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阿文同居的第五个月,一个女人拎着三个尼龙大包,满脸晦暗疲惫,闯进了我的两居室出租屋。
她皮肤黝黑,矮小臃肿,两鬓微白,上身是件花格子衬衫,下身搭了条黑色裤子,通身散着一股汗馊味。
我强忍反胃,疑惑望向阿文。他挠着头看看她,又抱歉地拉着我,神情复杂焦灼。
她像回家般自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抓起茶几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然后把三个大包拎进另一间屋子,取出被单被褥铺床。
我睡会,两天没睡了。她侧身伸出头对着阿文说。
阿文木木地点头,把她的房门关上了。不到五分钟,屋内响起震天的鼾声。
她没看到我在?难道我是隐形人?我直直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种受外人侵犯不被尊重的感觉火山爆发一样从心底冲出来。
喂,我才是这里的主人,她怎么问也不问一声,拿起我的水杯就喝……我把阿文拽进房间。
实在抱歉……咱们小声点。阿文尴尬地压低声音。
这里是我租的,凭什么?她要来也不和我说一声,这尊重我吗?我说红了脸。
我租的两居室在单位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房子,老旧了些,上班方便。阿文在附近上班,我干脆让他搬来一起住,一个月省七百元房租。
她临时决定的,没跟我说直接上了火车,我打算跟你说的,可是她已经到了。阿文无奈又着急解释,五官快变形了。
那她要住多久?我翻着白眼。
我会安排好不会让你受委屈的。阿文变出笑脸抱着我。
阿文上面有个姐姐,他十岁那年父亲去世,留下一间长长的老房。姐嫁到陕西,经营卖菜摊,外甥出生,母亲过去帮忙了。阿文善良踏实,我没有在意他的家境,抱着结婚的目的和他交往了。眼下,他的母亲突然而至,我瞬间成了保护领土的斗士。
她睡了近三个小时,才换了身土布衣服,披散着头发开门出来了。她边走边梳头,四处打量屋子。
房子小了点,够住。她自言自语,把花白的头发打了个卷盘在后脑勺,女主人似的钻进了厨房,今晚我做饭。
她转回头,目光触到我的目光,凌厉而陌生,又很快闪开望向阿文說,在陕西一天到晚是面条,难吃死了。
刚来,你先休息,我和菲菲做给你吃。阿文说。
她又把目光移回我身上,从上到下认真打量我,似乎要把我的骨髓皮肉看穿。
那灼灼的目光火一样烧着我,我趁机找借口转身回屋了。她像一个入侵者,生生闯入了我的领土。我难受得体内器官挤在了一起,呼吸变得困难。耳朵却一直竖着,时刻注意门外的动静。外面的门开了又关,有人出门去了。阿文拉开门进屋,把我抱在怀里,我使劲打他,他不动,却更用力地抱紧我。
菲菲,我知道你不适应,给我点时间。阿文轻声说。
在同居生活中,阿文勤快,没有不良嗜好,把我捧在手心里疼爱。我越发爱他了,决定要和他在一起一辈子。我伏在阿文胸口,强迫自己接受。爱他得接受他的家人。
我会适应的。我噘着嘴笑了。
阿文一脸感激,用力在我脸上亲了又亲,她出门买菜了,今晚给我们做好吃的。
她很快回来了,进门那刻,我看到她额头上挂着细密汗珠,头发一条条贴在头皮上,胸口有圈白色的汗渍,手里提了好几个红绿塑料袋。
阿姨,你回来了。我拂去心头的脾气,对她客气礼貌地笑了笑。
你得洗个澡。她愣了愣,“哎”一声应了,放好塑料袋小跑到房间拿了件衣服闪进厕所。她在陕西待了五年,习惯了那边的寒冷,回到家乡倒不适应炎热天气了,稍微动一动,体内的汗珠水一样流出来。
厕所里的水哗哗响,沐浴露的香味从门缝中渗了出来。我发现有一股味道夹杂在香味中。我天生鼻子敏感,闻不得一点异味。我确定,那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有点像肉腐烂的味道。
