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炫炽 中国地质大学(武汉)珠宝学院2018 级本科生
唐南诏时期,白族地区的汉文化水平已比较发达,《南诏德化碑》便是当时的产物。大理国时期,汉文在白族人民中的接受程度极大提升,成为官方、民间的通用文字。元明清时期,中央政权在云南建立行省,不少汉人来到洱海地区,从内地迁入的汉族手工业者分居于白族地区。
白族神话《老藏王传奇》中就记载了藏族格萨尔王除魔途经“石寨子”(鹤庆新华村旧称),在此处锻造武器,将冶炼和制造器具的工艺传授给村民,从此石寨子中便有了炉匠的故事。
据《鹤庆县志》记载,在南诏时期便有先辈们加工金银铜工艺品,“一户一品”代代相传,通过茶马古道把工艺品带给各族同胞。部分鹤庆的金属工艺是由明代实行屯田制时汉族工匠带来的,从明代中期至今已世代相传五百多年。
随着白、藏两族交流的不断深入,藏区发达的传统金属工艺、唐卡、壁画和雕塑等为前去深造的白族工匠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感。藏族拥有银铜组合的独特配饰、法器。白族工匠从中学习新的器物种类、造型、工艺和图案。寸发标、母柄林等出色工匠都是在进藏后受到藏族工匠、藏族其他艺术形式的启发,吸收了藏族艺术的营养。
新的创作也推动着金属加工技术不断精进。一位在西藏楚布寺制作佛像的白族工匠,在研究过扎什伦布寺、哲蚌寺浇铸、敲打的方式后,用上万张铜皮先敲打再焊接,组装成重达7 吨的佛像。在錾刻方面,白族工匠用沥青代替藏族常用的松香和铅作模子。在金属雕刻方面,以前在鹤庆十多根錾子足矣,但为了造型细腻的藏式图案,工匠们发明出一百多种錾子。
新华村坐落于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鹤庆县西北部的凤凰山脚下,位于茶马古道的必经之路。在滇、藏、川和东南亚、印度等文化的包围中不断交流、融合,发展出开放多元的白族文化。
在藏族地区的许多城镇中有不少云南工匠,这些工匠大多来自鹤庆、祥云县。这些地区自古便有“走夷方”的传统,“小炉匠”挑着工具、行李到大理南部地区,甚至缅甸北部做手艺。
在人民公社时期,新华村的“小炉匠”们依旧坚持“走夷方”的传统。主要是到云南、四川、贵州、广西的边远地区、少数民族集聚地和云南迪庆、四川甘孜的乡城、稻城、德荣等藏族地区。20 世纪70 年代末,随着改革开放、党的民族宗教政策落实,西藏、四川、甘肃等省区的广大藏民对金属器皿的需求日益加剧。村里的工匠来到拉萨、西宁等地为当地藏民制作急需的生活用品和宗教用品。白族工匠迅速掌握了藏式器具的制作方法和藏式装饰风格的特点。随着藏族市场的打开,村里打制刀鞘、藏碗、铜水壶、酥油灯的工匠激增,时至今日藏式工艺品仍是村里的主要产品,藏区也是新华村的主要市场。
雀·木纹金一体壶 王志材制/摄 2021 年
佛教密宗初到洱海地区时,白族以信仰白蛮文化为主的天鬼崇拜为主,这种消极被动的崇拜需要杀牲祭祀。佛教密宗体现的积极人文关怀为人们所需,在适应当地环境,融合儒学、道学、汉传和藏传佛学后,约9 世纪初形成“阿吒力教”。随着南诏王室的大力扶植,汉文、儒学、道学为主的汉文化在洱海地区的广泛传播,中原佛学的传布等因素极大推动了汉文化在白族地区的影响,盛行的佛经几乎都是汉文抄本,汉文也成为“阿吒力教”的必修课,后期民间信仰更有儒释道合流的趋势。
吐蕃时期西藏地区与唐朝交往甚密,汉藏文化长期交流,互相影响。元代,藏地隶属中央王朝后,汉文、儒学、道学等汉文化的影响日益增强。
因历史时期曾有过相同的宗教起源,同样受汉文化的巨大影响,白族保留了对佛学的理解和尊重,也比较容易接受、学习藏传佛学。
对于藏区佛教徒来说,白族工匠在西藏学会的不仅是加工技术,更是藏文化,所以佛教徒认可并接受白族工匠和他们的工艺品。鹤庆工匠制作的法器也不仅仅是藏族纹样的堆砌,而且是白族工匠深受藏族文化影响下的产物,在理解法器上的符号背后的象征意义后融会贯通加以创作。
