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
我是个特别热爱生活的人,喜欢观察身边的每一处细节,对植物尤为偏爱。小时候,我喜欢收集不同形状的植物叶子,把它们夹在书中,当水分吸干的时候,它们就成了一件件可供欣赏的“标本”。这些叶子的唯美姿态吸引着我慢慢走进了植物的世界。齐白石老人笔下的牵牛和葫芦使我喜欢上国画。为什么叶子被画成黑颜色?为什么原本平凡的花草到了宣纸上就格外有美感?我买来《芥子园画谱》,开始自学国画,梅兰竹菊成为我入门的题材。我从小爱钻牛角尖,每次临摹之前都要尽量找到实物进行对比,为的是了解画家作品中的东西为什么比实物更美。比如齐白石老人就曾强调,月季花裁的生长方向一定是朝下的;这些细节提醒我,首先一定要细致入微地观察,下笔时才能胸有成竹。
2012年我考入现代工笔画院高研班。求学期间,画院每年都会组织大家去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采风写生,许多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让我感到特别震撼,尤其是园内20多块濒危植物的解说牌令我第一次对濒危植物有了实际认知,体会到一方水土有一方水土的独特魅力。
现代工笔画院离北京植物园很近,我逐渐成为园里的常客,每次欣赏各类奇特植物时,它们绝妙的形象和姿态都会让我屏息惊叹,哪怕回到家中,往往还在感叹大美植物的濒危之憾。于是我萌生了一个构想:画一本能够表现濒危植物之美的画集,让更多人了解它们,关爱自然,保护我们的生态环境。
眼界开阔了,见识提高了,笔力却还显不足。我总提醒自己,画画不能急功近利,一笔一画必须发乎于心,连自己都打动不了的东西是不能打动别人的。我开始关注身边的各类平凡事物。妻子买回来的蔬菜、葱蒜等食材,在厨房里放久了会发芽;它们顽强的生命力却让我深为所动。每天晚饭后我便蹲在厨房里“选秀”,成捆的韭菜、几缕香菜、发芽的胡蘿卜乃至被遗弃的白菜帮儿都成了我画中的素材。厨房里的“菜模”画遍了,我就在小区里画,在公园画,到街头画,到堤岸边画,到田野中画……一草一木都成为我入画的对象,一年之内,便积累了厚厚的十几本写生集子。
在尝试创作濒危植物画作的过程中,我结交了不少良师益友,其中被誉为“华北植物第一人”的植物学家刘全儒教授对我的影响尤其巨大。第一次见面时,他已经看过我的一些植物画作品,说植物画家是苦行僧,要在保证科学性的基础上进行艺术的展现,绝对不能把鲜活的植物画成僵死的标本,要力求表现其生命状态,画出其精神,做到这一点才算成功。刘教授是我沟通最多的植物专家,他会认真细致地审视每一幅植物画;有时我画到深夜发信息向他请教,刘教授都会及时回复,哪怕是遇到出差等特殊情况,也会第一时间告诉我迟几天回复。有了这么一位学科权威做支撑,我原本忐忑的心变得自信十足。
另一位良师是学苑出版社的社长兼总编辑孟白先生。孟先生是地理学家,在自然地理和生态环境等方面有较深研究,对我国各地的动植物分布也有深入了解,出版濒危植物绘本画册也是他由来已久的心愿。我们都深感,当代都市人对常见植物缺乏了解,对珍稀、濒危、罕见的植物所知更少,因此特别期望让更多的人了解和热爱生态环境,在保护野生动植物方面达成共识。用绘画的形式表现植物之美,唤起人们对植物的喜爱——孟先生的愿望与我的初心不谋而合。
