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文语原解》看梁启超语言文字研究

2021-03-13 06:39周苍穹
关键词:梁氏国文汉字

周 文,赵 娜,周苍穹

(五邑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江门 529020)

晚清以来,西学东渐,一批知识分子受西学影响开始重新审视中国社会制度和传统文化。其中有关汉语汉字的改革,以康有为“大同”思想以及后来的白话文运动影响最大。梁启超对于汉字的未来走向也有着自己的思考。从1896年发表的《沈氏音书序》[1]到1916年的《国文语原解》[2]436-462,再到1921年《从发音上研究中国文字之源》[3]231-238,梁氏一直想从中西对比视野中去寻找汉字自身发展之路。

笔者以为,《国文语原解》其思考的深度、其推进中国文字走向现代化的努力和成就,对于近代中国有着重要影响。

(一) 肯定语言是人和动物的重要区别

梁启超指出:“人之有语言,其所以秀于万物乎?所怀抱于中者,能曲折传达之,以通彼我之情,于是智识之交换起,而模仿性日以发达,此社会心理成立之第一要素,而人类进化之筦钥也。与语言相辅而广其用者曰文字,时地间阂,语言用穷,有文字则纵横万里之空间上下百代之时间,皆若觌面相接,社会心理之所以恢廓而愈张,继续而不断者,赖是也。”[2]436他认为人和其他万物的区别在于能够利用语言表达相互之间的情感,有了语言人类的知识能够得到迅速的传播。同时,梁氏也指出文字对于历史和文化的传承有着重要的意义。

(二) 从从语言类型学的角度,对世界上大多数语言作出了划分并阐释其理论依据

今天语言类型学一般把世界上大多数语言划分为表音文字和表意文字。但梁氏之划分,和表音和表意还不一样,他的划分有他不同的理解。那个时候虽然还没有语言类型学的说法,但因梁氏游历海外多年,对西方语言多有涉猎,通过比较,他对中国语言文字提出了较为新颖的看法,其主要有四:

1.把世界上的文字分为“衍形”“衍声”两大类。“今存于世界之文字以数十计,综其大别,不出二派:一曰衍声,二曰衍形。衍声者,自古代东方之印度,西方之腓尼西亚递嬗至希腊、罗马以为今欧洲诸国之国文者是也。衍形者,自古代西方之巴比伦、埃及,东方之中国及受其文系之安南、日本等国是也。”[2]436他认为印欧语系,其文字系统是基于声音进行繁衍和扩大;而我国之文字系统,是在形体的基础上不断繁衍扩大。虽然衍声派基于声音,但其根源在形体:“今罗马之二十五母,编辞书者尚能探其朔于埃及,以明其递嬗之迹。观鸟兽蹄迒,而分理之以相别异,人智不甚相远也。”[2]436-437他认为汉文字其实也植根于音。世界上文字之所以分为为衍声和衍形,是因为“洎夫社会之生事日繁,人之所欲表其中心之思想者,日复杂,故语言日多,而文字缘以日滋。其在衍声派之文字,则遗形以达声焉,其在衍形派之文字,则不能遗形固也”[2]436。

2.他明确提出有声语言先于文字,这是非常正确的语言观点。“乃若我中国虽以衍形为宗,而固未始不根于声,何则?凡人类先有语言而后有文字,非先有文字而后有语言。当其肇造一文也,必先有其口中所以命此事物之音,然后写其形以实之,如一大为天,此其形也,然天何以得梯烟切之音,则必其当未造天字以前,仰观夫穹高而广大者,而既以梯烟切之天呼之,及造字后则寄此声于此形云尔。其它各文,例皆准是”[2]436。

3.从类型学角度对《说文》六书进行了重新阐释。他继承了戴震的“四体二用”之说,认为汉字在发展过程中,不能抛弃形体,但又不能完全抛弃声音,并以六书中的形声、会意、转注和假借来说明。“其在衍声派之文字,则遗形以达声焉,其在衍形派之文字,则不能遗形固也。然又未尝能遗声,故后起之字,可以四类括之。一曰事物既有其声,其声在前此亦既有文以表之。又其事物之属性,前此亦既有文以表之,乃取表其声之旧文与表其属性之旧文,缀合以成新字,形声是也……二曰事物既有其声,而其声在前此未有文以表之,惟其属性之一部分则前此既有文以表之,乃取表其属性各部分之旧文相缀合成字而命以新声,会意是也……三曰同一事物,而有两种以上之声,或其属性有一部分之差别,而其声及其属性在前此亦既各有表之之文,缘此故为两种以上之形,乃沟而通焉,使各相受,转注是也……四曰事物既有其声,其声在前此既有文以表之,但其属性在前此未有文以表之,乃即取其表声之旧文,赋与新属性之意义,故形同声同而义各别,假借是也。”[2]437他还认为汉字表达新词新语的方法主要用转注和假借:“洎社会之新事物、新思想发生,旧有之文,不足于用,而无术以补之,惟乞灵于转注、假借之二例”[2]438。

