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之行

2021-03-16 10:06胡戈·封·霍夫曼斯塔尔
中国国家旅游 2021年2期
关键词:光芒希腊

胡戈·封·霍夫曼斯塔尔

希腊之行是我们所有的游览中最富于思想性的一次旅行。略带感性的好奇心促成了我们的这次行程。好奇心曾经是,现在依然是许多旅行的隐秘动因。早在我们踏上这个文明古国之前,它就以含有橙花、金合欢、月桂和百里香的醉人的东方馨香迎接我们这些远方来客了。

我们作了一次颇具文化色彩的朝圣。我们忘记了这个国度竟会散发出与我们的记忆有所不同的香气。我们万分焦急,想看个究竟。我们的头脑中充斥着许多文化名人,他们探究希腊丘陵与神殿遗迹的雄心与我们的壮志融为一体。我们莅临此地,却迷失于这群影子一般的同伴之中。但是当我们踏上希腊的海滩,脚踩真实的岩石,呼吸着温暖的新鲜空气的时候,这些文化名人就离我们而去了。我们满怀渴望,感觉到我们已经失去了这些精神导师。

就在不久之前,我们的航船还在西西里水域行驶,那时歌德还陪伴在我们身边。现在我们却把歌德和意大利海滩抛在了后面。我们蓦然觉得他是一个罗马人。卢多维亚别墅硕大的希腊女神头像屹立于歌德与我们之间。我们还记得歌德从未親眼看见过一件真正的古典艺术品,从未观赏过公元5世纪的雕塑。他和美学家温克尔曼为古代涂上了一层乐观的色彩,我们觉得这不过是德意志精神的返照罢了。

19世纪知识界的伟人为我们揭示了一个较为阴暗与野蛮的古代,但是他们的直觉突然失去了原有的辉煌。布克哈特、巴霍芬、菲斯泰尔·德·库朗热等学者对希腊精神中阴暗的本能进行了不同凡响的阐释,他们犹如熊熊燃烧的火炬照亮了古希腊的墓群。但是现实中的希腊却迥然不同。这儿没有墓穴,只有光明。学者们没有呼吸过光明世界的空气。在与光明世界的对照中,他们的幻想染上了一层青灰色。我们将他们也抛在了后面。我们脚下的国土留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严酷的,它打破了一切梦想,包括历史上的梦想。这片干枯、贫瘠、表情丰富、令人诧异的土地犹如一张消瘦的脸,然而它却闪烁着一道我们从未见过的光芒,于是我们感到无比愉悦,似乎我们的双眸直至今日才获得了观看的意义。

这道光芒非常刺目,同时也异常柔和。它清晰、柔美,向我们展示了它最微妙的细节,使我们怦然心动。它用美丽的纱巾遮蔽眼前的万物——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句子。我只能将这道光芒比作精神。万物在一个智者的头脑中是清晰而宁静的,它们既互相分离,又互相联系。它们究竟是通过什么东西联系在一起的呢?不是通过心境,因为心境是一种漂浮不定的、感觉与灵魂中的梦。它们是通过精神联系在一起的。这道光芒勇猛而年轻,它是深入我们灵魂深处的青春的象征。过去我一直将流水视为青春不老的绝妙象征,现在这道光芒却以一种更加强烈的方式象征着青春朝气。

有人告诉我:这是小亚细亚之光,巴勒斯坦、波斯和埃及的光芒。我理解决定了我们数千年内部命运的历史一体性。特洛伊战争、色诺芬笔下的千军万马、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和拜占庭的泰奥多拉皇后,数千年来所有这些冒险行为就像一首乐曲的各个组成部分一样浑然一体,明白晓畅。奥德修斯的诡诈、柏拉图的嘲讽和阿里斯托芬的放肆,所有这一生切都具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同一性,这种同一性的表达方式就是小亚细亚之光。

这道光芒所显示的生机依然故我,它抛却了所有的希冀、渴望与高贵,实实在在地活着,“生活在光芒之中”。脱离光芒而变成阴影是非常可怕的,在阴影中生活是多么令人沮丧。“宁愿作天堂的奴仆,不作尘世的阿喀琉斯”,没有目睹这道光芒的人是不理解这句话的。

我站在一座小山之巅放眼望去,看见一个山坡上游动着几只山羊。它们昂着头在往上爬。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与此同时又像是一幅最富有灵气的画师所描绘的图画。这些生灵既具有兽性,又平添了几分神性。这道光芒就是精神与生活永恒的婚礼。