我侦探一样,悄悄来到厕所门口,深呼吸用力嗅,闻到的全是沐浴露的香味。那股恶心的臭味不是从厕所里散发出来的。我觉得奇怪,又地毯式地嗅,终于在厨房那堆红绿袋子中发现了臭味的源头。
我捂着口鼻,翻开了那堆袋子,最终在一个红色的塑料袋中发现了一坨黑色黏软冒着热气的东西。
阿文,这是什么?臭死了。我惊叫。
阿文急匆匆跑来一看,笑了起来,这是魔芋豆腐,是桂西北一带的特产,我们小时候常吃。制作的方法和豆腐相似,我们叫魔芋豆腐。它颜色与猫的皮肤相近,有人又叫“猫肉”。
重口味,吃那么臭的东西。我一脸鄙夷。
吃起来好吃,待会尝尝。阿文取出魔芋豆腐,放进一盆水里泡着。
它黑乎乎的,表面粗糙,摸起来滑腻。隔着水,我还能闻到那股味道。想到吃,我实在难以下口。
我和阿文上班忙,大多在饭堂吃饭,只有周末才会在厨房倒腾,做些简单的饭菜。现在,抽油烟机呼呼吹,锅碗瓢盆砰砰碰撞,她来了倒让厨房有了几分生气。
准备炒魔芋豆腐了,你要不要看看。阿文问。
我嫌弃魔芋豆腐的味道,却喜欢学做菜。看阿文祈求,我随他站在了厨房门口。
她发觉我站在门口,突然紧张了,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动作也有几分拘谨。她小心把魔芋豆腐切成手指大小的丝,姜切成片,大蒜拍碎,油锅热了,放入姜蒜翻炒,加些酸辣椒,炒出香味,再放入切好的魔芋豆腐继续翻炒。
有的喜欢吃湿一点的,嫩,炒一会就好。她挥着锅铲说,有的喜欢吃干一点的,有嚼头,得炒久点,你喜欢吃哪种?
我……我从来没吃过,不知道如何回答。
湿的干的都尝尝。阿文替我解围。
她翻炒一会,先起锅装了一碟,再继续炒剩在锅里的,直到焦黄才起锅。
晚上,我们围坐在一张四方小桌上吃饭,她把魔芋豆腐放在中间,鸡鸭摆在我面前。
在陕西老惦记这魔芋豆腐,现在终于能吃到了。她夹了一大夹直接放进嘴里,红油顺着嘴角往下流,她顺手一抹,擦在了桌子上。
我看着桌子上的油污,机械地动筷子,往嘴里塞大米饭。
来,尝尝我做的魔芋豆腐。她夹了一夹,直接塞进我碗里。
沾着辣椒的蚯蚓似的魔芋豆腐,霸道地盖住了白米饭,满怀期待地等我吃它们。其实炒过的魔芋豆腐没有多少臭味,可我还记得那股臭肉味。
尝尝。阿文往嘴里塞了一大夹,他吧唧吃起来,像吃人间美味一般。
我点点头,夹了一小丝放进嘴,吃药似的直接吞进肚里。
好吃吗?她满怀期待。
好吃。我礼貌地点头。
以后我经常做给你吃。她松了口气。
我悄悄把碗抬高,把那些魔芋豆腐夹到碗的一侧,土拨鼠一样挖下面的米饭吃。
她一直夹魔芋豆腐,甚至把它们和米饭拌在一起。她胃口好得惊人,一连吃了三碗米饭,扫荡了将近两盘魔芋豆腐。
收碗时,阿文看我碗里都是魔芋豆腐,他背过身,一口气把魔芋豆腐倒进嘴里,胡乱嚼几下咽进肚里。
不能浪费。阿文抹去嘴上的油,咧嘴赔笑说。
这一刻,我生出了嫉妒的怒气。他从来不吃我剩下的东西,大概是怕她难过才吃的。她的到来侵犯了我的地盘,抢走了阿文的关注。结婚以前,她不该来的。
二
深夜,她的屋里传出锯子般的起伏鼾声,我翻来覆去没法安然入睡。我早上不用上班,屋里只有我和她。她没来时,我睡到10点。她不到7点起床,不停在客厅走动,脚步拖沓沉重,扰得我无法继续睡。
我恼火地坐起来,像个泼妇般地把床上的玩偶使劲朝床边的桌子扔。桌上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有的掉下地,发出刺耳的响声。我得比她发出的声音大,这是对她的抗议,甚至是警告。
我的抗议无效,她照常起床制造出烦人的声音。于是,我和阿文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她能不能顾及一下我的感受?我不管不顾地大喊。
我会跟她说的,不过,希望你能体谅一下。阿文说到最后,火气也上来了。
阿文护着她,我委屈得眼眶红了,直直看了他几秒,伏在床上弃妇一般号啕大哭,说,她来这里把自己当主人,不经过我的同意用我的东西,还吵我睡觉,我怎么体谅?
