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樵夫从海岸线上经过的时候,已是秋天,阳光把海滩晒成一大片金色,他在那些柔软的金色沙粒中央,发现一只砰砰乱跳的酒桶,它跳起来,然后落进松软的沙子里,隔了一会儿,又跳起来。
樵夫靠近些,他放下柴垛,抚摸着粗糙的酒桶板子,他把眼睛眯起来,眼角露出像金枪鱼尾巴一样的纹路。“噢,原来不是排球。”他自言自语地说。
海水总是时不时地带来一些宝藏,比如半磅重的椰子、塑料做的勺子,还有一只来自葡萄牙的橄榄树油瓶子,里面有一张去年超市的账单,背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地写着 “你好”。
樵夫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但会跳的酒桶还是头次见。他心里满是好奇,但想着:总不会藏着只兔子吧。就这样,他慢慢地打开了酒桶盖子。
“你这家伙!”兔子從酒桶里抬起头来,“你让阳光弄疼我眼睛了!”
砰!樵夫吃了一惊,赶忙合上了盖子。“我的上帝……对不起!”他喃喃地说。
桶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我说,你也不要继续把我关在这里啊!”
樵夫慢慢地把桶盖挪开一条缝儿。
“谢谢!这样好多了。”桶里传来感谢的声音。
“请问……”樵夫把眼睛贴着那条缝儿,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瞧着。他发现黑乎乎的桶底的确站着一只毛茸茸的兔子,正挺着胸膛梳理自己的耳朵,他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揉了揉,这时他忘记了自己的问题。
“你是神灯……酒桶精灵吗?”这是樵夫后来想到的。
“你好!我是兔船长。”兔子从桶里跳出来,站在松软的沙滩上,“感谢你把我从我的船里弄出来。”它朝樵夫点头示意。
“挺好。”樵夫也点点头,他的视线重新落在了那只酒桶上,“你管这叫……船?”
“当然!”兔子自豪地说,门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你所见般的坚不可摧!”
樵夫挠了挠头,问道:“坚不可摧?”
“是的!除了进出有一点小问题……可它会带我纵横七海!”兔子回答。
“纵横七海?”樵夫继续问道。
“你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兔子有些不满,不过它仍耐心地回答,“伟大的兔船长已经迈出了历史性的一步,它来到了黄金海岸!”说着,兔子甩开双臂,在金色的沙滩上转了一个圈,沙子发出咯咯的声音。
“也就是说,你是第一次出海?”樵夫问。
“准确地说,是第一天出海。”兔子骄傲地回答。
樵夫愣在原地,他在继续思考“七海”的含义,也许他年轻的时候去过海上,抵达的地方不及或者远不止七海,又或者他只是觉得“纵横”听上去会让人联想到拉肚子而已。
“呲呲!”兔子尴尬地咳嗽两声,听起来像沙子摩擦的声音,那声音让樵夫觉得有点滑稽。
樵夫的笑声听起来和咳嗽差不多。
他抽出他那柄又粗又长的斧子,将酒桶劈成了两半。酒桶马上像一只脱壳的椰子蟹,有一些海水逃回了海里,现在沙滩上只剩两瓣干枯的壳。
兔子把耳朵拉到了下巴:“北极星在上啊,你把我的船毁了!”
