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中科技大学 潘 峰 上海交通大学 盛丹丹
口译活动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交际活动,受制于强大的规范制约。规范的作用是为了约束行为,降低语言使用中的自然变化性以及人际交往中的不确定性,进而维护社会结构的稳定与凝聚力。在政治外交语境中,领导人的发言表态通常体现国家的大政方针政策,事关国家利益,在对外交往中关系重大。故而,外事口译中对译员身份与行为的要求更为苛刻,译员通常被要求做到准确并完整地翻译政府发言人的话语。人们通常的期待是,在强大的规范性制约下,外交语境下的译员主体性发挥空间极为有限,在很大程度上是“隐形”的(参见 Harris, 1990)。此外,口译是极度费力的认知任务,译员所接受的培训通常促使他们在口译过程中优先考虑源语话语的命题意义(Seleskovitch, 1977; Gile, 2009)。模糊限制语(hedge)作为一种修辞手段,属于元话语资源,并不是命题意义的一部分。因此,在“忠实性”规范和“命题意义优先”原则的双重作用下,当译员面临巨大的认知负荷和时间压力时,模糊限制语更容易被过滤掉。换言之,它们在规范的作用下更为脆弱。然而,文献表明事实并非如此,译员频繁诉诸于替换、增添等策略来操控模糊限制语资源,以实现预期的话语目的(如王斌华,2013;潘峰,2014;Sun, 2014),说明译员还受到其它规范的影响,这些规范共同制约译员的口译行为及策略的取舍。
本文拟基于记者招待会汉英口译语料库,通过系统性地考察译员对模糊限制语这一元话语资源的规律性选取及译法,试图探讨记者招待会口译中影响译员行为的各种规范及彼此间的相互影响。同时,本研究以中国政府工作报告英译语料为参照对象,对比分析口译规范与笔译规范之间的异同。
作为描述性翻译学核心概念与工具的“规范”一词最初源于社会学研究,指的是社会群体关于正确性行为的观念或期待。以色列学者Gideon Toury最早将规范概念系统性地引入到翻译研究中来,并将之视为对翻译现象进行描写分析的一个范畴。在他看来,翻译是处于具体历史语境中的社会行为,受到规范的制约。规范可以“把特定社会所共享的一般价值和观念——就什么是正确的与错误的、充分的与不充分的——转化为适合且适用于特定条件的具体行为指示”(Toury, 1995: 54-55)。Toury主要区分了三种规范: 预备规范、起始规范和操作规范。随后,Chesterman(1997: 65-70)进一步发展了规范理论,将翻译规范分为产品规范和过程规范。产品规范也称为期待规范,指译入语社会读者对于翻译的期待,包括可接受性和风格等方面;过程规范也称为职业规范,支配着翻译过程中所采取的策略与方法。
Shlesinger(1989: 111)最早探讨了将翻译规范概念扩展到口译研究中来的可能性。确切地说,她详细地分析了阻碍口译规范形成及推断的多种因素,包括口译难以形成一系列群体性规范、文本语料库的缺乏、监控或录制口译过程的困难等。随后,其他口译研究者如Harris(1990)、Gile(1999: 99-105)等人都强调了在口译中研究规范的必要性与可能性。Gile指出译员的口译策略并不完全是受到认知限制的结果,而往往是基于规范的,即在规范的作用下有意选择的结果,因而有必要开展口译规范的研究。
对真实口译语境中具体规范的研究尚不多见,当前的实证性研究多是基于文本分析的结果。胡开宝(2012)基于汉英会议口译平行语料库,采用篇章内的研究方法,通过分析口译语料的句法特征,发现显化和复杂化规范在句法层次上的影响比隐化和简化规范显著得多。Wang(2012)通过对总理记者招待会口译语料的分析,以“偏移”为分析工具,描述了交传口译中源语与目的语的关系规范,具体包括充分性、逻辑关系显化、信息内容具体化、话语意义显化四种规范。殷东豪(2014)基于案例分析探讨了译员应如何在会话口译中发挥主体性,以更好地扮演斡旋人的角色。