能给我点时间吗?阿文收拾好脾气,坐在床沿扶着我的肩。
我的哭声没有降低,反而更凶猛了。
阿文叹气,默然开门出去了。
这次争吵后,我有意避开他们母子,不在家吃饭,不和阿文说话。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有意和他们较量。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很少碰面。我感觉到她躲在身后,用躲闪的怯怯的眼神看我。我装作不知道,冷着脸进屋睡觉出门上班。
她还是早起,不过,她的活动范围在房间内。这一次,吵醒我的是她讲电话的声音。她怕别人听不见,几乎吼着讲电话。连续几天,她都在打电话询问出去打工的事。去哪里做工记得叫上我。
我被嘈杂的声音弄得神经衰弱,头发一把把掉落,心中却生出一种期待的快乐,她要出去做工,不在这间屋子里了。
这天,阿文下班回来进屋和她商量。门开着,他们的对话我全听到了。
媽,我找了间房……想租下来。阿文支吾。
我期待她能顺着台阶下,同意搬出去住。
这够住,花那个冤枉钱干吗?你们年轻人真不懂节约。她反倒责怪阿文。
我的皮肉和骨骼瞬间石化了,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这人,实在太不识趣了。只要她搬出去住,我宁愿帮她出房租。
过几天我回老家做工,刚才和他们联系好了。房子你别租了,我回来就住这。她接着说。
听到这消息,连心脏都快石化的我瞬间恢复知觉了。
回去你住哪里?阿文问。
和大家一起住工棚。她无所谓地说。
那要注意安全。阿文嘱咐。
一个星期以后,她拎着三个尼龙大包,从我的两居室消失了。阿文一天寡言坐在电脑前打游戏。
我心里高兴,可看到阿文这样,又有一丝愧疚,毕竟是他妈。不过,我又没和阿文结婚,有权维护领土完整。
我和阿文似乎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过着开心的两人世界,还一起筹钱贷款买了辆车,时常出门兜风。
我们去看看她。阿文小心提议。
好啊。我答应得爽快,只要不和她住在一起,我倒能接受去看看她,顺便出门透透气。
她在一处深山挖坑埋光缆线,一天能挣二百元。我们到达工棚时,她正好收工回来。她头戴宽边格子花帽,胸前围蓝色长至膝盖的围裙,上面沾满了红色的泥土,手臂上的蓝色套袖烂了几个洞,露出灰色衬衫。她瘦了一圈,颧骨凸出,眼窝下沉,人却精神许多。
你们来了。她搓着手上的泥说。
嗯,阿姨。我有些愧疚,叫她的声音很小。
哎。她咧着嘴笑了。
妈,在这习惯不?阿文一脸心疼。
习惯习惯。她笑得爽朗,看了看阿文身后的车,猫着腰钻进工棚,拿出两个黑黝黝的东西。
知道你们要来,我特地到山里挖的,到时做……她将黑东西塞进阿文怀里,突然意识到什么,小心瞧了我一眼,声音低了下去。
想吃在街上买点好了。阿文嫌麻烦。
自己做多好……她的声音更低了。
阿文只好顺从地把两个黑家伙放进车尾箱。
你们回去吧,天黑了不好走。她不留我们吃饭,反倒催促说。
和她道别,阿文带我回了一趟他的老家,去看长长的老屋。
那两个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是芋头。阿文随口答。
我有点怀疑,却没有深问。过了约莫半小时,阿文把车停到一栋房子前。那是一栋两层栏杆楼,楼身是木头,屋顶是破旧的瓦,有的地方还有大洞。稀拉的夕阳从洞里流进屋内,我看见了枝枝蔓蔓的蜘蛛网。那些破败的家具被一层厚厚的尘土覆盖,生出一种腐木的霉味。
她很早到外地开荒挣钱送我们上学,多年不在家住了,这已经坏了。阿文坐在门前的石梯上,垂着头悠悠说。
阿文从来没开口说过这些。看着那间年久失修的老屋,我心疼起这一家人来。
第四个月,她回来了,身上还是那三个尼龙大包。这一次,她变得拘谨了,小心地进出做饭吃饭。每一次和我说话,像请示领导一般谨慎卑微。她起居的动作变得轻柔,不轻易弄出一点响声。晚上,她等我回来才躺下。
我悄悄领了这份心意,脸色好看些了,渐渐和她说几句话。阿文看了,也舒了一口气。不过,这种好局面并没有持续太久。
那天下夜班,我在门外闻到一股熟悉的臭味,还伴着摩擦声。进屋一看,她捧着魔芋蹲在客厅,往一块粗糙的石板上磨,黑色的魔芋汁顺着石板流到盆里。