新华村坐落于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鹤庆县。以村子大门牌坊为界,村外的“银器小镇”主要面向普通旅游顾客,以银镯、铜壶、铜杯为主要商品。商品造型有的偏向简约现代风格,有的偏向藏式风格。可以看出随着近年汉族游客的增长,现代年轻人的审美倾向对银镯、耳环、吊坠等饰品的设计风格起到极大的影响。而金刚杵吊坠、经书扣和刻有《心经》的银镯等带有藏族元素的饰品则是在受滇藏两地文化、物质交流和贸易活动的长期影响下形成与发展出来的。
牌坊内的村子就是白族居民日常工作、生活的主要活动场所。面向村中主街的店面以铜工艺品销售为主,火锅、茶壶、公道杯、茶杯为主要销售类型,偶尔也会出现偏藏式风格的酥油茶壶和酥油灯。有的店里也出售“瓷包银”的茶杯,形成了“一村一业、前店后厂”的独特生产格局。由此可以了解到当地金属工艺、材料和设计风格等呈现多元化发展的趋势。
本次实地考察来到位于鹤庆新华村的“光芝原始工艺作坊”。这样的家庭手工作坊是新华村传统的生产单位,由家庭成员与徒弟构成十人左右的小型工坊。
寸光伟老师的家族开始接触金属工艺已有近200年的历史,最初从制作铁器、炉子、壶和首饰开始到现在以主要生产藏式器物为主。寸老师在1992 年至1998 年与家人一起远赴拉萨正式学习金属工艺。寸老师至今依然保存着几十年前去西藏学习工艺时的作品,如酥油茶壶、藏刀、酥油灯等日常用品,在新的工坊里与近几年大量获奖作品一同展示。
古法叠金制作过程 王志材制/摄 2021 年
古法叠金技艺烧水壶 王志材制/摄 2021 年
寸老师家中的小工坊有5、6 位师傅负责给藏民和寺庙制作银制酥油灯。用手工加上简单的模具制作,把酥油灯分成多个部件,一次性焊接十几个,然后再进行组装拼接,这样的方法比较适用于用模具辅助量产的日用品。工坊里有4 盏约1.5 米高的铜制酥油灯,灯口最宽处需两人环抱,灯的外壁錾刻八宝等藏族吉祥纹样。
寸老师的工坊还有很多工艺美术专业的学生前来学习。作为湖北美术学院艺术类实习基地,每年都有广大师生来到寸老师的工作室进行学习、考察。通过与前来学习的学生和老师们的交流,寸老师对当代工艺美术表现出极大兴趣,并打算研究各种新的金属材料,例如可着色的钛、铝等,与传统工艺相结合。同时,通过参观各种当代工艺美术展览,寸老师也是萌生了全新的金属工艺发展方向,白族工匠与不同高校师生的交流也促进着传统工艺的不断成长。
寸老师的哥哥在拉萨开有一家银珠工艺礼品店,主要经营在藏区销售白族工匠制作的工艺品。寸老师的儿子寸国相,二十多岁,也同寸老师一样传承传统金属工艺。不同的是,寸国相曾到湖北美术学院学习。对年轻工匠来说,影响他们的不仅仅是传统汉藏文化,还有更具国际化的当代艺术。
在作坊工作的阿贵哥年仅25 岁,已是工坊负责制作日常藏式器物订单的大师傅,十多年前阿贵哥与同乡师傅一同去往位于拉萨大北郊的一家金银加工厂学习手艺,工厂地处偏僻,专门为手艺发展而建。在拉萨阿贵哥一般学习如何制作藏族用的碗盖、茶架、净水碗等藏式风格日用品,工厂里还有很多青海地区的师傅,主要做供寺庙使用的大件工艺品。西藏传统装饰风格虽然对白族鹤庆地区的手艺人有一定影响,但制作风格更多由工艺品的用途、出售对象、汉民族文化同化等多种因素共同决定。
新华村附近的村落也以共同的产业为聚居基础,例如做铁器的母屯村,做木器的剑川古镇,除了基本的锻造、錾刻工艺,当地的部分师傅还进行了对木纹金工艺的创新研究。
铜包银·玉兰壶 寸光伟制 周炫炽摄 2020 年
出了新华村,大概100 米的距离,就到了王华藻师傅的工作室,王华藻师傅的儿子王志材师傅接受了我们的拜访。前屋客厅里的茶室用于招待客人,茶室里的架子上摆满了志材师傅自己创作的各式各样花纹、颜色、造型的木纹金茶壶。除了普通满铺花纹的木纹金,王师傅甚至能控制木纹金在器物上的形状,壶上的木纹金形状如水墨画一般,具有中国山水画独特的审美风格,以线造型,气韵生动。王师傅还在打造的器物底部控制木纹金做出自己名字的印章,作为自家产品独特的防伪标志。王师傅在作品《雀》中使用五种金属叠加二十余层,使用独特的古法叠金技艺无焊接粘合,使古法工艺在白族工匠的手中又得到了新的发展。
