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 宁
文化记忆是德国海德堡大学古埃及学教授扬·阿斯曼(Jan Assmann)在法国心理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的“集体记忆”概念的基础上提出的、用以概括人类社会的各种文化传承现象的极具当下意义的关键概念[1]。具体地说,文化记忆的基础是一个社会、地区、民族或国家的集体记忆力,文化认同正是文化记忆探究的问题。“文化记忆的内容通常是一个社会群体共同拥有的过去”[2]1,可以说文化记忆是构建文化内核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文化记忆为我们探究“民族文化的内核提供了方法论”[2]4。
记忆的唤起需要媒介,而“与仪式相关的”(Rituelle Kohrenz)[2]1的仪式空间正是文化记忆的记忆媒介之一。空间不同于时间与意识形态,是可视化的存在。空间所具备的建筑物理属性具有稳定性,一个空间往往可以历经数代而不改变,即是说空间自身的存续可以不受到时间的限制。仪式空间的稳定性,伴随着仪式的固定化而更为突出。
在日本的仪式空间,朝觐仪空间是天皇正式接受朝贺、觐见的场所,亦是日本国家重大典礼的举行地,是国家核心空间之一。且因日本天皇制度的存在,日本朝觐仪空间从古至今一直存续着。其空间存续的本身便包含着日本文化核心元素,而在这一蕴含着日本文化内核元素的仪式空间中存在着不可忽视的长安元素。本文在文化记忆的视域下,对日本朝觐仪空间中的长安元素进行解析,对其中的陛阶之“三阶”元素、主殿之“太极”“殿阁”元素、龙尾坛之“龙尾道”元素、朝门之“门楼”元素的记忆存续进行分析。
天子之称为“陛下”,“陛”之本义是阶梯。自秦汉以来,随着“陛下”称谓专属化,陛阶开始成为仅设置于君王空间之中的设施,成为强调君王身份的空间设施之一。作为君主身份表征的设施,陛阶的设置亦有其规制,其中“三阶”之制是当今日本朝觐仪空间仍然采用的建构制度,而其承继之源是长安。
在西汉长安未央宫中,前殿为宫城主殿,是君主执政的核心空间,前殿之陛阶有以下特点:第一,以南阶为正阶。《礼记·大传》有记:“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南面而治天下……”未央宫前殿遗址呈现的正是“南面而听天下”的设置,其正阶为前殿南阶。南阶下有广庭,是朝觐之时臣下位置所在。第二,设置“三阶”。班固《西都赋》对未央宫前殿陛阶记为“重轩三阶”。第三,置“二十七级”阶梯,这成为中国古代帝国宫城主殿的陛阶形制。东汉继承长安之设置模式,同样在宫城主殿德阳殿设置“三阶”为正阶。
可以确认的是,日本至迟在飞鸟时代,宫城就已经形成了“自北向南为大殿、阁门、朝庭、宫门(南门)”[3]的空间构造,主殿便已然以“南向”为主了。此后日本朝觐仪空间中的主殿都是“南向”,其陛阶同样都以南阶为正阶。关于此正阶,在平城宫主殿大极殿的复原方案中,日本考古学界曾将其设置为“三阶”;从恭仁宫大极殿的考察报告中,主殿正阶同样呈现左中右的“三阶”特点[4]。由此可见,奈良时代朝觐仪空间的主殿陛阶有着对长安“三阶”的沿袭。
至平安时代,《贞信公记》逸文之延喜八年(908)四月条有记:“大臣东阶、大纳言中阶、参议以上西阶云云。”
又《小右记》卷七万寿元年(1024)九月十九日条有记:“少时章信、经隆、行任等参入,当中阶巽列立。”