这是要干吗?我的声音冰冷阴沉。
我想做点魔芋豆腐。她仰着脸想得到我的允许。
我捂着口鼻不应答,拉着脸进房间,“砰”一声把门关上了。这一关,门外的摩擦声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把家里搞得臭气熏天的。你还骗我是芋头。我把快睡着的阿文扯起来。
他揉着眼,看了我一眼,又倒下去背对我身体缩成一团。
阿文用简单的动作向我表明,他允许她那么干,我管不着。我又觉得委屈了,抱着被子哭了一夜。
第二天起来,我眼圈红肿,只好披散头发掩饰。屋里没人,窗户全打开了。往常,她会在厨房做饭,现在厨房里没人。我往她屋里探头查看她是不是偷偷走了。她的床单被子保持原样,三个尼龙大包整齐地放在床底。
我狗鼻子似的嗅,魔芋的味道淡淡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我心还堵,要不是她,我不会和阿文吵架。
临近傍晚,她才从外面回来。她低着头进屋,关上了门。她没有做饭,一直待在房间里。屋内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我猜她躺在床上,不知道睡没睡。我感觉有点对不住她,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道歉,只好把自己关在房间,佯装看综艺节目。阿文心烦,借口出门打球。
过了十几天,她找到零工,又背着她的三个尼龙包离开了。走的那天,她把一个黑色布包交给阿文。阿文打开一看,是十万块钱。
那段时间,我们为新房的首付发愁。两人的钱加起来,还差好几万。这十万块对我们来讲,无疑是雪中送炭。
拿到钱的第二天,我们把首付交了,还余下几万元装修。我和阿文商量,我们入住新房那天办结婚酒席。
结婚前几天,她通知了老家的亲戚,一起帮着做魔芋豆腐,她已经准备好了一箱子魔芋。
在新房里做魔芋豆腐,真想得出。我撇着嘴。
这房子也有她的份哩,她辛苦一辈子,终于有个像样的家,总得在亲朋好友面前高兴一下吧。老婆大人,你允许一次,就一次,以后再不做了。阿文半讨好半认真地说。
看在十万块钱的份上,我默许了她在新房里制作魔芋豆腐。她像濒临处决的犯人突然得到赦免一般,脸上一直挂着灿烂的笑忙里忙外招待客人。
等客人们休息后,她一个人坐在崭新的客厅,磨那几个黑麻麻的魔芋,她把南瓜大的魔芋磨成汁,倒入奶白色的石灰水沉浸才去睡覺。第二天她早早起来烧一锅石灰水,把沉淀一晚的魔芋汁倒进锅里不停搅拌。
小时候没饭吃,这魔芋帮了我们不少忙,家里经常做魔芋豆腐充饥,以前吃多了寡味。现在生活好了,倒越爱吃了。她絮絮叨叨,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她边说边把煮沸的水倒进一个垫好包布的盆里,拂去上面的白沫,再用准备好的石头压实。放置许久,魔芋豆腐成形了。她小心掀开包布,用刀切成豆腐块,摆放在桌子上。
她怕新房里有味,把抽油烟机开到最大,还把所有窗户打开散味。那股味道还是充斥在屋内,我只好躲在房间内避开。
魔芋豆腐似乎成了酒席的主角,胜过了鸡鸭鱼肉。她把魔芋豆腐做了几种口味,白灼点酱、酸笋爆炒、酸藠头爆炒、肉丝爆炒,不同的配料,不同的味道。
啧啧啧,你这魔芋豆腐做得好。客人们大口吃,不忘赞赏。
我按照老方法做的,味道自然好。她笑吟吟的,还有几分得意。
婚礼结束,我和阿文送走所有宾客。她也提着尼龙大包,和宾客一起返回老家,阿文说先休息一段时间,她说又找到了新的工。我没有客套地挽留,随她去了。
三
我怀孕七个月,阿文把她叫回来了。她开始照顾我的饮食起居。结婚近一年,她大多时间在外做工,现在突然长时间待在家,我又开始恐慌无措了。
早上她替我做好早餐等我起床,晚上下班她给我热好夜宵。做完,她悄悄回房。我默默享受这一切,又觉得愧对她。
我很少叫她“妈”,这个称呼像一颗尖利的牙齿长在嘴里,嚼不碎也咽不下去,只能永远盘踞在那里硌着。
不知怎的,我妈知道了这事,打电话来训斥了我一通。
人家辛苦一辈子,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你对她不冷不热的,你怎么回事?
