今儿个我既然来了,就得把这事儿办圆全了!”我紧盯着老家伙的眼睛。

冷不丁,金魁吼了一嗓子:“大哥,干脆报警吧!”他狠狠地瞪着人贩子,“够给你们面子了,还这么磨叽!收拾你们,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呀,哼!”声音大得像往屋里扔一枚炸弹。这家伙,该出手时就出手,够意思!他当过武警,复员后在县化肥厂当保安。我欣赏他的义气劲儿。

我做个让他闭嘴的手势,然后目光又落回到人贩子脸上:“我兄弟就是这个脾气。不过嘛,这事任谁看也不公,咱先不说法律,从情理上也说不过去,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吗?”

老家伙收敛起脸上的笑。那笑消失得贼快——这种人就是这副德行。他说:“你不要拿大话吓唬我,我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识过!这是河西县,不是你们河东,你们根本管不着!”

我冷笑道:“哼,还走南闯北哩,怎么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别说河西县,你就是跑到河南省、山西省,法律照样制裁你,别以为中间隔了一条河,就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地盘了!”

“大哥,少给他费吐沫星子!”金魁又冷不丁吼了一嗓子。

老江也帮腔:“河西县公安局我也有朋友,一个电话就过来了!”

在这一刻,我也想报警。没错,正是这些人的贪婪与狠毒,制造了多少人间悲剧!但我又不想那么办。因为一经公那女孩儿肯定被解救回家,我表弟的婚事就会泡汤。这是个好机会,我一定要替表弟抓住!关键是,我看那女孩儿对表弟也有好感,是一见钟情吗?有那么一点吧。表弟更不用说了,他瞅向人家的眼神,完全把她和小霞视作了同一人。

人贩子的脸先是发青发白,继之又变成绛红色,像煮熟的猪肝。还没张口,他妹子却说话了:“哎哟,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你们私闯民宅,也是犯法哩。别老鸹落到猪身上。再说,人不是物件,人家嫌你家穷,你也不能强求吧?”

这人贩子的妹子别看个头不大,可不是个善茬儿,耍起了泼妇的伎俩。我不急不缓地说:“你应该先普普法。第一,他们在你家,我们当然得来这里交涉,怎么是私闯民宅呢?第二,你说对了一半,人不是物件。正因为不是物件,你们才是犯法!再一个,是她提出不跟我表弟过的,那退钱就是天经地义!”

我这一番话,把她噎个结实。两个人贩子也都面面相觑。我接着说:“刚才你说老鸹落到猪身上,这话送给你正好!这事儿从头到尾,你都是知情人。你敢说你不是合谋?你也犯法了!”

“哎呀,我可没得到好处,一分也没得到。”

“光凭嘴说不行,谁信?”我暗自窃喜,她开始让我牵着鼻子走了,“就算退一步,你没得好处,可他是你哥,你帮你哥犯罪,也算同谋!你可是本地人,跑不了!”

“哼,再不退钱,我就豁出去了,我一人吃饭全家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表弟那两只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多少年呀,我才攒这点钱!你们不能让我鸡飞蛋打!我把话撂这儿,要不退钱,今天谁也别想走出这个院子!”我第一次见表弟发这么大火。他是真豁出去了。

老江朝他擺摆手:“老弟,他们违法犯罪了,你不能再违法犯罪!怕什么,有法律给你做主哩!”

下面就不用我再讲了,事情完全按照我想象的发展。

当我从人贩子手里接过那三千八百元钱,来到那个名叫春花的女人面前时,她抬头瞥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建华。在建华脸上停留了足有半分钟,又低下头,脸颊浮起一层红晕,低声道:“俺不走了……”

可以想象,我表弟度过了一个多么欢畅愉快的春节。

然而,春节过后他又面临新的烦恼——已成了我弟妹的春花提出:出正月,她要回一趟娘家。

无疑,这在我表弟家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震动,害怕她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但又没有理由阻拦人家。表弟便提出陪她同去,顺便拜望还未曾谋面的岳父岳母。

那些日子,我们大家就是在一种惴惴不安的心境下度过的。

表弟终于回来了。

他是伴随着来自南方的暖风归来的。表弟回来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来单位见我。

他几乎是大踏步走进我办公室的。他面色红润,一见我就咧开嘴巴笑。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明白一切顺利。

“快说说吧,我们都替你捏着一把汗。”

他倒不怎么着急。坐下来,点我递给他的烟,这时才发现烟嘴朝外了。他嘿嘿地笑着,把烟调过来,自嘲道,嘿嘿,国斌哥,我闹笑话了。我说,看把你激动的!于是,表弟开始讲在那边的情况。刚开始他心里也没底,离家那么远,又人生地不熟,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呢。虽说春花一再向他保证,她就是想回家看看,看看父母和俩哥哥。她也想让家人看看她的女婿,一个北方大汉——她要给他们一个惊喜!

自然,表弟受到了贵宾般的礼遇。

表弟的这次南方之行,有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春花去当地乡政府开了“结婚证明”。我为表弟高兴。他这一趟去得——值!

“哥,你兄弟还有点本事吧?”他吐出一口烟,一脸的得意。我说,吹吧,哪是你本事大呀,是你遇到了一个好姑娘!他笑笑,说,哥,你就没服过我。我俩开玩笑惯了,我说什么他都不会恼。但不得不承认,一切都非常优秀的表弟,本该得到这样的幸福!我也似乎看到,那块一直压在我母亲心头的大石块终于落下了。

“哥,明天我俩就领结婚证呀,过几天请你喝喜酒!”

“好!”我答应道。再看表弟,他穿一身灰色西装,系一条花格子红领带,头发还打了发蜡,黑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儿,比从前更精爽帅气了。我想,那个名叫春花的女人也算有眼光。

就在表弟办喜事不久,突然接到了一封从安徽寄来的信。是当年那个热恋他的小霞姑娘写来的。她在信上说,当年她从北京回来后一直没谈对象。她没那个心情。她心里只有他。直到几年后,她才和邻村一个男人结婚了。她并不爱他。当他得知她在北京的那段恋情后,每次喝了酒就往死里打她。她实在无法忍受,终于和他办了离婚。两个孩子,儿子归他,女儿归她。

她说,这些天她几次想来河东县和他见上一面,但又都打消了这个念头。不知他这些年过得怎样,她盼着他给她回信……

表弟拿着那封信,那封他不敢让春花看到的信,一个人默默地来到滹沱河大堤上。

此时,夕阳西下,暮色氤氲。天边的晚霞把他的脸映成了绛红色。表弟在大堤上来来回回地走,一会儿又停住脚步,眺望河对岸,于是一条长长的暗影顺着堤坡斜曳下来。落日的余晖,将他变成清晰的剪影。

最终,他将那封信埋在了一棵槐树下。因为滹沱河时常断流,河两岸那曾经郁郁葱葱的槐树所剩无几,裸露出漠漠黄沙,有点唐代边塞诗里的那种悲凉意境。

表弟选的是一棵高大壮茁的大槐树,它通身披满绚烂霞光,在这寂廖荒凉的河滩上卓尔不群,有几分顽强与悲壮。它见证过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更见证过这条河的昨天与今天。它是这条河的守望者。

(康志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石家庄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长江文艺》《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200万字,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选刊转载并收入年度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香椿树》《稗草飘香》等。)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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