又《后二条师通记》卷三宽治七年(1093)五月二十六日条有记:“自龙尾道升,自中阶着左右座,朝座了。”
上述“中阶”“西阶”之记录,正是明确了正阶置“三阶”的规制被继续承继着。
至武家社会时期,按《萨戒记》卷四正长元年(1428)七月二十八日条所记:“升御殿东阶。”
可知,这一时期的朝觐仪仍然有着“三阶”特点。武家社会时期,日本实际掌权者虽已不是天皇,但天皇朝廷仍然存在,朝觐仪空间仍然存续。
至明治以后,日本都城由京都迁往东京,于东京新设朝觐仪空间。伴随着西方文化的大量涌入,日本推行了明治维新,其国内很多方面都经历了全面的变革,朝觐仪空间虽仍然存在,但空间设置发生了变化,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三阶”结构在“重构”的基础上被延续。以近年天皇的“退位礼正殿之仪”与登基之时“剑玺等承继之仪”,以及“即位后朝见之仪”,还有“立太子之仪”等仪式举行时的空间——“正殿”为例(1)参照日本宫内厅“ご大喪·ご即位·ご結婚などの行事”[2020-10-09].https://www.kunaicho.go.jp/about/seido/seido10.html.,在退位、登基、朝见等相关仪式举行之时,多以“正殿”的“松之间”为核心空间,其内设置临时的陛阶。此陛阶同样设置为“三阶”。这“三阶”的存在,使整个“松之间”内形成了上中下三重空间:“三阶”之上为天皇、皇后以及国玺、御玺、“神器”所在的空间;“三阶”的中阶为侍从长等可站立的空间,侍从长等不能到达“三阶”之上;“三阶”之下为仪式参与者所在空间。这一“三阶”的存在,是对过去“三阶”结构的继承,使得现今日本的朝觐仪空间成为一个“记忆场”。对“三阶”的重构,既是对过去源自长安的“三阶”的记忆体现,也是天皇身份的体现。在这里,记忆的重构实现记忆的延续。此外,在现今的京都,存在着以平安宫大极殿为原型而建成的平安神宫。平安神宫正殿的殿阶亦为“三阶”,可以说这是当今日本对“三阶”记忆的重现。
可以说,朝觐仪空间中的沿袭自长安的“三阶”传统,在现今日本朝觐仪空间中作为一个必要的空间设施存续着,发挥着实际的功能,同时又以一种对过去的“复原”的形式存续着。不论是朝觐仪式的举行,还是平安神宫对过去的“复原”,都是在当下对“三阶”元素的强调。这种强调将关于“三阶”的记忆一次次唤醒。可以说,沿袭自长安的“三阶”记忆,传承自过去,影响着当下。
按《日本书纪》《续日本纪》所记,“天皇御大极殿、受朝”[5]94,日本朝觐仪空间以大极殿为核心建筑。在645年(皇极天皇在位时期),已有主殿称“大极殿”的记录。由此,至迟或许在飞鸟净御原宫时已将主殿称为大极殿。此后藤原宫的正殿、平城宫正殿、恭仁宫正殿、长冈宫正殿、平安宫正殿等,皆称大极殿[4,6]。大极殿,采用中国宫城正殿“太极殿”之称,唐长安之正宫太极宫不仅宫名为“太极”,主殿名亦为“太极”。可以说,长安的“太极”是中国古代都城“建中立极”营造理念的体现,而这一理念随着日本古代宫城主殿“大极殿”的营造,一直影响着日本的宫城空间规划。换言之,日本之“大极”正是对长安“太极”的继承。
除“太极”之外,还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平安宫大极殿的建筑设计未采用太极宫太极殿的建筑形式,而采用了大明宫含元殿的“殿阁”形式,这是长安独有的主殿建筑形式。