鹤庆县城集市金属工艺品掠影 杨丁华摄 2020 年
为了保证产品的品质,王师傅家只做一体壶(一体壶:壶嘴与壶身用一块板材打制成,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更精湛的技术,而很多店家为了更高的效率会使用焊接壶嘴的方式)。王师傅也是国内第一位用五种材料制作一种壶把、壶身、壶嘴皆一体造型的匠人。据王师傅口述,一体壶的实现源于自己的爱好与一遍又一遍的实验,在不断摸索与实践中,终于做成了靠一块板材打制而成的一体壶。现在,年轻的白族工匠在生活实践中勇于创造,敢于创新,结合自己的审美趣味与生活需要,以一种尝试的轻松心态去探究新的金属工艺。
在王师傅家拜访时我们正好遇上清华大学艺术学院的同学到王师傅家学习金属工艺。同学们运用在学校中学到的设计思路,结合自己的审美习惯,将学习到的金属锻造、錾刻等加工工艺用以表达自我,从而完成自己的艺术创作。高校师生与白族匠人之间的交流是双向的,高校不断发展的教育理念也影响到了白族工匠对金属工艺的态度,在部分工匠的眼中,工艺不再只是赚钱的工具,进而演变为工匠钻研和研究的对象,工艺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他们的朋友、家人,是能陪伴他们一辈子的同伴。
在新华村我们有幸拜访到一位在此居住的藏族师傅,像这位藏族师傅到鹤庆新华村的案例非常少。师傅应朋友之邀来村里已有五年左右,他的住所外围有矮墙与其他院落相隔,内部有木石相结合的一层民居,房屋地板架空,与地面有50 厘米左右的距离,民居外是较宽敞的院落,大部分用铁丝网圈起来饲养鸡禽和建造猪圈。民居为半开放结构,外侧类似于阳台,右侧由玻璃封口,屋内采光较昏暗,师傅工作的地方位于右侧玻璃窗口,工作时一般采用自然光线。
拜访时有四位小朋友,是师傅的儿女,随师傅一起迁往鹤庆定居。值得一提的是,屋内摆放着三尊与真人大小相差无几的铜制佛像,采用传统分部分捶揲、錾刻再焊接的制作流程。
火镰 藏族工匠 范睿超摄 2020 年
师傅受朱老师朋友的父亲邀请来到鹤庆,由于语言不通,所有师傅与当地的白族工匠在金属工艺上并无频繁交往,师傅对汉语一知半解,可以用简单的词组和肢体语言进行交流,采访中是由朱老师交流后再向我们转述一遍。
师傅依然习惯盘腿坐在地板的坐垫上,把所需錾刻的金属工艺品放在腿上工作。(新华村的师傅习惯坐在矮椅子上,把需要錾刻的器物放在稍高一点的圆木桩上,大一些的工艺品才会放一部分在大腿上。)师傅所做的器物一般是用于藏族人结婚时使用,表面由黄铜、白银、绿松石和玛瑙装饰,花纹繁复、华美,具有明显的藏式风格。除了这些精美的小件工艺品之外师傅屋内还摆有三尊比真人稍小一些的铜佛像。如今,两地的人口以不再像历史上那样进行单向流动,各族人民的文化交流更加的频繁与深入。
白族地处多民族文化的交界地区,汉藏两地的文化对白族文化产生的影响持续时间长,且在不断增强,民族之间友好交流,团结互助。由商品贸易引起的文化交流使得藏传佛教艺术通过各种艺术形式为白族工匠送去源源不断的灵感,白族工匠对藏族艺术融会贯通后改进了工艺,创作出了备受当地人民喜爱的工艺作品。
我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艺术有着独特的地域风情,少数民族艺术不仅受当地本土因素的影响,也受邻近文化的部分影响。随着现代科技的高速发展,全球化视野的普及,民族乃至于国家之间的交流明显增多,不同民族艺术之间的相互交流、相互影响也将日益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