4.从民族主义出发,极力捍卫汉字在中华民族历史中的地位。“民族主义者何?各地同种族、同言语、同宗教、同习俗之人,相视如同胞, 务独立自治, 组织完备之政府,以谋公益而御他族是也。”[4]梁启超虽然与谭嗣同、康有为等一起从事变法维新运动,有很多相同的政治主张,但康有为、谭嗣同都主张大同社会要同一语言,根本目的是消除各国各民族的语言差异,为国家平等、人种平等以及平等交流提供便捷,也就是摒弃汉字。梁启超对于康有为的这套主张非常反对,他认为这是宗教家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是梦呓。“我国文字,行之数千年,所以糅合种种异分子之国民而统一之者,最有力焉。今各省方言,以千百计,其能维系之使为一国民而不分裂者,以其不同言语而犹同文字也。且国民之所以能成为国民以独立于世界者,恃有其国民之特性,而国民之特性,实受自历史上之感化,与夫其先代伟人哲士之鼓铸焉。而我文字起于数千年前,一国历史及无数伟人哲士之精神所攸托也,一旦而易之,吾未知其利害之果足以相偿否也……若我国文,则受诸吾祖,国家之所以统一,国民特性之所以发挥继续,胥是赖焉,夫安可以废也”[2]438。

梁氏指出汉字的优点在于:“我国文则或形与形相益,或形与声相益,形也者,视而可识,察而见意者也。故骤视之而概念可以发生焉,其形声相益之字,则既睹所益之形而知其意,复睹所益之声而知其读,此最便也。而文字之泰半,实属此类焉。其独体之象形指事字,与夫形形相益之意会字,则虽不能望形以知其声,固能察形以知其意。”[2]439他认为汉字的象形、指事、会意和形声字基本上从形体上能大体看出意思,形声字还可以知道读音,这是汉字对比印欧文字的优点所在,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汉字认半边,不会错上天”。

(三) 从汉字文化学的角度对90多个汉字进行了多角度的分析,开启了从文化角度分析汉字的新时代。

晚清以来,西方大量著作进入到知识分子视野,如何翻译西方著作,如何表达自己的学术见解,是转用日语翻译词还是利用本有之汉字,是当时知识分子们面临的困惑。在这方面,严复利用本有之汉字进行了有益的尝试,他在翻译甄克思《社会通诠》中认为“六书乃治群学之秘笈”[5]。严复的这种尝试影响了梁启超,梁氏的《国文语原解》可以说是严复这种思想的进一步尝试。他试图从社会政治、经济、法律和习俗等多个角度去解释汉字的产生发展以及汉字群体之间的发生关系:“冥想先民生活之程度,进化之次第,考其思想变迁之迹,而覆按诸其表此思想之语言文字,犁然其若有爪印之可寻也,辄相说以解,手舞足蹈而不能自已。乃札记四十八条九十七文,名之曰《国文语源解》”[2]440。

光绪十一年(1885年),梁启超进入阮元创办的广州学海堂读书。学海堂是当时省城专治经学之所,梁氏在这里系统学习了汉学。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和学术成果,使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些都为他这48条打下了良好的小学基础。在这48条中,梁氏以《说文》为宗,注重考据,旁征博引,以西学之视野,从社会学、文化学角度对一些常用汉字进行了考证,其中不乏精彩和科学之卓见,兹举数例:

取、娶、婚“《说文》取下云:捕取也,从又从耳,会意。今案:又者,手也,以手馘耳曰取。《周礼》获者取左耳,是其义也。《尔雅·释诂》:探篡俘取也。《左·庄十一年》传:覆而败之曰取。然则取字之语源,含有取之于敌之意。《说文》娶下云:取妇也,从女从取,会意,取亦声。然则娶字之语源,实含掠夺意可见。近世社会学者,言最初之婚姻,实为掠夺。甄克思《社会通诠》曰:夺妇之风,今虽久亡,然其迹尚存于礼俗,至今犹以女子怡然来归无事强逼者为足赧焉。欧俗嫁娶,为夫婿傧相者称良士,此古助人夺妇者也。为新妇保介者曰扶孃,此古助人扞贼者也……《士昏礼》注云:士娶妻之礼,以昏为期,因而名焉,必以昏者,阳往而阴来。今案:许、郑二君皆以阴阳之义说昏礼所以用昏时之故,此不通古俗而穿凿傅会也,实则暮夜取便掠夺耳”[2]443。