龙朔三年(663)四月后,唐代皇帝的朝寝空间开始自太极宫向大明宫转移,“此宫遂成为全国政治中枢之所在。含元殿为大明宫的正殿,凡属朝会、庆典等重大政治、仪礼活动,皆在此殿隆重举行”[7]。或许也正因为这一变化,在桓武天皇建设平安京宫城之时,将宫城中主要宫殿(2)平安宫采用“殿阁”形式修建的宫殿包含了朝觐仪空间的正殿大极殿,以及作为祭祀仪空间的中和院正殿神嘉殿。此外,作为宴会仪空间的丰乐院正殿丰乐殿的修建形式是与“殿阁”形式类似的于正殿的两边设附属建筑的修建形式,只是丰乐殿的附属建筑与正殿呈平行状态。按含元殿的“殿阁”形式来建造。随着大明宫的建设,主殿含元殿也同期建成,含元殿前面部分的左右两侧立有栖凤阁、翔鸾阁。栖凤阁位于含元殿东南,翔鸾阁位于含元殿西南,两阁与含元殿之间由回廊连接,形成了一个近似于“凹”字形的“殿阁”建筑形式[8]。这种建筑形式,在平安宫中也得以展现。作为朝觐仪空间主殿的大极殿及其东南的苍龙楼、西南的白虎楼之间同样以回廊连接,形成含元殿版的“殿阁”建筑形式。这种建筑形式在平安时代的朝觐仪空间中成为核心的部分。“殿阁”形式的朝觐仪核心空间,是平安时代对此前“太极殿”形式的重构。平安宫以前之大极殿,多采用独立式寝殿造结构;而平安宫,以长安含元殿“殿阁”形式为直接参照模板进行建构[9]。这一建筑形式,被现今的日本朝觐仪空间记忆着。据宫内厅公布的皇居中宫殿各栋、各室的情况可知,东京皇居内的“正殿”,虽未按平安宫大极殿及两楼模式“复制型”修建,但在正殿建筑两侧仍有着附属建筑与回廊,仍然形成了类似“殿阁”模式的正殿空间(3)参照日本宫内厅“宮殿各棟の概要”[2020-10-09].https://www.kunaicho.go.jp/about/shisetsu/kokyo/kyuden.html.。同样以一种记忆重构的形式,实现着对长安的记忆延续。
在长安含元殿之南的翔鸾、栖凤两阁前,有“龙尾道”,王仲殊先生在《论日本古代都城宫内大极殿龙尾道》一文中有言:“平城宫第一次大极殿仿含元殿而建造,这正是其所坐落的大坛可称‘龙尾坛’的原因所在”“平安宫大极殿龙尾坛前设东西两阶,正与发掘所见平城宫第一次大极殿龙尾坛前面左(东)右(西)两边各有一斜坡道相同”[7]。可见,龙尾坛是继承长安元素的代表之一,而这一龙尾坛亦存在于日本朝觐仪空间之中。
至日本平安时代,朝觐仪空间中亦设置有龙尾坛。有意思的是,日本《大内里图考证》有记:“案江次第(御斋会)头书曰,唐含元殿,有龙尾道,结曲七转宛如龙尾,是唐含元殿之制,而国朝朝堂院龙尾道(4)据《京兆图》《文德实录》《延喜式》《愚昧记》,日本之龙尾坛于史料中多记为“龙尾道”,亦有“龙尾道坛”之称。,假其名耳,其制则不同。”[5]211即是说,平安之龙尾只是采用唐长安龙尾之名,而未采用其修建制度。
然而,建筑空间的“可视化”属性却将龙尾坛展现的长安元素表露无遗。日本之龙尾坛虽不是“结曲七转宛如龙尾”的建筑形式,仍有着承继自长安龙尾道的建筑布局与功能。第一,按“京兆图曰,龙尾坛,距苍龙白虎二楼,东西廊二间”[5]208这一说法,此龙尾坛与长安相同,设置于主殿左右的两阁楼之前。第二,按“延喜兵库寮式曰,大极殿前庭,龙尾道上”[5]208这一说法,龙尾坛发挥着连接主殿区域与殿前广庭的作用。第三,按“内里式(朝贺)曰,式部,龙尾道南去十七丈,置宣命位,(当昌福堂南一间)宣命位南去四丈,东折二丈五尺,置太政大臣位,西折二丈五尺,置亲王位,各南去重行如常”[5]211与“北山抄(大尝会)曰……龙尾道前,造大尝宫”[5]212的说法,龙尾坛前为重要大典举行场所。换言之,日本朝觐仪空间中的龙尾坛,不只是继承了长安“龙尾道”之名,而且延续了“龙尾”建构场所的选择以及“龙尾”的空间功能。所谓“其制则不同”,只是未将长安龙尾道完全“复制”而已。然,其中的“龙尾”记忆,从其名称至其场所与功能,都被可视化地展现了出来。