濒危植物分布范围广且种群小,有的仅存几株,逐一去野外考察写生不太现实。不少濒危植物处于人工栽培状态,要画出它们的真实生存状态,就得下很多画外之功。我在和教授和其他专家老师的指导下,参考了诸多植物权威平台的信息,还参阅了多种有影响的国外植物绘本,并搜集了多个版本的全国各省区珍稀濒危植物图鉴资料。刘全儒教授提供的图片、标本资料及学术指导更让我如虎添翼。我特别痴迷于搜集中国濒危植物,除了前面提到的当代资料外,我发现不少古代典籍中也保存着重要的植物信息。比如晋代嵇含的《南方草木状》是中国第一部植物学专著,在1700多年前,作者就首次将植物分为草、木、果、竹四类,对每种植物的形态、生态、功用、产地及相关历史掌故进行了准确生动的记录。宋代陈景忻的《全芳备租》更是被称为“世界最早的植物学辞典”,书中汇集了不少罕见的植物品种。清代徐鼎所著《毛诗名物图说》中共有295幅植物图,虽不能做到幅幅精美,也大都运笔严谨、状物逼真、富于生活气息,多有可资观玩之处。
每次作画,我在起稿之前除了需要大量阅读材料,更需要甄别信息。有时候为了画好一个花枝或是枝叶,我会从很多图片中反复推敲;仅仅是画36种蕨类植物,我参考的各种图片资料就累计多达8000多张,标本图片730多张,相关书籍50多本。
已经完成的濒危植物作品让我成了半个“植物人”,掌握了多种植物分布的区域、所处的生境、具有的独特价值,这也是我最大的收获。尤其是把之前一些一知半解的地方学懂弄通了,画起来也倍感轻松。一次笔会上,我和几位画家聊起荷叶的画法,总结出这么一个观点——不少人常常照搬别人的东西,一幅作品很快完成,但细看是东拼西凑,根本没有考虑构图元素的植物学特性:叶子和枝干的关系,花与叶子的关系,什么时候花瓣会翻转,什么时候叶子会转折,什么时候茎秆会改变方向……这些没有科学的观察是画不出来的,临摹别人的成果只能“以讹传讹”。
在我看来,不同植物叶子的质感差别很大,纸质、半纸质、革质、厚革质、皮革质、膜质、肉质、微肉质等不一而足。有时,为了表现濒危植物的生长状态,我会找到容易见到的同一科同一属相近或相似的植物去写生。例如,濒危植物鹅耳枥的叶子与榆树叶子非常相似,因此我就通过写生榆树枝叶来体会鹅耳枥叶子的生长状态。我的濒危植物画也得到不少全国各地网友的支持;有的朋友为我推荐书目或照片,还有的寄来当地的野花野草和我交流。这既是一个创作的过程,也是一个难得的科普学习的机会。
我非常喜欢苏铁科植物,它们羽叶飘逸柔劲,颜值很高,堪称铁树中的“美女”。苏铁科植物大多用于观赏,其中13种为中国特有。我画过的苏铁科植物多达23种,它们形态各异,高低不同,其中作画花费时间最长的是四川苏铁,也叫“凤尾苏铁”。绘制凤尾苏铁的过程修改次数最多,从起稿到最后完成改了四五版,耗时近一个月。
油麦吊云杉球果枝
短叶黄杉的绘制过程也比较曲折。属于极小种群物种的它生境特殊,分布零散,是黄杉属唯一生长在海拔1250米的石灰岩山地的物种,仅能在广西、贵州等地见到。当时我手头的资料很少,寥寥几幅图片还很不清楚。我把画稿反复修改,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感到满意,自信画面从构图到造型无可挑剔了。但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的专家看后,却指出了两处科学性错误:一是球果苞鳞应伸出种鳞之外;二是球果的生长位置不对,应生于侧枝顶而不是主枝顶。既然画面出现了严重错误,无论绘制过程多么复杂、耗时多久,也必须推倒重来。科学性错误解决了,刘教授在审阅我的新画时还是迟迟没有点头。原来我上的颜色有问题:从颜色看,画中的球果应该是成熟的果子,可是它在角度低垂,只有水分较高的青壮球果才是这个姿态。工笔国画的颜色修改不易,尤其是底色无法洗掉,所以要想修改果枝的角度,就又得推倒重来。刘教授看着我的画连连咂嘴,我当即表态:“这一张重画!”