总体而言,对口译展开规范研究开始获得了学者的重视。然而,受制于口译语料收集的困难及转写等技术问题,目前对于规范的讨论仍集中于理论探讨或个案分析,基于真实性语料对于口译活动中具体规范的实证性研究目前仍乏善可陈。此外,尚未有研究探讨译员对特定元话语资源的系统性选用及翻译是如何受到了规范的制约,以及不同规范之间的相互影响。本文拟开展相关的实证研究。
模糊限制语在话语中可以发挥多种作用,例如表达不确定性、限定说话者的承诺、自我保护、传达谦虚与礼貌等,学者们迄今已经认识到模糊语的多功能性。Holmes(1986: 1)指出,要想使研究结果有意义,任何对模糊限制语的描述“很显然需要先前的功能性分析”。本研究拟基于Hyland(1996a, 1996b)的模糊限制语模型来分析其主要话语功能,因为该模型成功地“对特定的模糊限制语可能拥有的各种功能提供了一套有用的分类”(Varttala, 2001: 89-90)。为了适应口语的特性,本研究同时对该功能模型稍作了一些改动。具体而言,模糊限制语指“任何用来表明a) 对命题真值缺乏完全承诺;b) 不希望绝对地表达该承诺的语言手段”(Hyland, 1996a: 251),可分为准确性导向型、说话者(作者)导向型、听者(读者)导向型三类。
准确性导向型模糊限制语涉及说话者想要更加准确地表达主张的愿望,能使说话者以一定的谨慎性来表达不确定的命题内容。它们通常作用于命题内部来修饰单个的词或短语,用于提高命题表达中的准确性。说话者导向型模糊限制语传达说话者对命题内容真值的评估,表明说话者并不对命题真值赋予完全的承诺,并使说话者与命题保持一定的距离,从而避免说话者的责任。听者导向型模糊限制语关注的是说话者与听者之间的人际关系,主要用于缓和言语行为中的言事语力,赋予听者一定的积极角色,表达尊重、谦虚、礼貌等情感意义。表1总结了不同类别的模糊限制语的主要功能、工作的层次以及典型语法特征。出于研究的便利性以及“词汇选择代表本族语者最频繁使用的方式来表达怀疑、迟疑及情感”(Hyland, 1994: 245),本研究仅考虑词汇手段的模糊限制语。
表1. 模糊限制语的功能模型
本文以自建的记者招待会汉英口译语料库为语料来源,该库收集了1990至2014年间我国政府领导人在历年“两会”记者招待会期间面向海内外记者的发言及其英译语料,所有的口语语料均经过严格的转写程序转化为文字形式。转写文本通过ParaConc软件进行了句级层面上的对齐,其中包括汉语原文253904字,英语译文201924词。同时,本研究以中国政府工作报告翻译语料库为参照对象,该库收集了同一时期的政府工作报告原文及其英译语料,并以相同标准实现了句级层面的对齐(详见胡开宝、陶庆,2010)。该库包含汉语原文307524字以及英语译文255641词。可见,两库在话题、时间跨度、库容等方面具有较好的可比性。
规范通常无法直接观察到,而是体现在受到规范制约的译员行为以及口译过程中的选择。若想重构特定时期和领域的口译规范,就要对口译活动、译员本身、目的语文本等进行研究。Toury(1995: 65)认为,对于翻译规范的重建,主要有篇章内和篇章外两种方法: 前者指对翻译文本本身、前言、注释、附录等相关材料的分析;后者指对翻译评论者、出版商、译者自身、编辑等翻译活动参与者的陈述和评论进行分析,从而总结翻译活动背后的规范。在口译研究中,Gile(1999: 100)也指出,对于口译规范的描写重构,除了利用语料库外,还可以通过询问译员对于规范的态度、阅读有关口译的教学或叙述性材料、分析用户的反应等方法。因此,本研究拟结合语篇内和篇章外的资源来共同考察记者招待会口译中的规范,具体分为两步:
一方面,语篇内方法包括目的语语篇特征分析和源语-目的语关系分析两种。首先,本研究以Hyland(2005)和Holmes(1988)对英语模糊限制语的列表为出发点,系统性地考察模糊限制语在口笔译文本中的功能性特征,进而揭示目的语文本的交际规范。其次,通过平行语料库分析译员在口译过程中所采取的规律性翻译策略以及源语-目标语关系,试图揭示译员选择性偏移背后所隐藏的规范。事实上,从口译活动的参与、口译策略的取舍、词汇及句子结构的选取等方面,译员都面临着多种可能性,并在一定规范的制约下做出选择。可以说,译员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在规范性与主观创造性之间的互动平衡中达成,规范的约束性体现在译员的重复性选择之中,表现为规律性的语言模式或翻译策略。“翻译规范的存在使特定时期的翻译文本总体呈现出某些具有一定规律性和倾向性的语言特征”(胡开宝,2011: 133)。译员频繁地或规律性地选择某一策略而舍弃其它选择,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反映规范的影响。
另一方面,本文收集相关外事口译的文献、对译员的访谈、口译行业及社会语言学研究中有关规范的陈述等副语篇与元语篇信息,分析口译行业、相关机构及译员自身对于规范的观念与态度,探讨影响译员行为的各种可能的外部因素。在此基础上,我们将口译文本的分析数据与篇章外数据相结合,进一步分析并试图重构外交语境下影响口译活动的各种规范,并总结规范与译员行为的互动关系。
通过对语境中模糊限制语的应用进行逐个分析,本文在口译和翻译文本中帅选出符合本研究定义的模糊限制语,并依据其在上下文中所执行的主要功能,统计其功能性分布,相关统计结果详见表2。
表2. 口笔译文本中模糊限制语的功能分布
(注: 在频次一栏中,括号内外的数字分别表示原始频次及每万词中的标准频次。)
根据表2,总体而言,口译文本在模糊限制语应用的原始频次及标准频次上均远高于翻译文本(1 411>431,69.9>16.9)。该差异同时体现在模糊限制语的三大功能中,即口译文本在每种功能上的原始频次及标准频次上也均大于对应的政府工作报告翻译文本中的相关频次。此外,就功能分布而言,两者表现出了不同的模式: 口译文本中的模糊限制语最频繁用于构建人际关系即听者导向型(49.7%),其次用于提高命题准确性即准确性导向型(44.4%),最少用于限定说话者对命题真值的承诺即说话者导向型(5.9%)。这表明口译员试图通过对不同功能的模糊限制语进行选择,致力使口译文本总体呈现出交际性强、准确性高的语篇特点。相较而言,翻译文本中,高达91.7% 的模糊限制语用于准确性导向型功能,而极少用于作者导向(5.8%) 或读者导向(2.6%)的功能,表明译者致力使译文呈现出表述准确的篇章特点。口笔译文本在模糊限制语上的不同分布模式及频率表明了两种译文在交际目标上的不同侧重。然而,该差异可能源于汉语原文的迁移,也可能源于译员(者)的作用。本文进一步分析了口译与笔译过程,以期区分译员(者)自身的作用。
4.2.1 译员的口译策略
借助于ParaConc软件提供的平行检索功能,并分析译文与汉语原文的照应关系,本文发现译员在口译过程中主要采取了四种口译策略: 直接迁移、间接迁移、替换、增添。具体描述及例示详见表3。
表3. 译员的口译策略
上述四种策略中,“直接迁移”与“间接迁移”里译文的模糊限制语均源自于汉语原文,我们将之归纳为对等性翻译。相较而言,“替换”与“增添”里译文的模糊限制语由汉语原文的其它功能词项经替换而来或者为译员主动增添,我们将之归纳为非对等性翻译。简言之,前两种策略体现汉语原文的干扰或迁移,后两种策略则体现译员的主动行为,属于选择性“偏移”的范畴。所谓“偏移”,指目的语文本语相较于源语出现变化或变动的地方,是翻译规范研究的重要分析工具之一。“选择性偏移”不同于由两种语言系统差异所导致的“强制性偏移”,指的是由于社会文化、个体意识等因素的影响而带来的偏移,是译者有意识或无意识下进行选择的结果。它是非必要性的,“是译者在翻译中所做决策的体现,因而是翻译规范的一个显性标识”(王斌华,2013: 82)。接下来,本文拟通过重点考察口译过程中“选择性偏移”的频次与分布,分析并总结译员行为中的规律性特征,以期揭示其背后所隐藏的规范。