再怎么说,人家是长辈,你得有最起码的尊敬。
…………
我妈的话炸弹一样,飞进耳朵里轰隆响。我只好把电话放在一边,让我妈继续说。自从她出现了,阿文护着她,现在我妈也向着她,我变成了另一个队伍的人。难受的泪水顺着脸颊,汹涌地往下淌,我不擦,任由它们流,直到我妈自动挂断电话。
她竟然给我妈打小报告,我原本要好好和她相处的,现在休想。我一连几天拉着脸,眼里充满了厌恶的光。阿文上班,我在房间看综艺。家里的气氛诡异沉重,我们像两个巢穴里的动物,只有觅食才出动。
她似乎察觉到我的变化,那天,她站在我房间门口。我看了她一眼,假装没看见,继续靠在床头看视频,看到好笑的跟着笑起来。她嘴巴开了又闭上,连续几次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我心里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谁让你在后面打小报告。现在,我让你尝尝难受的滋味。
孩子早产一个星期,我和阿文决定让孩子待在保温箱观察几日。阿文在身边陪护,她负责送饭菜,每到中午,她提着三个铝饭盒,一身汗进到病房。
她盛好汤,一把拉住我的肩膀,想扶我坐起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身体接触,我紧张得全身肌肉紧绷,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赶忙甩开手,推开她,说,让阿文扶我。
她触电般缩回手,眼里闪过一丝惶恐和慌张,不知所措地退后,站在床尾扶住床架,好一会才挤出尴尬的笑容。
我的胃口不好,喝两口又躺下。她想劝又不敢开口,便用手肘戳阿文。
阿文连哄带骗,我又吃了些。她才满意地收拾桌上的碗筷到阳台上吃饭。
她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时不时往我的病床上瞅,见我躺着,她才又躺下来。
让她回去休息一下。我推阿文。
她说想在这陪着,心里才安稳。阿文说。
我在这没事。我不想让她一直看着,心里别扭。
阿文只好去阳台,和她说了些什么,她才起来,拎着饭盒离开病房。
多吩咐阿文。她又折回來说。
我朝她点头,赶紧转向另外一边了。我不想和她有目光接触,她的目光总是胆怯卑下的,看到让人不舒服。
七天后,我和宝宝一起出院。正处盛夏,天气热得吓人。我的身体像决了堤的水库,汗水不停地往外冒。我心烦气躁地开空调,把房间内的温度降低,还是止不住汗。汗水强盗似的,夺走我身上的气力,我被抽空了,走路轻飘飘的。
我身体虚得没了奶水,孩子吸不到奶,使劲咬奶头,疼得我直冒冷汗。孩子吃不饱,张着粉红小嘴号哭。我心疼孩子,却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哭。最后,我不得已给孩子喝了奶粉,她吃饱了才乖乖睡过去。
情绪不好,人更虚弱了,我的脸苍白如月光,走路需扶着墙佝着背,像极了一个老太太。
产后第十五天,孩子半夜尿了难受,张着小嘴使劲喊。阿文在我的指导下,迷迷糊糊地起来换尿布。这会,她在门外轻轻敲门,声音轻柔含着一种胆怯。
孩子和我睡吧,你先养好身体。她小心走进来说。
我有些犹豫,可身体虚弱只能先同意。晚上,孩子要拉尿拉屎喝奶,没有强大的体力根本没法做到。
孩子和她睡以后,我晚上不用起夜,可以睡完整的觉,体力渐渐恢复。她看起来十分疲乏,眼里布满红血丝,脸色暗沉蜡黄。
每天早上,她趁孩子还在睡,早早起来炖鸡汤,再用汤水给我煮面条。煮好后,才轻轻叩开我的门。我吃面时,她又忙着收拾家里的卫生,拖地擦桌子洗碗,孩子哭了,又小跑着进屋抱孩子喂奶。看她忙碌的样子,我内心的某一处似乎温润了,看她的目光柔软许多。
我家媳妇……能不能帮我带些草药。她躲在房间,低声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答应了,她高兴地挂了电话。当天下午草药到了,她把人参似的根须放进鸡胸脯肉里炖。