有一次我要绘制被子植物盐桦。这是一种中国特有的濒危植物,产于新疆阿尔泰,而这方面的参考资料少得可怜,仅有几张标本图片,各处网站上很难找到相关信息,求助刘全儒教授也迟迟没有得到回复。有一天,我从网络上读到一篇文章《盐桦之考证》(原载《第八届中国林业青年学术年会论文集》),这让我一下子特别开心,继而又发起了感慨。原来,真正的“盐桦”已经灭絕!在一个“植物之家”网站上有这样一段文字:“和其他濒危植物不同,盐桦是真正‘独一无二的植物,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上面仅残存一个部分尚能萌生嫩枝。一个树桩、一根嫩枝孤零零地留存在世间,一面在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一面又向人们述说着它的无奈与悲凉。”我怀着敬畏之心,根据仅有的一幅模式标本照片还原出盐桦的模样。那几天,我满脑袋都是它的影子,心也早已飞到了遥远的阿尔泰。这就是濒危植物的世界深深吸引我的原因:这些植物更像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曾经兴盛于世,却仿佛遭遇了重大变故而落魄不堪,实在让人唏嘘叹惋。
有“中国植物画第一人”之称的曾孝濂先生说过:“想画出生命,就要用生命的情感去描绘植物,想画出灵动,就要用自己的内心去体悟真爱和善美的心态。”科学的绘画是一门比摄影更准确的艺术,画濒危植物就更是如此。
之前我搜集到的植物画绘本大多采用了水彩、水粉或是粉彩画等西方绘画表现形式,这种风格笔触浓艳厚重,有较强的透视和明暗效果,但偏重写实,缺少东方审美的韵味。我觉得,既然是中国的植物,就一定要画出它的“中国味道”。我尝试从古画中汲取灵感。宋代花鸟画是公认的植物画巅峰时期,这些古画中的植物无不具有中国古典的审美意趣。用传统工笔画表现手法、构图方式来表现中国濒危植物,恰恰能够突出植物的“中国味道”,让每一根线条从笔尖上灵动起来。在宋人画作中,吉林博物院的镇院之宝——南宋杨婕妤的《百花图卷》是我特别推崇的一幅。这幅画真实展现了自然界百花争艳、万物欣荣的景象,洋溢着欢愉的情绪,用笔工致纤细,设色浓丽典雅,无画家气,多泥土气。北宋画家郭若虚在论著《图画见闻志》中说:“画花果草木,自有四时景候,阴阳向背,笋条老嫩,苞萼后先,逮诸园蔬野草,咸有出土体性。”这简直是主张将画家训练成一名植物学家。宋人笔下的一草一木都栩栩如生,与后世的“文人画”“花鸟画”风格完全不同,如果你对植物世界略有了解,那么你欣赏宋画中的植物便能马上叫出它的名字。这样一来,从宋画中寻找“中国味道”就成了我创作绘谱时必修的功课。
以“中国风”的创作方式绘制濒危植物,有时也会遇到瓶颈。比如植物高度差异很大,蕨类植物水韭株高不及5厘米,而裸子植物台湾杉高达90米、直径3米,但根据我自己设定的绘制要求,这两种植物都要在统一的斗方尺幅中表现,还要突出各自的特征。这时,我只能采用“镜头拉伸”的方法,对于大型植物,就只能选取它最美的一个局部,并且要让其体现植物的分类特征;对于小的植物,则需表现它的整株或是生境。这些构图考虑需要反复推敲才能站得住脚。一幅作品既能体现植物分类学特征,又是一幅完美的工笔画,可识可赏,能吸引观者的视线——这才称得上是完美的濒危植物肖像。
在设色方面为了保持中国画的笔墨韵味,又不失植物的本来面目,我会在重点部位提亮,陪衬部分则降低纯度,最后画面整体刷上底色来统一画面。底色不是一次到位,要一遍遍叠加上去,既保持润泽又不失单薄。这样绘制的过程虽然单调艰苦,但往往又会有意外的收获,这让我积累了不少宝贵经验。
专心植物画创作转眼将近5年,我对植物的情感历久弥新,每画一种植物好像在谈一场恋爱,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爱到相守,乐此不疲。一路画来,对植物的认识也逐渐从外形的吸引上升到内在的感悟:大自然中的每一种植物都有其独特的生存方式,注意观察不同种类的植物之间相互依存、和谐有序的生存状态,能让人的心胸更加广博,在潜移默化中提升我们的精神境界。梳理中国特有珍稀濒危植物的保护价值时,我常见到这些关键词:“观赏”“药用”“材质优良”“科研”。例如红豆杉的树皮、枝叶、种子能提炼出抗癌药物紫杉醇,但如此重要的作用却常被我们忽视。另一方面,在总结濒危植物的致危因素时,频繁出现的是这些关键词:“盗挖”“农垦”“人为砍伐”“过度利用”“生境破坏”。我由衷感到,创作植物画时自己肩负着一份责任,我的图画既展现着中国珍稀濒危植物的最美一面,也包含着对全社会共同珍视自然环境、保护濒危物种的呼吁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