4.2.2 口笔译过程中的对等与非对等性翻译
经过平行语料库的对比发现,上述四种策略同样可以用来总结笔译者在翻译政府工作报告中模糊限制语的行为,只是口笔译在应用时的侧重点或程度上有所不同。经过统计,本文总结了译员和笔译者在翻译各类别的模糊限制语时所进行的对等性与非对等性选择,相关频次及百分比详见表4。
表4. 口笔译中的对等与非对等频次
(注: 在频次栏中,括号内外的数字分别表示原始频次及每万词中的标准频次。)
表4中数据呈现的规律性归纳为以下几点:
其一,就口译过程而言,在模糊限制语的每个功能类别上,译员进行“对等性”翻译的原始频次及标准频次均大于相应的“非对等性”翻译(即偏移)。其中,“非对等性”翻译最频繁出现在听众导向型模糊限制语上(14.0次/万词),其次为准确性导向型(10.9次/词)。总体上,每万词中约44.1次(原始频次891)的模糊限制语由原文“直接迁移”或“间接迁移”而来,约25.8次(原始频次520)的模糊限制语由原文其它词项“替换”或者译员主动“增添”而来。
其二,就笔译过程而言,译者在模糊限制语的每个功能类别上进行“对等性”翻译的原始频次及标准频次也都大于相应的“非对等性”翻译。然而,“非对等性翻译”在各类别上的频次均很小,主要集中在准确性导向型模糊语上(0.9次/万词)。总体上,每万词中约15.9次(原始频次406)的模糊限制语由原文“直接迁移”或“间接迁移”而来,仅有约1次(原始频次25)的模糊限制语由原文“替换”或者“增添”而来。
其三,就口笔译过程的对比而言,口译在每个类别的模糊限制语的“非对等性”翻译的标准频次及占相应总数的百分比上均大于笔译。总体而言,口译中约63.1%的模糊限制语与汉语原文对等,而笔译中该比例高达94.2%;此外,口译中约36.9%的模糊语与原文出现了某种程度上的“偏移”(即替换或增添),而笔译中该数字仅为5.8%。
上述结果表明: 无论口译或笔译过程中,“对等性”翻译出现的频率均远高于“非对等性”翻译。此外,“非对等性”翻译(即偏移)在口译过程中出现的频率明显高于笔译过程,且主要集中于听众导向型和准确性导向型两大功能上。
译员的口译策略和决策并不仅仅是其个人行为,而往往是受到一定规范的影响,并表现出一定的规律性。规范不仅支配或制约着人们的社会行为,而且体现在具体的社会行为当中。译员的翻译选择实际上也是对口译规范的选择。社会语言学研究也表明,社会交往中的话语通常会受到一定的社会性规范及期待的制约。记者招待会口译活动中涉及到两种类型的话语: 一种为对话性话语(即领导人与记者的发言),一种为口译话语。前者受到社会语言规范的制约,后者作为一种特殊的语言产出类型,一方面会受到社会性规范的制约,另一方面作为一种职业性行为也会受到口译职业规范的制约。
口译作为社会语境下的一种特殊话语实践,必然会受到其所处社会语言规范的制约。就模糊限制语而言,它的主要功能表明,在其应用上主要体现着“准确性”和“礼貌性”等社会性规范的影响。在社会语言学研究中,Grice(1975: 45)提出人们在日常对话中通常遵循一定的准则以顺利完成交际任务,即会话中的“合作原则”。合作原则中的“质量准则”就要求人们在进行交往时应尽量使得语言表达准确真实,具体体现为两条次准则: 一、不要说自知是虚假的话;二、不要说缺乏足够证据的话。因而,在社会语言行为中,人们通常会尽量遵守“准确性”规范,并采取一定的方式不要违背它。准确性导向型的模糊限制语是实现该话语目的的有效手段之一。