樵夫耸了耸肩。“总之,你不能用一只橡木桶出海,兔子,这不合适。”樵夫说着,背上他的柴准备回家。
“那怎样才合适,对一只兔子来说?”他回过头来,发现兔子正红着眼睛看着自己,“每天躺在草地上,吃草,午睡,晒太阳,和门牙说话,这样就应该满足了吗?”兔子就快哭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樵夫不太会相信兔子啜泣的声音就像海浪拍打礁石。
樵夫点点头:“如果是我,我就满足了。”樵夫说着,他抬头望望天空,又低头看看海水,接着瞧了瞧兔子,他也说不好是中间的哪一个,倒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他眼里有些笑意,大约想起了很多故事。
不过他只回忆了一小会儿,就迈开了步子:“但如果你愿意,就跟着我来吧,我可以教你点有趣的事情。”
“我只想要回我的船!”兔子这样说着,但它却跟上了樵夫的步伐,两个人向着树林走去。
樵夫的木屋在一座小山上,山顶不大,房子很小。樵夫背着满身的柴,那架势似乎要把烟囱挤破,于是他把柴垛放在院子里,领着兔子侧身走入门去。
兔子好奇地打量着木屋,屋里空空如也,甚至没有一张床、一个地洞,好消息是也没有兔笼。“有客人,有客人!”一只鹦鹉从烟囱里飞了出来,它围着兔子的头顶盘旋,唠叨着,“有客人,有客人!”鹦鹉不知疲惫,大概是因为连落脚的衣服架子也没有。
“你好!”兔子说。
“你好,你好!”鹦鹉说。
“闭嘴!”樵夫喊道。
“闭嘴,闭嘴!”鹦鹉也喊道。
“它只会学舌吗?”兔子抖了抖耳朵。
“真没礼貌,真没礼貌!”鹦鹉喊道。
樵夫挥了挥手臂,把鹦鹉赶回了烟囱。
“等你到了海上,”樵夫喃喃地说,“就会明白鹦鹉是一名船长最好的伙伴。”他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哪怕它们毫无用处。”
“这不重要。”樵夫用肯定的语气说,“重要的是你得学会转圈儿——如果你想去海上的话。”
“转圈儿?”兔子的耳朵竖了起来,它怀疑自己听错了,也许是“攒钱”,也许是“装腔”,总之——“转圈儿!”它用不可思议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想想吧,也许你的甲板就只有这个木屋大,而你终日困在海上,和一整个世界的蓝色为伴,真的是非常无聊……”
“我认为在海上可没工夫无聊。”兔子打断樵夫的话,“那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兔子说话的样子很认真,仿佛那一片蓝色已经在它眼前,天和地都没有了区别。
“咳咳!”樵夫显得有些窘迫,他面色微红,手掌来回地在粗糙的衣服上磨蹭着,他的笑声依然和咳嗽差不多,“可无聊……嗯,那也是梦想的一部分。”他终于想到一些好的措辞。他不太擅长说谎,倘若不是,他一定会说:“那不重要。”
可那的确相当重要。梦想就像长颈鹿,一旦你见到了它,总会觉得有点失望,最幸福的反倒是攒零花钱买门票的过程。
兔子显得有些不耐烦。“如果我照做,你会不会把我的船还我?”它朝樵夫喊道。
“你可以试试看。”樵夫把双手抱在胸前,一屁股坐到地上,木屋震动了一下。
于是兔子开始来回地在屋子里转起圈来,一开始它低着头,步伐谨慎,像一位侦探;后来它试着仰起头,步履踉跄,像一位诗人。
兔子很擅长跑步,但似乎并不擅长走路,尤其是慢慢走,一只脚掌必须顶到另一只的脚后跟。此外,背着手对一只兔子也不容易,它的前爪太短,并且有太多茸毛,这使得它的胳肢窝很痒。兔子很想笑,可它却哭了。“这不合适!”它抱怨道,“对一只兔子!”
“對一只兔子而言,航海更不合适。”樵夫坦言道,“你现在明白了吗?”
兔子没有回答,它在地板上盘坐着,似乎有点沮丧,不过马上又站了起来,背起手开始转圈儿。
“对对,步子要小,好像鸟在走路。”樵夫挥着双手。鹦鹉想要做出示范,但它一落到地板上,便双脚跳跃起来——鸟儿为什么要走路,这也不合理。
“耳朵向后卷,胳膊夹紧!”樵夫继续指挥。兔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却始终没有停下来,毛茸茸的爪子在木屋的地板上发出咯咯咯的脚步声。
“手肘向前,挺胸……”樵夫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了呼吸声,肚子和胡子有规律地起伏着,他睡着了。
天刚亮的时候,鹦鹉发现屋子里仍有咯咯咯的声音。
“你走了一夜吗?”樵夫擦了擦胡须上的口水。
“是的。”
“我是说,你整晚都在转圈儿?”樵夫换了个说法。因为他有点儿不敢相信。
“我背着手。”兔子回答,露出夹得发红的胳肢窝,像拔掉萝卜留下的一个坑。
“我可以坚持一整夜了,关于转圈儿。”兔子说,“现在我们来聊聊我的船?”
