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阳,张承坤,沈澍农,顾培杏
南京中医药大学,江苏 南京 210023
《金匮要略》为东汉张仲景述、西晋王叔和集、北宋林亿等诠次之书[1]。其前身为翰林学士王洙在馆阁中发现的3卷蠹简,名为《金匮玉函要略方》。北宋政府召集儒臣校订医书,孙奇、林亿等人对《金匮玉函要略方》进行了大规模的诠次整理,删除该书伤寒部分,将单独成卷的诸方分列在相应条文之下,又把散落在其他医书中的张仲景方增补进来,最终形成定本流传至今。
所谓定本,徐光星认为在经北宋林亿等人校正之后,《金匮要略》的内容和体例基本归于统一,因而可以称作是定本[2]。传世的《金匮要略》皆属于定本,但诸本之间仍有差别,由于其北宋官刻分为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大字本和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小字本。因此,既往研究常以大、小字本两个系统来区分金匮要略的版本[3]。小字本系统现仅存明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吴迁抄本(以下简称吴迁本),而除吴迁本外则属于大字本系统,并以邓珍刊本(以下简称邓珍本)为祖本[4]。笔者在此前研究中证明了邓珍本对《金匮要略》官刻做了全方位修改,属于元代民间重编本。因此,邓珍本及其衍生的各传本都已失去宋版原貌,不应再继续称之为大字本系统;而吴迁本最大程度保留《金匮要略》北宋官刻原貌,它是《金匮要略》现存最正宗、最权威的传本[5]。由于吴迁本具有这样的特点,所以能通过分析吴迁本以对《金匮要略》北宋官刻进行一定程度的还原。
《金匮要略》传世各本存在多种书名,如《新编金匮方论》《新编金匮要略方论》《金匮要略方论》《金匮玉函要略方论》《金匮要略方》等[6],其中吴迁本的书名《金匮要略方》比较符合历史记载,应当是北宋官刻原书名。元代官修《宋史·艺文六》记载:“《金匮要略方》三卷,张仲景撰,王叔和集[7]。”书名与吴迁本完全一致。南宋尤袤《遂初堂书目》记有“金匮要略”[8],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载“《金匮要略》三卷”[9],皆与吴迁本书名更加相近,仅少了一个“方”字,而宋元时期省写医书最后一个“方”字的现象并不少见,如《遂初堂书目》便将《外台秘要方》记为“外台秘要”,此可为例证。
既往研究受到邓珍本书名及宋臣序言“依旧名曰《金匮方论》”的影响,多认为北宋大字本书名本是《金匮方论》或《金匮要略方论》[10],至刊行小字本时方才改为《金匮要略方》,然而在元代以前《金匮方论》之名却不见任何记载[11]。现已确定邓珍本非大字本,而是一种民间修改重编的俗本。因此,《金匮方论》应当是改编后的书名。吴迁本书末附有北宋国子监牒文:“今有《千金翼方》《金匮要略方》《王氏脉经》《补注本草》《图经本草》等五件医书,日用而不可阙,本监虽见印卖,皆是大字。”这段文字亦可见于传世《脉经》所附牒文[12],二者皆明确记载大字本之名是《金匮要略方》。由此可见,北宋官刻《金匮要略》的书名正是《金匮要略方》,先后刊行的大、小字本的书名并无差别。
《金匮要略》共25篇,各有篇名。当今通行的邓珍本系统诸本篇名参差,有的写成某病“脉证治”,如“痉湿暍病脉证治第二”“百合狐惑阴阳毒病证治第三”[13],这样的情况还有第七、第八、第九、第十、第十六、第十七、第二十一共9篇;时而写成某病“脉证并治”,如“疟病脉证并治第四”“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第五”,这样的情况还有第六、第十一、第十二、第十三、第十四、第十五、第十八、第十九、第二十、第二十二共12篇[13]。对比同为宋臣整理的仲景医书,《伤寒论》病证诸篇统一为某病“脉证并治”[14],《金匮玉函经》病证诸篇则为某病“脉证治”[15],都没有出现混用的情况。能够最大程度反映北宋官刻面貌的吴迁本,其篇名也没有出现参差错乱的情况。除了未列治法的第一篇、杂疗、饮食禁忌等4篇之外,其余诸篇皆作某病“脉证并治”,格式齐整且与《伤寒论》相同。由此可知,北宋官刻《金匮要略》之篇名应当是统一作某病“脉证并治”的,政府官修医书不应连篇名格式都未得一律。参差错乱的篇名应是后世邓珍本重编修改的结果。