一座陡峭的山峰、几棵五针松、一片小小的麦田、一棵扎根于遍体裂缝的岩石之中的老树、一个池塘、一株四季常青的灌木和一朵小花,所有这些个体并没有企图与整体融合,它们各自为政。在这道光芒的照耀之下这种自如并不意味着孤独。这里的个体是在神的安排下降临于社会之中的。在这种氛围之中个体脱离了群体,然而个体却不是孤寂的,正如某个神祗并不茕茕孑立一样。不管它在何处出现,抑或腾空而去,它都没有被众神抛弃。这儿所有的生灵都是神,比如五针松就像大艺术家菲狄亚斯建造的圆柱一样美丽,像女神一样娉婷多姿。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断言:山坡草场上那些绚丽的春花就像小天神一样美艳绝伦。

我们所理解的人类在这里诞生了,因此标准就是在这里产生的。一座神殿只有三根柱子和一面残缺不全的山墙,它的近旁有一棵孤零零的橡树,橡树葳蕤的树冠直插云霄。神殿与橡树的关系非常和谐,简直妙不可言,像最深沉的音乐和声一样动人心魄。就连昊穹也跃入这片壮丽的景色之中。如果有人伫立在这三根柱子之间,比如某个农夫想在那儿寻找阴凉之处用餐,或者一个牵着狗的牧人想在那儿小憩片刻,那么这幅美景就更臻完善了,就更使我们心旷神怡了。希腊人的宗教崇拜并没有直接激发我们的想象力。考古学家向我们阐释了古希腊人的宗教仪式,这些仪式并不令人赏心悦目,这正如观众不听音乐而只观看舞蹈演员的外形。我们不理解他们的宗教仪式,我们所理解的只是人体与石制圣殿的奇妙关系。

我们站在阿克罗科林斯山上环顾四野,跃入我们眼帘的有爱奥尼亚海与爱琴海、大海中星罗棋布的岛屿、帕尔纳索斯山脉积雪的峰峦以及亚该亚地区的群山。光线从这道风景中营造了一种怡情悦性的秩序;表达这种秩序的权宜之词是音乐,但是它具有比音乐更加丰富的内涵。光线使我们这些陷入沉思的观赏者获益匪浅。在欣赏这道风景时不应该夸大现实,也不应该混淆各种景物,而应该把每个景物都当作自己的个体来看待,直视其纯粹的原貌;不要将这道风景割裂开来,也不要妄加混杂。这里的一切原本是井然有序、浑然一体的。观赏者理应平心静气,一览天下奇秀。

要在这道壮丽的风光中猜出一个景物是在近处还是在远处是非常困难的。光线使景物清晰可辨,与此同时又使它们升华为形而上的东西,赋予它们以灵气。即使在远处,人的体态也拥有巨大的威力:竞技者在远方布满裂缝的山崖上一招手,手持狸藻的牧人就会应招而至。我们可以让我们的想象力尽情驰驱:这道光芒辉映着萨拉米海战,船长们屹立于五光十色的木制舰楼朝下发号施令,命令被淹没在怒吼与碰撞声之中;在震颤的银光中,希腊士兵睁大眼睛,注视着统帅地米斯托克利伸出的手臂,他们在临近黄昏之时终于决定了世界的命运。荷马史诗中的天神接二连三地从光芒中降临。一旦我们了解了这道光芒,我们就会认为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自然了。我们来自北方,北方的阴暗造就了我们的想象力。我们预感到了宇宙的神秘,但是我们只能以光与影来讴歌天神。

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认识到还有一种单一的光的神秘。这道光芒给各种景物涂上了一层既神秘又熟悉的色彩。它所映照的只是一些树木和圆柱,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支撑厄瑞克忒翁神殿的圆柱,这些圆柱是以默默无语的少女形象出现的,她们在这道光芒的映照下向游人展示着她们魅人的胴体。神殿里的众神都是一些有血有肉的雕像,他们的面色严峻而阴沉,眼中却燃烧着火一般的激情。这道光芒给每个景物(包括挂满了怒放的鲜花的树枝)都披上了一层面纱,使游人顿生敬畏与渴慕之情。从这种氛围中我们看见了孤独的牧羊人帕里斯,女神们从电光闪闪的天宇中向他走来,他正打量着这三位女神。骄傲的三女神相互妒忌,为了在竞美中获胜,她们都向帕里斯许下了诺言:向他提供她们所能提供的一切。

