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财是只狗。
父亲发现它的时候,它被困在路边的水渠里凄凉地叫着,流出的眼泪就像秋天早晨的露水。父亲将它抱出来时,发现它都快冻僵了。
父亲将它放在向阳的一块空坪上,把四个肉包子递到它面前。那是父亲和母亲的早餐,父亲清早从云溪街上回来,买了拿回家要同母亲一起分享的。
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模样,父亲笑笑,离开了。自从赛虎被人毒死后,家里近三年没有养过狗了。赛虎是看家的好帮手,生活的好伙伴,一点也不亚于曾经风靡全国的电影《赛虎》中的那只猎犬。赛虎的离去,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痛。
第二天早上,母亲开门时,发现一只狗蜷缩着躺在门口睡着了。母亲惊讶地喊刚起床的父亲:“文哥,快看,来了一只狗呢。”
父亲没有料到,这只狗竟然找到了我们家,它还不到两个月大,七八里远的村路,弯弯曲曲,有行人,有牛羊,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可以想象这一路它经历了怎样的惊险。父亲很是感动,又有些心酸,赶紧去厨房盛来了一碗米饭。
母亲说:“看来它和你有缘呢,就留下吧。”
父亲沉思了片刻,说:“猫来穷,狗来富,就叫它‘来财吧。”来财醒了,欢快地围着父亲转来转去,用脑袋蹭着父亲的裤管,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又像个撒娇淘气的孩子。父亲用板子钉了个长方形的木盒,铺上一块旧棉衣,做成小狗的卧床,放在堂屋大门后的墙角,来财就这样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可我们几兄弟一点儿也不喜欢来财这条狮毛狗。它长得太丑了,身上的狗毛花里胡哨的,嘴巴歪歪的,露出两颗吓人的龅牙,和高大英武的赛虎简直有天壤之别。我从城里回来,第一次见到来财时,就被它的模样吓了一跳。
“怎么养了一条丑狗?”我不悦地问。
“它自个儿跑来的。”父亲轻声回答。
“是有点丑。”母亲忙打圆场,“但它很管事呢。只要陌生人来了,老远就使劲地叫。”
进了家门,我皱皱眉头,“外面不是有狗窝么?怎么让它待在屋里了?”
赛虎走后,狗窝一直留着,静静地立在晒谷场边。我甚至幻想过,有一天赛虎会突然出现,看到我的刹那,像过去一样,狂喜地飞奔而来,或者同我们一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嗅嗅野花,看看夕阳,再跳进小河,游泳嬉戏……
“天冷。再说,外面也不安全。”父亲疼惜地摸摸来财的脑袋。
我似乎感到一丝寒意,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的毛大衣,想起了赛虎的死。那次,我们全家去六十公里外的桃林给外婆拜寿,第三天回来,发现赛虎不见了。有人悄悄地告诉我们,赛虎被邻村的几个人打了吃了。那几个都是平日和父亲来往较勤的熟人,赛虎是认识的,不然不会轻易受骗上当。我和哥哥拿着柴刀,气呼呼地要寻上门去讨要说法,被父亲厉声喝止住了。父亲说,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就算那几个人承认吃了赛虎,我们还能要他们的命不成?最后,母亲在村头指桑骂槐地痛骂了一场,这事就算过去了。
“来财,吃饭。”母亲自然而亲切地叫唤着。
我们在桌上吃饭,来财在桌下吃饭,父母还时不时给它夹点好菜。我记得以前不管是猫是狗,都是将它们的食物放在外面的晒谷场,哪怕是剩下的骨头、鱼刺,也是我们饭后再倒在晒坪上给它们吃的。
夜色弥漫,镰刀似的弯月皎皎发光。
我和母亲坐在晒谷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父亲拿出心爱的二胡,来财张着嘴巴竖着耳朵,安静地卧在一旁。我们几个孩子离家都远,能日夜陪伴父母亲的,就只有来财了。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颤,轻轻地唤了一声:“来财!”来财迟疑地看了我一下,随即摇晃着尾巴,欢快地走过来,它读懂了我的眼睛。母亲微微一笑,她知道,我们间的战斗结束了。
第二年初夏的一個上午,天气闷热,母亲在菜园里锄草,锄着锄着,突然晕倒在地。在一旁扑蝴蝶的来财发现了异常,赶紧跑回家叫着咬着拖来了父亲。父亲急忙把母亲背回家,喊来医生给母亲救治,这才没酿成大祸。
来财在父母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了。父母下地干活,来财奔前跑后,追一追野兔,赶一赶麻雀。来财和邻居家的黑狗打架,父母像孩子似的拿起竹棍上去帮忙。有时,父母背着自己种的一篮子蔬菜,来街上看我们,没聊多久就急着要回家,生怕来财受冻挨饿了。
村上春树说,“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2013年中秋节后,我们陪父亲去医院体检,意外地查出父亲患了食道癌,且是晚期,只有三个月的生命。父亲知道结果后,很是淡然,安慰我们说:“你们不要难过。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今年七十四,已多赚了一年。”
那天傍晚,父亲安详地合上了眼睛。父亲临终前的一段时间,来财也像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没有了往日的精神与活力,终日伏在父亲的床前,默默发呆。
料理完父亲的丧事,我们发现来财不见了,找遍了房前屋后,床底灶洞,田间地头,都没有发现它的影子。“莫不是跑了吧?”我疑惑地说。
“不会的,不会的。”母亲说得很坚定。
来财死了,它趴在父亲的坟头。
我们在坟旁挖了个小坑,含泪将来财埋葬了,一束白菊放在它的坟上,希望来财可以永远陪伴着父亲。
詹胜利: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岳阳市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 闫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