此外,北宋官刻《金匮要略》的篇章顺序也与现今通行的邓珍本有所区别。这主要体现在“杂疗方”上。吴迁本的“杂疗方”属于卷中第二十篇,而在邓珍本系统诸本中“杂疗方”则在卷下,且位于妇人3篇之后,饮食禁忌两篇之前。
目前,没有直接证据可以明确宋版“杂疗方”的位置,但通过梳理一下宋臣整理的过程,可以得到一个倾向性的看法。宋臣整理该书的序言说:“翰林学士王洙在馆阁日,于蠹简中得仲景《金匮玉函要略方》三卷,上则辨伤寒,中则论杂病,下则载其方并疗妇人……”而后“以其伤寒文多节略,故所自杂病以下,终于饮食禁忌”。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金匮要略》全书除首篇具有综论性质外,此后第二(痉湿暍病)至第十九(趺蹶手指臂肿转筋阴狐疝蛔虫病)都是治疗某种类杂病的专篇,按吴迁本,第二十篇为指向较为纷杂的各种应急之方,统称为“杂疗方”,具有在各类杂病基础上补遗的性质。在体例上井然有序:截至第二十篇“杂疗方”,是旧本中卷分拆为两卷,而后再列妇人病三篇,在位置上,是对旧本“下则……疗妇人”的延续。邓珍本将“杂疗方”后移,可能出于两个考虑:一是该篇在中卷时,下卷的篇幅偏小;二是“杂疗方”篇与最末两篇(禽兽虫鱼禁忌、果实菜谷禁忌)内容上都具有偏“杂”的特点。但“杂疗方”篇本质上是治病篇,与末两篇内容差别很大,因而并不具备并列的基础。由于吴迁本是公认忠实抄录北宋小字本的[16],因此,北宋官刻《金匮要略》的“杂疗方”位于卷中第20篇的可能性大。
还有,邓珍本的目录中,各篇名多采用简称,而吴迁本目录采用了完整篇名,证明了其具有官方庄重的格式。
邓珍本属于民间俗本,其刊行应当属于商业行为,有常见压缩版面的行为。如在吴迁本中条文都是分列的,一个条文写完,则另起一列继续新的条文;邓珍本则将多个条文连续在一起,不同条文间以“○”隔开。北宋官刻《金匮要略》乃奉圣旨开雕,刊行数量极少,显然不会考虑压缩版面的问题,因此,条文分列的可能性较大。在邓珍本系统诸本中,许多方剂的名称都为简写,如“橘枳姜汤”“甘姜苓术汤”“苓桂术甘汤”等,这样的方名省写约是南宋才开始流行起来的。而吴迁本中这些方剂则都完整写作“橘皮枳实生姜汤”“甘草干姜茯苓白术汤”“茯苓桂枝白术甘草汤”。苓桂术甘汤方亦见于宋臣整理的仲景医书《伤寒论》,且完整写作“茯苓桂枝白术甘草汤”,并未省写。这些都可以证明,北宋官刻《金匮要略》的方剂名称并未出现省写的情况。
吴迁本的一些药物名称也与邓珍本系统诸本不同,例如邓珍本多次出现“川椒”“川乌”等药名,吴迁本中则作“蜀椒”“乌头”且全书无“川”字。“蜀”为今四川地区古称,“川”这个简称则不早于北宋[5]。《伤寒论》中亦不用“川”字,这反映出,北宋官刻《金匮要略》的药物名称应该沿用着古名。除“川椒”“川乌”外,邓珍本中的“陈皮”在吴迁本中皆写作“陈橘皮”,应当也是北宋官刻保留下来的古貌,这些更加古老的药名对于追溯仲景医籍原貌具有重要意义。
表1 吴迁本与邓珍本药物炮制对比举例
通过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吴迁本的药物炮制明显详于邓珍本。这种详细记载药物炮制方法是中古时期方书的特点,所以很有可能是北宋官刻《金匮要略》的原貌。邓珍本省略了许多文字,一方面,可能出于上文提到的压缩版面考虑;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受到宋元时期药材饮片市场逐渐走向成熟的影响[18],患者可以直接购买炮制好的饮片,无须到用之时再临时加工,因此,不再赘言炮制加工方法。