这道光芒的气势何其盛大!它犹如碾不碎的钻石承载着史诗《伊利亚特》所描述的阴森恐怖的事件。从有别于普通观点的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些神话是真实可靠的。我们喜欢这些神话,并将其视为最和谐的想象力的产物。但是它们的内涵比我们所知道的还要丰富得多。它们以其真实的魔力感染每个读者。就在第一道阳光照耀在帕尔纳索斯山之前,这条山脉的最高峰的确是玫瑰色的。这种鲜活的玫瑰色使人联想到躺在甲板上的一个女子的手指的颜色;这种颜色就像女人的手势一样轻柔。在这里我们可以毫不费劲地放纵我们的想象力,可以看到朝霞女神像鸽子一样迅捷,她张开玫瑰造就的手指,在苍穹中朝着西方飞驰而去,然而在我们的故乡永远是冬季午后的阴天,在那里我们很难想象一个鲜花盛开的灌木丛。

然而我们所游历的国土并不是风景如画的。我们在这儿找寻的是人类最高贵的瞬间。我们要欢庆希腊人的节日,这些严酷而美好的节日使人萌生崇高之感。当我们阅读埃斯库罗斯的悲剧时,我们就想亲临其境去体验古希腊人的生活,而不是妄作猜测。我们的内心焦灼不安,我们想从古希腊人身上一睹其精神之高贵。这种焦灼是许多代人内心冲动的积淀。我们心中所产生的冲动不正是席勒勇敢而偉大的灵魂吗?席勒对古代文化自有其见地,他不断地要求人们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中去寻找美之理念的体现者,他本人的心灵就能牢牢把握住美之理念。我们不应该将这些美好的事物与末流文人不负责任的“作品”混为一谈。席勒相信他的作品。在永恒而喧嚣的精神领域的战场上,他全力以赴,树立了自己的旗帜。在这个战场上过去与未来已融为一体,而我们这些现代人也身处其中。

从肉体上去发现最崇高的精神,席勒的这条要求在希腊已经失去其极端性。在古希腊的光辉照耀下,与世界上的其他地方相比,在这里精神性的事物具有肉体性,而肉体也具有精神性。如果我们在希腊的昊天之下翻阅诗人品达描写拳击的一首颂歌,那么这场拳击、这种一对一的扭斗就会自然而然地沐浴在诗歌银色的光华之中。在古希腊人聚首一处的奥林匹亚竞技场上,雅典人和斯巴达人相互靠近了。对于雅典人,我们知之甚多,而对于斯巴达人,我们则知之甚少。我们知道他们都是希腊人,他们互相扭打直至两败俱伤、走向死亡,这就是最高意义上的希腊人的生活。美学家温克尔曼认为古典的美是一种优雅、一种筋疲力尽的优雅。一种雕塑式的优雅,这种古典文化现在希腊光芒的照耀下黯然失色!然而这种观点时常潜伏于我们的内心,使我们忘记了美与力是密不可分的,而力又是与生活中凶狠可怕的要素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温克尔曼式的优雅又如何能制服严酷的生活呢!

我们站在这些宏伟的文化遗迹面前追忆往昔:美女海伦的兄弟卡斯托尔和波吕杜克斯都是强盗、拐骗妇女的罪犯和威力无比的拳击手。如果我们在此地想起了女杰安提戈涅,那么我们就会断言她肯定是大英雄阿喀琉斯的姐妹之一,因为她顽强地反抗她的君主克瑞翁,这种反抗和阿喀琉斯的反抗同属强大的原始自然力。忒提斯之子阿喀琉斯也是这样顽强地抗拒希腊联军的最高统帅和其他君主的,他待在帐篷里坚决拒绝参战。雅典卫城上的无名青年、宁芙女神、少女以及年轻的女祭司雕像都来自希波战争的废墟,他们都是些强大而壮美的人物。在他们身上有比最美的哥特式造型更加不可思议、更加不可企及和更加完整的东西,他们是难以让人理解的。通过观赏这些人物的躯体,我们的精神与肉体之根(二者在那里融为一体)受到了很大的震动。这种完整性就是我们深深根植于其中的古代文化的遗言。此地不仅仅是西方,也不仅仅是东方,而是这两个世界的统一体。

也许我们一直是以一种浪漫的眼光来把握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一尊大理石雕像的。也许我们赋予它以太多的主观意识和“灵魂”。我们小心翼翼,避免将迥异的世界混淆在一起。我们冷静而警觉的目光盯着废墟中的一件文物,比如一只胳膊或肩膀、女神飘逸的衣衫遮掩下的一个膝盖,那么在几秒钟之后这种冷静而客观的目光也会充满这种完整性,我们的精神和感觉在这种完整性中平分秋色。这些隽秀而有力的手臂并没有炫耀它们的力与美,它们恰恰印证了哲人阿那克萨哥拉的名言:人之所以是最聪明的动物,是因为他有手。在这些奇妙的人体器官中阿那克萨哥拉所说的“心灵”的活动是如此自如。它们都是器官与工具,与其相比,言语则显得十分迟钝和笨拙。当我们审视这些灵活、有力、睿智而高贵的肢体时,古希腊人哲学思想的宝库就像一座闪光的山脉一样展现在我们眼前。精神与肉体在这里走的是同一条道路,二者同归于雄狮的洞穴。