与主殿的“殿阁”形式不同,龙尾坛在奈良时代已然出现,至平安时代仍被采用。但在现今日本,龙尾坛却并未被朝觐仪空间直接沿用,而是成为一个“过去的存在”。但平安神宫中仍然实现了对继承长安记忆的日本平安龙尾坛的复原,是长安龙尾道元素在当下的直接体现。同时,还需强调的是,“龙尾”之名本身的存续,已然以一个概念型的记忆元素实现了对长安“龙尾道”记忆的强调。
空间区划往往通过墙垣予以区分,朝觐仪空间同样如此。既有墙垣,那么门亦是不可缺少的。日本朝觐仪空间的朝门同样可见到对长安的记忆。长安太极宫朝门曰“承天”,按《太平御览》居处部引韦述《西京新记》之“正南承天门,门外两观”这一记载,它的建筑形制是门外设“两观”。“观”即“阙”,也就是说,长安元日大朝会、冬至大朝会、大赦以及国家大典礼等朝觐仪举行的场所的朝门是设“阙”之门。值得注意的是,朝门虽设“阙”,却不称阙门。在史书记载中,关于唐之朝门,除“承天门”一名外,《旧唐书》《新唐书》《玉海》都将其记为“承天楼”或“承天门楼”。“楼”与“门楼”皆能展示设阙之门的建筑形式,但并不将朝门称为阙门了。
长安朝门的这种设“阙”不称“阙”的特殊之处,对日本产生了直接的影响,作为日本朝门的朝堂院正门同样是设“阙”不称“阙”。日本主殿以“南向”为形制,故朝堂院正门为其南门。目前,从考古发现可见的最早有着设阙的“门楼”形制的朝门是长冈宫朝堂院的南门[9]。平安时代,平安宫之朝门为应天门,从日本古记录中可知道应天门同样为设“阙”不称“阙”的情况。
如《小右记》卷八、长元三年(1030)九月十七日条有记:“造应天门并东西楼廊卅二间等。”
又,《中右记》卷三、永长元年(1096)十一月二十四日条有记:“应天门东西楼。”
将“阙”称为“楼”的门楼型朝门的存在,使得长冈宫、平安宫所展现的对长安的记忆沿袭特点更为明确。比对唐长安太极宫、唐长安大明宫、日本长冈宫、日本平安宫,可以见到朝门皆以“门楼”形制出现,并形成了内外空间的区分。
然而,在现今日本,有着立有双阙的“门楼”形制的朝门已难以见到。如日本学者在论文中所给出的定义,这一建筑形制被称为“楼阁附设建筑”[9],其本身作为“朝门”的属性成为一个被“忘记”的存在。即是说,“门”与“楼”的复合型建筑形式作为一个记忆符号被“记住”,但“门楼”之原意中包含的“阙”的属性却被“忘记”。这种“记住”与“忘记”的组合,使得长安的朝门记忆元素仍然保有活力。
在现今的日本,日本的朝觐仪空间作为仍然发挥着实际功能的仪式空间,在对长安元素有所重构的基础上,仍然延续着对长安元素的记忆。这也正是在2019年日本天皇皇位交替之时,对于相关仪式之中的“唐礼”讨论兴起的原因之一。同时,在京都御所之内,以长安紫宸殿为原型修建的承继自平安时代的紫宸殿的存续,亦是对长安记忆的不断唤起。而平安神宫对包含长安“三阶”元素、“太极”“殿阁”元素、“龙尾道”元素的平安宫朝觐仪空间的复原,使得长安元素作为一种“过去”直接出现在了当下的实际城市空间中。长安元素在此,不仅是一个概念型记忆元素,而且成为一个具有实际空间载体的物理型记忆元素。而复原过程本身又实现了对长安记忆的“想起”与“强调”。可以说,日本朝觐仪空间将日本从古至今对长安的记忆以可视化的形式展现了出来,长安文化在当下仍然影响着日本仪式空间的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