午餐时,鸡汤炖好了,汤色红黑,还有股腥味。我蹙着眉看着面前的鸡汤,没有动勺子。
这补气血好着呢,我们那个年代常吃。她望向阿文,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妈,这是偏方,吃不好会伤身的。阿文有些犹豫。
她惊了一下,焦黄的脸上生出一丝愠色,又很快悻悻地朝我笑了笑,信得过妈的话,试试。
我心头犹豫,也听说过不少偏方吃坏身体的。想到能让宝宝早点吃上母乳,管它是什么偏方,先试试。我端着碗,捂着鼻子,咕噜喝下了鸡汤。
连续喝一个星期,你会好很多。她看了看空碗,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轻松地笑了。
我连续喝了两周,宝宝终于喝上了一顿饱奶。让我意外的是,虚汗止住了,脸上还生出几许红晕。她却瘦了一大圈,背也佝偻了。她似乎没觉得累,每天乐此不疲地穿梭在孩子与厨房之间,尽心照顾我的生活。
孩子五个月,阿文的表哥结婚,他带着我们回了趟老家。她怕我晕车,坚持抱孩子。回乡的路弯道多,整整走了四个小时。对我来说,简直走了四个世纪,一路晕乎乎的。她下车时,赶紧把孩子交给阿文,自己跑到一边,翻江倒海地吐。她把胃清空,像一摊泥坐在地上。
我稍好一些想过去拉她起来,她摆摆手示意我离开。过了半个小时,她一脸惨白慢悠悠地撑着双膝缓缓站起来。
来到表哥家,她的脸色才稍稍好转,她抱着孩子四处转,笑眯眯地和大家打招呼。
这孩子长得多好。亲戚们围上来看,啧啧称赞。
那可不是,她妈妈生得好。她脸上的皱纹笑得皱成了一团。
你现在在城里享清福了。和她年纪相仿的人边夸孩子边说。
儿子娶了一个好媳妇,我跟着一起享福。她笑得更灿烂了。
我在旁边看着,脸红到了耳根边,想到了过往我对她的冷漠,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得找机会,和她说声对不起。
表哥家的酒席是露天流水席,厨房是一个简易棚子,一口大锅架在卡伦桶上,下面架着柴火就直接炒菜了。流水席桌上的菜,均出自这口大铁锅。
饭菜上桌了,一道道热气腾腾地冒着烟。我看到魔芋豆腐正正放在我面前,用一个铝制盆装着,里面有肉丝青椒酸笋,灰色的魔芋豆腐上正闪着油光,像一种挑衅的目光。
好久没吃了,我要多吃点。她把魔芋豆腐挪到她面前,夹了一大夹放进碗里,大口吃起来。
我知道她怕我不喜欢魔芋豆腐的味道,赶紧挪了位置。我闻不到魔芋豆腐的臭味了,它似乎散发着一股清香,刺激着我的味蕾。我学着她的样子,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它Q弹有嚼劲,并没有闻起来的臭味,反而有种清甜味,配上青辣椒和酸笋,胃口突然间好了很多。我接连吃了好几夹,很快把那碗魔芋豆腐夹见了底。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吃,好一会,她干脆把那盘魔芋豆腐放在我面前。
我学着她的样子,把魔芋豆腐拌在米饭里。米饭像炒过的,粒粒泛着油光,我的食欲更好了,接连吃了两碗魔芋豆腐拌饭。肚子圆滚滚的往下坠。我却出奇地满足、开心。
吃完酒席,表哥家还剩些没炒的魔芋豆腐,闻起来还和腐肉一般臭。表哥张罗着分菜,他把一包魔芋豆腐递给了她。
不带了,我想吃再来你家。她边推却边和阿文说,放在车上不好闻。
妈,带些回去吧,我喜欢吃。我接过了那包魔芋豆腐。
【黄素雲,广西百色人,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和当地报纸、文学内刊等,现供职于右江日报社。】
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