这一则考证,系连“取、娶、婚”三字,从社会学、中西文化角度对“取”的语源做了深度的阐释,并指出《仪礼》注疏以黄昏为婚期的解释的错误,实乃真知灼见。再比如:

家“《说文》居也,从六,豭省声。段氏玉裁曰:窃谓此乃豕之居,假为人之居,如牢为牛之居,假为拘辠之陛牢也。豢豕之生子最多,故人居处借用其字,久而忘其本义。使假借之义得冒据之,盖自古而然。许书之作,尽正其失,而犹未免此,且曲为之说,是千虑之一失也。今案:段说是也。然所以必假借此字者,犹未能言其故。《周礼·小司徒》:上地家七人。注:有夫有妇然后为家。然则家不惟含有居室之义,且含有家族之义。家族之起,必自进于牧畜时代以后,故家之语源,与牧畜相附丽,亦宜牧畜之业以牛羊豕为最普通,然牛羊放之于野,豕则圈之于舍,故家族之所居,必与豕相邻,且初民生事至艰,不能多营宫室,既構数椽以蕃畜其豕,旦昼适野,暮归则与豕同栖,其后遂假豕之居为人之居,盖以此也”[2]444。

此则考证指出,段玉裁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但并未从根本上说清楚为什么家从豕。梁氏从社会学角度深层次阐释了“家”从“豕”的原因。

或、国“《说文》或下云:邦也,从口从戈以守一,会意。一,地也。今案:此造字最精之义也。从口者,古人文字,多以口代人,如合字同字之从口皆是也。人在地上,以戈守之,此正国字之解释也。近世学者言国家之要素三:曰领土,曰人民,曰主权。或字之口,所以表人民,其一所以表土地,其戈所以表主权也。表主权而必以戈者,必以武力乃能保国家之独立,且使人民生服从之关系,故非戈不为功也。其后加口为国……国谓郊以内也。然则国之正字,实为对野对鄙而言,古代人民皆为堡聚,春夏秋则散之郊鄙,以耕以牧,及冬则敛其畜藏而返诸堡聚,或遇敌侵,则亦群徙于堡以守焉。《公羊·宣十五年》传注:所谓春夏出田、秋冬人保城郭是也。希腊古俗亦然”[2]443-444。

这里梁氏不仅从文字构形角度分析了“或”和“国”之间的关系,还从古代史角度阐述了农牧业社会“国”字意义形成的过程。当然,这里梁氏分析“国”之三要素领土、人民、主权,用到现代国家概念解说古文字,就有点“以今臆古”之嫌疑了,这里明显把语言政治化了。语言政治化在梁氏此篇文章分析汉字条目中随处可见:他的48条90多个汉字中,大部分都是与国家政治有关的汉字,比如“尹、君、后、臣、王、皇、公、厶、辟、宰、贝、法、刑、律、制、则、式、命”等等,均涉及到古代政治、经济和法律等方面;梁氏在解说这些词语时,都或多或少牵涉到政治方面的内容。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国文语原解》深受严复翻译的《社会通诠》影响。

综合以上几点来看,笔者以为梁启超以西学的视野、现代的眼光,试图通过《国文语原解》重新解释汉字及其背后的文化和政治意义,这对于推进汉字如何在近代历史的现代化进程中获得更好的发展生态具有重要意义。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国文语原解》也有一些说解错误、理解不到位的地方,兹举几条:

一是在《国文语原解》前面的概论中,作者把世界上的文字分为“衍形”“衍声”两大类,认为汉字虽然属于“衍形”系统,但也是有声文字,比如形声、会意、转注和假借。形声、转注和假借都与声音有关,似乎还说得过去,但是他解说会意时认为:“例如武、信,口中先有武之一声,而前此无表武声之文也,乃会合止戈二旧文之意而锡以武声。人言之为信亦然,此又一种也”[2]437,而会意字的“锡以武声”又与他所说的“衍声”不是一回事。后来梁氏也认识这一点有问题,他在后来的《从发音上研究中国文字之源》中说道“象形、指事、会意,衍形之属也;形声、转注、假借,衍声之属也”[3]231。