此外,社会语言规范还要求人们在会话中尽量做到礼貌,人们为了达成一定的交际目标也必须遵守该社会规约。例如,Leech(1983: 131)就提出了话语交际中的“礼貌准则”,具体包含得体准则、慷慨准则、赞誉准则、谦逊准则、一致准则和同情准则。其中,得体准则要求减少表达有损于别人的观点,谦逊准则要求减少对自己的表扬,一致准则也要求减少自己与他人在观点上的不一致,听者导向型模糊限制语能在很大程度上满足这些关于礼貌的要求。此外,在Brown & Levinson(1987)的面子理论中,模糊限制语也被看作是实现消极礼貌和积极礼貌策略的重要手段之一。上述研究说明,模糊限制语的规律性使用可能体现这些规范的潜在性影响。
作为一种职业性活动,口译还受到自身行业规范的支配,例如一些口译行业国际组织就针对译员的职业标准和职业道德准则等做出了不少规范性陈述。这些规范会通过课堂培训、口译教材、口译前辈及教师的言传身教等渠道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译员的行为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对译员的口译实践起着指导性作用。通过对相关元语篇材料的分析,可以梳理出一些常见的口译职业规范,其中部分规范与本研究相关,诸如“忠实”、“中立”、“完整”等。关于“忠实性”规范,国际会议口译员协会(AIIC)在“职业会议口译员实践指南”中有着明确的论述: 译员有责任尽可能准确地、忠实地和完整地来传递说话者的意义,不管说话者所持的立场或观点为何。因而,“忠实性”规范是就两种语言的关系而言的,即源语和目的语。与此不同,上述提到的“准确性”规范则仅涉及一种语言,即目的语中的表达。此外,“中立性”规范在不少行业组织中也有着严格的表述,比如英国口笔译协会(ITI)在其“职业行为准则”里就提出,译员应当“完全中立地执行赋予他们的工作”并且不应当被个人或他人的利益不正当地影响到该中立性。应该说,这些职业性规范会在不同程度上体现在每一位职业译员身上,并在译员的职业化历程中得到沉淀。
“两会”记者招待会口译中的译员均来自外交部翻译室,他们有着自身机构所预先规定的交际目标和行为标准,交际选择的范围也被这一外部目标所限定(参见 Sandrelli,2012: 136),因而属于机构性口译的范畴。机构性口译不同于自主性的口译行为,主要在于译员的身份角色是由机构来定位,口译中的抉择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译员所在机构的目标所预设的(参见 Mossop,1990: 342)。除了口译行业共有的规范,机构性口译通常还会体现出自身特有的要求,即机构性规范。前者是口译行业对普通译员的一般性要求,后者则是译员所在的机构对于译员工作、角色、身份定位等方面的具体要求,通常经由机构内培训、集体性学习、规章制度等方式影响译员。例如,外交部翻译室的译员均受过单位内正规的业务培训和政治修养学习(施燕华,2009: 12)。
机构性规范可从相关译员的反思及专家译员的评论中加以总结,譬如记者招待会口译中经常要求的“发挥能动性、站稳立场”、“忠实”、“忠诚”等规范。发挥能动性指译员要做好守门员的角色,替领导人把好语言关。周恩来总理就指出,“翻译不只是个传声机器……要有自觉性和能动性”,并且“翻译强的可以帮助把逻辑上、词句上不够恰当的地方纠正过来”(施燕华,2009: 10)。站稳立场指译员要熟悉政府及发言人的立场,了解政策、熟悉外交业务,并在外事口译中自觉维护该立场,为此需要“在经常的讨论和学习中求得政治上的提高”(同上)。这些规范都表明,在外事口译中译员被要求优先忠诚于发言人,其次才是忠诚于口译活动的其它参与者。此外,不同的文献还表明忠实于原文是记者招待会口译中的首要原则,并且译员的主体性空间非常有限(如任小平,2000: 42;施燕华,2009: 10)。