今日希腊的第一印象让人大失所望,但这只是第一印象。希腊的森林已被砍伐尽了,这使今天的希腊带上了一层冷峻的轮廓,这种冷峻显然给昔日柔和、睿智的生命之光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们徒然找寻现代历史学家法尔默赖厄笔下“丰盈的丘陵”,这些丘陵曾经迷住了他,诱使他离开海滨,深入内陆;我们还寻找了栗子树、梧桐、橡树和各种灌木林,他曾从一座山崖下滑到树林中,但是我们依然徒劳无功。那些丰盈的丘陵在土耳其的特拉布宗附近,法尔默赖厄曾站在圣山的山脊上眺望特拉布宗的丛林。几个世纪以来沃洛半岛一直是倍加爱护的、出产土耳其大葡萄干的自然保护区,时至今日那儿仍然有闻名遐迩的栗子树林。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位于希腊本土之外。希腊东南的阿提卡地区曾经拥有一片唯一的、规模很小的森林,为了清除位于森林中心的希腊国王的别墅,国王的敌人在战争中将这片森林付之一炬。

过去“枝叶葳蕤的维奥蒂亚”现在是一片布满石头的洼地,间或有一些零星的麦田和橄榄树林。但是如今希腊严酷而贫瘠的国土依然包含着美的成分,它的美的印记永远也不会消失。

我没有去斯巴达,只是从远处目睹了泰格忒山脉光彩熠熠的群峰。但是数年之内我读了好几遍法國人莫里斯·巴雷斯绝妙的游记《斯巴达之行》中最优美的篇章。巴雷斯的笔端饱含着激情,但又十分克制,他所写下的这些篇章是游记中最完美的典范。他描绘了一座山脉,刻画了一个不平凡的观山者的内心世界。泰格忒的峰峦与深渊和这位政治家、思想家和幻想家进行了对话,他敏感的心灵完全能听懂这座大山的语言。这条山脉给他的第一眼印象就足以使他心潮澎湃,不能自持。泰格矶山深深地打动了他,就像藏身于斯基罗斯岛的女人堆中的青年阿喀琉斯骤然瞥见刀剑与长矛而大为震惊一样。巴雷斯的游记与其他真正的作家的作品一样无与伦比,因而是不可翻译的。由于本文主题的缘故,我只有不揣冒昧、将他的游记中最关键的一段翻译出来。然而我始终觉得我的译文败坏了巴雷斯的生花妙笔。

“莱克戴蒙山谷拥有宽阔的鹅卵石河床,欧罗塔斯这条小河在山谷中静静地流淌。山谷的东面耸立着墨涅拉伊翁山脉,西面则有泰格忒山脉。它有几公里宽,蜿蜒曲折。两旁冷峻的山丘之间欢快的小河谷比比皆是。潺潺的流水动人心弦,与浅红色的、梯形的、秀美的墨涅拉伊翁山脉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但是这种浪漫情调在巍峨的泰格忒山脉面前黯然失色。泰格忒耸立在一个布满黑色褶皱的庞大的基座上。这座山的山麓上幽暗的深渊星罗云布,深渊上长满了茂盛的森林。山脚巉岩林立,壁垒森严。气势磅礴的山麓恰似进攻中的巨人冲入山前的平原。山坡上零星散布着一些村庄,放眼望去,这些村庄就像战死沙场的英雄一般横卧在那里。再往上就是令人胆战心惊的悬崖绝壁,悬崖之上聚集着冰川与雪崩。在山脉的最高处,形态万千的陡峭的山峰井然有序……这座大山从下至上显示了它的伟岸与力量。它镇定自若,朝着平原施展着它的千钧之力,平原则欢快地拥抱着山麓。它的七座雪峰简直是直插云霄。即使是最大胆的作家也不能淋漓尽致地再现这座崔嵬的高山的伟力与辉煌,也不能描绘出它那浑然一体的纯粹色彰,也不能明辨这座山从樱花盛开的山麓直至熠熠闪光的结了冰的悬崖的泾渭分明的层次……”

上面那个段落已经向读者介绍了希腊风光的全貌并且没有夸大希腊风光的浪漫色彩。此时此地、我们和歌德一样浮想联翩,在我的幻想中浮士德和海伦在泰格忒山坡举行了他们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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