二是解说文字有时候尊《说文》太过,致使解说文字一开始就犯错。例如“伪、为”条下:“为之本义为母猴,假借为作为之为。”。[2]437“为”《说文》解释为母猴,其实,从甲金文字形来看,“为”是手牵着大象干活之形,引申出做事情。段玉裁承许慎之误,强为之解。梁氏并未认识到这个错误,继续说解,最终无法得到科学的解释。

三是有时候解说文字流于主观臆断,显得不够谨慎。试举几例:

它“《说文》,虫也,从虫而长,象冤屈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或从虫作蛇。今案:此说明佗字引申之义,最饶趣味。”[2]447笔者按:“它”作为第三人称代词,明显是假借义,但梁氏认为来源于人们日常的问话。

委“《说文》云:随也,从女从禾。今案:此会意字也,而从女从禾,何以能与随之意相属,许君不及言之。余谓随乃后起之义训,其语源实不如是。《周礼·遗人》掌邦之委积。《孟子》:孔子尝为委吏矣。注:主委积仓廩之吏。《管子·大匡》:三十里置委。注:谓当有储拟以供过者。《公羊·桓十四年》传:粢盛委之所藏也。《甘泉赋》瑞穰穰兮委如山。此皆委之本义,谓所储余粮也,从禾从女者,禾以女守之也。初民之进入农耕时代,使妇女司此事。”[2]448笔者按:梁氏认为“委”之本义为存粮食,从禾从女是让女人来守,似乎流于主观臆断,不严谨不科学。

后、後“《说文》后下云,继体君也……朱氏骏声曰:从坐人,从口,会意,与君同意。今按:朱说是也,以其为继体君故,引申为先后之后。又《释名》:天子之妃曰后,后,後也,言在後不敢以副言也,亦引申之义。”[2]445笔者按:“后”有先后之意当是通假义,而不是引申义。

士“《说文》云:事也,数始于一,终于十,从一从十,会意。孔子曰:推十合一为士。今案:《逸周书》:胄子成人能治上官谓之士,此士之正训也。盖贵族别于平民者,所以取数字从一从十者,《汉书·律历志》云:数者,所以算数事物顺性命之理也。数术之学乃黄帝时代所独发明,认为自然法之一部分,惟贵族乃受其学,故士从之也。”[2]450梁氏此处采用段玉裁之说,认为“士”之所以有士人之意是因为他们懂得数术之学,此番解释纯粹是望文生义。笔者按:“士”甲金文字形像一把斧子,应该是治狱的刑官。《尚书》:“汝作士,五刑有服。”金文的字形显然是一把大斧,那是刑官的象征。又通“仕”,义为做官。

正因为梁氏不是专门研究小学的,他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小学不精,曾写信给蒋观云,希望请当时小学泰斗章太炎能给自己写序:“若太炎肯为叙,亦学问上一美谈……政见与学问固绝不相蒙,太炎若有见于是,必能匡我不逮而无吝也。”[7]。虽然当时梁启超、康有为和章太炎为保皇与革命的问题正在笔战不休,但他肯屈就请政敌给自己写序,足见梁氏的诚恳了。但章太炎最后还是没有给他写序,而且在1907年给钱玄同的信中认为:“梁氏所作词书,弟所未见,其人本不知小学,谬妄支离,自意中事。”[8]可见章太炎对梁氏的小学研究颇有微词。

结 语

金无赤足,人无完人。梁启超作为我国近代思想大家,他的研究领域涉及史学、哲学、文学、宗教学、法学、经学、伦理学等多个领域,被称为近代“百科全书”。其对于语言文字的研究,只能说是其研究领域的一个小部分,但即使是这样,他中西结合的超前视野,以及推进中国语言文字走向现代化的努力都是难能可贵的,正像他在《国文语原解》中所说:“《国文语源解》,虽所发明者不过九牛一毛,然自信于国学,盖有小补。循此法以求之,则世人所目为干燥无味之字学,或可为思想界发一异彩焉。其于国粹之发扬,与国弊之矫正,或能间接以生效力也,故过而存之。抑我国近二百年来,江、戴、段、王诸大儒相踵起,又益以咸、同间金石家言,其于《汉志》之所谓小学者,披荆翦棘,登堂履阈,用力至劬,而所以饷后学者亦至厚。吾侪生今日,藉外国新智识之输灌,旁通触类以与诸先辈研究所得者相证明,是先辈畜畲而吾侪获其实也。”[2]440这也是他“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9]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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