此外,通过表1还可以发现,吴迁本药物的用量是使用大写数字的,如“壹两”“叁两”“拾贰枚”等,考察其全书,凡方中的药量数字都是使用大写,而其他位置的数字依然使用小写。这种药量用大写数字的习惯与北宋官修《圣济总录》完全一致(图1),二者可以共同佐证北宋官刻《金匮要略》药量书写的特点。
图1 《圣济总录》卷七十九
林亿等整理《金匮要略》时参考了大量其他医书,可知其中有一部分以所附注文的形式写在了书中。吴迁本中所附参考医书如下:《金匮玉函经》《备急千金要方》《肘后救卒方》《外台秘要方》《经心录》《伤寒论》《深师方》《诸病源候论》《古今录验方》《近效方》《崔氏方》《小品方》《集验方》《千金翼方》《脉经》《删繁方》共16部,比邓珍本所载多出了《伤寒论》《经心录》《集验方》《删繁方》等4部。这16部医书中有些在今天已经失传,但通过吴迁本可以推测在北宋政府召集儒臣整理《金匮要略》时,这些医书可能还存在,并且能够被宋臣查阅。
《金匮要略》中的注文除了附列医书外,还有多种功能。吴迁本卷中《杂疗方第二十》三物备急丸方后附注“已下并附方”。附方是林亿等人从其他医书中搜集来的张仲景方,目的是“附于逐篇之末,以广其法”。因此,在杂疗方这一篇章中,除柴胡饮子和诃黎勒丸出于《金匮要略》的前身《金匮玉函要略方》,其余22首方剂皆为附方,是宋臣从其他医书中搜集来的[19-20]。这条仅见于吴迁本的注文对于我们更加深入地认识北宋官刻《金匮要略》具有重要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吴迁本中还反映出北宋官刻《金匮要略》存在一种特殊格式,即一般情况下,各方用药X味,其方后就会写道“右X味……”但当方名已经体现药物数量时,如“厚朴七物汤”“厚朴三物汤”“三物备急丸”等,方后直接写“右药”而不再赘言具体几味。邓珍本中这种特殊格式只见三物备急丸方一例,恐是对北宋官刻《金匮要略》进行重编修改时遗留下来的痕迹。
吴迁本中还有一些有毒药物的使用也值得注意。如大乌头煎中用乌头15枚,而邓珍本则只用5枚;吴迁本赤丸方用茯苓、半夏、细辛、乌头、附子、射罔6味药,邓珍本则删去了附子、射罔两味。乌头、附子、射罔等药物皆是有毒之品[21],吴迁本中所反映出来的,或许就是北宋官刻《金匮要略》继承张仲景对有毒药物的认识及使用方法。
综上所述,可以初步建立起北宋官刻《金匮要略》的面貌:它的正式书名为《金匮要略方》;全书分为3卷,共25篇,各篇篇名较为整齐统一;书中所列方剂名称书写完整,一些药物也保留了较为古貌的名称;药物炮制方法记载详尽,药物用量全部使用大写数字;该书编撰时参考了北宋时可能尚存的包括《经心录》《集验方》《删繁方》等在内的多种医书,它们都通过注文的形式附列;在方名已经能够展示药物数量时,该书方后不会再赘言数量有几味。
由于北宋官刻《金匮要略》原书未能流传至今,现在已经无法一睹其真正面貌,通过分析和研究吴迁本,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还原北宋官刻《金匮要略》的面貌。这样的还原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第一,可以通过吴迁本来构建《金匮要略》北宋官刻相对准确的原貌,为将来寻找更接近宋版原书的文献提供帮助;第二,可以更加接近仲景医书之古貌,完善仲景学术流传发展情况,启发当今中医科研与临床思路;第三,可以根据林亿等儒臣校订《金匮要略》的特点,如编写格式、参考医书等,来管窥校正医书局整理其他医书的情况,丰富这一时期的医史文献研究资料。
此外,刊行于元代的邓珍本为何会对北宋官刻进行大幅度重编修改?这些改动是否受到当时医学知识发展或者社会经济文化变迁的影响?重编修改后的《金匮要略》为何比北宋官刻流传更加广泛?而它的改动又在后世对医家诊疗疾病产生了哪些影响?这些都是需要思考的问题,值得进一步研究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