樵夫并没有急着兑现他的承诺,他示意兔子跟上他的步伐,他们一前一后地来到了树林深处。
秋天的树林也是金色的,那些泛黄的叶片像纷飞的蝴蝶,在风中翕动着轻薄的翅膀,普通人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学会写诗。樵夫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树梢,兔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了挂在枝头的果实,是大大的鸭梨,那也是金灿灿的。
“如果你要去海上,”樵夫咽了一口唾沫,“你就得学会爬树。”
“你是想告诉我,我需要在茫茫的大海中寻找一片森林?”兔子不满地问道。
“海上当然不会有森林——”樵夫摇摇头,“珊瑚海除外,那里的珊瑚大片大片,就像长在海底的森林。你得特别留心,海葵和牡蛎会顺着那些珊瑚爬到你的船底,让你不得不带着那些美味的家伙一起旅行。”樵夫又咽了一口唾沫。
“那是不行,我记住了。”兔子点点头,“可那和爬树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的船上会有一根桅杆,”樵夫竖起一根手指,然后用另一只手的两根手指做出攀爬的动作,“必要的时候,你必须爬上桅杆,才能避开所有的珊瑚和坏天气。”
“如果我学会了爬树,”兔子说,“你得保证还我船!”
樵夫拨开蓬松的胡子,抚摸着下巴:“这当然……是一个必要的过程。”
于是兔子来到了树下,它摩擦着毛茸茸的手掌,然后跳到了树干上,它用前爪、后爪、耳朵以及门牙牢牢地抱着树干,活像一只树懒。
“往上爬!”樵夫指挥道。
兔子刚松开门牙,立马滑了下来。“这棵树对我来说太粗了!”兔子抱怨道。
“可船上的桅杆比这还粗百倍。”樵夫摸摸鼻子,他意识到“百倍”似乎有些夸张,所以他又抢着说道,“更重要的是光滑,像抹了黄油!桅杆比树更难爬。”但他没有提到桅杆上会有梯子,还有鱼篓一样的瞭望台,瞭望台结实极了,你甚至可以在上面钓鱼和睡觉。
樵夫觉得美好的部分应该留着将来由兔子自己去体会。
兔子无奈地重新回到树下,伸出毛茸茸的臂膀抱住粗大而结实的树干。它满身顺滑的毛曾经让它无比自豪,曾经,它是整个草地上最漂亮的兔子,它享受最甘甜的河水和最丰盛的牧草,每天只需要吃饭、午睡、同门牙聊天和晒太阳,直到它觉得生活不该是那样的。
一整天下来,兔子累坏了,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它勉强能用耳朵够到树上最低的一片树叶。
“你先回去吧,我就快成功了!”兔子对樵夫说。
樵夫摇摇头:“晚上的树林和暴风雨一样危险,况且我们还有一项课程。”
察觉到兔子打颤的门牙,樵夫安慰兔子:“不过这一项会很轻松愉快。”
他们回到金色海滩,此时正是退潮时间,海滩上也有黑色的礁石。
樵夫脱去上衣,露出结实的臂膀。“真没想到,也许你也是一只兔子,虽然你是金色的。”兔子盯着樵夫毛茸茸的胸膛。
樵夫哈哈大笑,他的眼角布满了细致的皱纹,可依旧让人觉得爽朗。他走到一块礁石之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像条金色的鱼一样跃进了海里。
扑通!兔子被吓了一跳,它赶紧趴下来,从礁石后露出半个脑袋。“樵夫!”兔子喊道,它的视线在海平面上来回地扫视,它一直望到很远的地方,远到了太阳落下去的那一条火红色的线处。“樵夫!”兔子再次喊道。
“真不敢相信我失去他了,”兔子心里很难过,“我不该挖苦他的胸膛——虽然他毁了我的船。”兔子把头垂了下来,发现鼻子底下的水面有一些细小的气泡,过了一会儿,出现了一团黑色的影子,影子扭动着,从里面蹦出来一个结实的身影,他一把揽住兔子毛茸茸的身体,兔子甚至来不及喊出声,就随着那个身影一同跌进海里。
“水、水!”兔子喊道,“救命!”
樵夫得意地望着在水里扑腾的兔子,他拧了拧胡子里的海水:“嘿,如果不会游泳,就真的不能去海上啦!”他笑得很开心,一整个脸上的皱纹都在荡漾着,仿佛变成了海浪,既舒展又灵活。
“大海呀,啊啊,风浪!”樵夫开心地唱起歌来,水珠在他的胡子和胸毛上熠熠生辉,“真开心啊,小兔子,跟我一起唱吧!”
“咕噜,咕噜噜噜!”兔子说。
当兔子好不容易从海水里脱险,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夜幕降临,海边比别处更黑。樵夫在岸上点起一堆篝火。
“坐过来些,小兔子。”樵夫呼唤着。兔子坐了过去,火堆噼里啪啦地自言自语,火光映在兔子筋疲力尽的脸上,让它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它抬起头来,望着满天繁星,那样闪闪发亮,亮得它几乎得眯着眼睛。兔子意识到,秋天的星空,比平时还要深邃和高远。
“真美,”兔子感叹道,“比草地上的星空好看多了。”
“如果你在海上,星空会倒映在水里,你的周围都是繁星,”樵夫眯起眼睛,“想想看,那时候你不只是一名普通船长,你甚至是一名在星海中漫游的船长。”
“我真的能成为一名船长吗?可我对爬树和游泳都摸不到门道。”兔子抬起头来,很认真地问道。
樵夫没有回答,他只是问兔子说:“你喜欢大海吗?”