口译是一种涉及到两语三方的复杂的语言交际活动,受制于多重规范的影响。“现场的口译行为是受译员内部和外部多种因素的影响,译员的口译表现也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王斌华,2013: 78)。译员不可能在任何时刻都以忠实于原文为唯一的规范标准,而是同时受到其它规范或多或少的影响。当多种规范共同作用于特定的话语实践时,其结果可能并非是有序的和平共处,而往往是相互竞争,争夺选择上的优先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产生排斥,触发矛盾。竞争的结果是某种规范在特定的时刻得以突显,而其它规范则暂时受到压抑。该种竞争在动态中不断地循环,直至完成口译活动中的所有选择。例如,口译职业的一般规范要求译员中立、不偏不倚,机构性规范却要求译员要站稳立场、优先忠诚于发言人。再如,当发言人表达异议或批评性言辞时,社会性规范要求口译话语要尽量礼貌,而职业道德规范则要求译员要如实地翻译原文。取决于译员优先考虑其交际调解者的角色,还是其职业译员的身份,该种冲突的结果可能会不同。另外,同一来源的规范彼此间也可能会发生冲突,如口译机构关于“忠实于原文”和“发挥能动性”的要求在特定的时刻可能会产生对立。通过系统性地考察译员在口译过程中的规律性选择,能够窥视译员在多种规范的共同制约下优先遵从何种规范。译员所遵从的理念决定其在口译过程中的取舍,促使其在冲突面前优先选择某种规范而牺牲其它规范。
在模糊语的翻译中,若译员选择“直接迁移”和“间接迁移”原文的模糊功能,表明译员优先遵从于忠实性规范。若译员选择“替换”和“增添”(即选择性偏移),表明译员遵从“发挥能动性”的机构性规范要求,即通过对模糊语的系列操控来实现自身机构的预定目标,达到忠诚于发言人的目的。具体而言,若译员选择“替换”和“增添”准确性导向型模糊语,表明译员优先遵循准确性规范,目的是使译文表述更为准确。若译员选择“替换”和“增添”听众导向型模糊语,表明译员优先遵循礼貌性规范,目的是使译文更为礼貌温和。
上述研究结果表明: 一、 在记者招待会口译和笔译中,译员与译者都优先遵循“忠实性”规范,分别体现在占总数63.1%和94.2%的模糊限制语由原文直接或间接迁移而来;二、 口译员其次优先遵循“礼貌性”规范,体现在占总数20.1%的听众导向型模糊限制语由译员的选择性偏移而来;三、 译员随后还遵循“准确性”规范,体现在占总数15.6%的准确性导向型模糊限制语由译员的选择性偏移而来;四、 上述发现同时表明,“发挥能动性”的机构规范影响显著,表现为口译中总计达36.9%的模糊限制语由译员的选择性偏移而来,也证实了译员优先忠诚于发言人。相较之下,笔译中其它规范的影响非常微弱,总计仅有5.8%的模糊语由偏移而来,并且原始及标准频次极低。
本研究将篇章内和篇章外分析的方法相结合,通过系统性地考察记者招待会汉英口译中译员对模糊限制语的规律性选用及口译策略,探讨了记者招待会口译中影响译员行为的各种规范及彼此间的相互影响。研究表明,口译中不同的规范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竞争关系,并在不同程度上影响着译员的行为。记者招待会口译中,译员优先遵循“忠实性”规范,其后依次遵循关于“礼貌性”和“准确性”的社会语言规范。此外,译员的规律性口译策略同时表明“发挥能动性”的机构性规范的显著影响。相比之下,政府工作报告英译中,译者主要遵循“忠实性”规范,而其它规范的影响不甚明显。该研究结果对于口译质量评估标准的制定可带来一定的启示,并能够为外交语境下的口笔译实践提供某种意义上的指导。在研究方法上,本研究所采用的描述性分析方法对于研究真实情境中的口译规范具有一定的借鉴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