“当然,十分,非常。”兔子回答。
樵夫站起身来,他的脸庞被火光映得通红,他张开胳膊,用快活的声音说:“那么现在,我来教会你最后一项课程!”
樵夫望着大海开始放声大笑:“哈哈哈!”像远处滚过的闷雷与海啸。那笑声像一条痒痒虫,钻进兔子的耳朵里,于是兔子也站了起来,向着大海开始发笑。“哈哈哈!”他们一起笑到没法呼吸,倒在沙灘上大口地喘气。
樵夫用尽了全身力气,这真是他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你少了颗牙,”兔子注意到樵夫张开的嘴,“你已经老了吗?”
樵夫想了想,要说老,他似乎还算不上,不过年轻的确是很遥远的事了。
“不完全是。”樵夫说。
随后他说道:“是的。”
兔子花了一整个秋天的时间,来练习转圈儿、爬树和游泳,等到梨树上所有的果实和树叶都已经落下,它终于可以轻松地爬上树梢,成为那挂在枝头的第一只,也是唯一的一只兔子。它也可以在海浪里漂上几个小时,就像一只白色的救生筏。唯有转圈儿,它反倒是越来越没有耐心,每当它开始背着手踱步,它的心就已经飞到了海上。
在秋天尽头的一天,樵夫对兔子说:“你走吧,我已经再没有能够教你的事情了。”
这一天来得太突然了,兔子感到有点别扭。“我还没有船。”它开始找借口,“还记得吗?我的船已经被你弄坏了。”
于是,樵夫领着兔子来到木屋的背后,一艘崭新的小船就停在那里——做了船底和船身,还做了甲板,而铆钉和桅杆都是梨木做的。小船神气地立在那里,像一位即将踏上冒险的勇士。
“我的天狼星在上啊!”兔子喊出了声。
“去试试你的船?”樵夫提议说。他们笨拙又兴奋地抬起了船,一前一后直到海边。当船入水的时候,他俩高兴得像第一次把橡皮鸭子放进浴缸的孩子。
直到这一刻,兔子才意识到,分别的时候到了。
兔子回头看看天空,原来深秋的阳光也会灼人,灼得眼睛想流泪。
“你是一名船长吗?”兔子突然问。
但樵夫没有回答。
“走吧!”他说。
“走吧,走吧!”鹦鹉说。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兔子问。
“你把信装在酒瓶里,大海自然会带它来见我。”樵夫回答。
“那我怎么晓得,你已经收到了?”兔子又问。
“你要注意天空,我把想要告诉你的都写在云彩上了,你要特别提防乌云,还有有腥味的风,那是我在告诉你,降下你的帆。”
“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会想你的。”兔子给了樵夫一个毛茸茸的拥抱。
樵夫愣了一下,然后眯起了眼睛,他眼角的纹路上挂着一些水珠。
兔船长就这样开始了它的传奇冒险,它在海上招募水手,乘风破浪,直至威名传遍七海。有一天,威风凛凛的兔船长在爱琴海和红海之间的珊瑚礁上,听到了一些有趣的故事:说的是很多年前,有一位金色胡子的船长,他勇敢又宽厚,是迄今为止七海最伟大的男人。
兔船长笑着摇摇头:“不,那一定不是我的樵夫,我的樵夫只是一个鼾声如雷的普通男人。”说罢,它便回到海上去了。
也就在那个时刻,海的另一端,黄金海岸上,有一位喜欢看海的健壮老人,他的肩膀上总是站着一只忙着梳理毛发的鹦鹉。
“其实我们可以教会它更有用的东西不是吗?比如看罗盘、升船帆和不要在凛冬将至之时出海。” 鹦鹉喋喋不休。
“嘿,不是那样的,珀利。”
那是鹦鹉的名字。
“它学会了面对梦想中无聊的部分,也学会了和不擅长的自己和解,更学会了即便那样也要咬牙坚持。我们送它出海,但我们永远无法代替任何人实现梦想,你说对吗?”
站在金色的沙滩上,老人笑了,眼角的纹路像海浪一样荡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