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福
每年飞云山上泡桐花开,六怪就格外想师兄老憨。
六怪和老憨从十七八岁起,差不多五十年师兄弟,从没分开过。离得最远时,六怪是二炼钢的厂长,老憨是2号炉的炉长。虽然工作地点一个在办公楼,一个在炉前,六怪也每天要到炉前转转。用徒弟们的话说,他俩呀,“从来就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可自打老憨走后,六怪心里却时常会想起老憨来。有时候早上醒来,会忽然想着老憨到山上桐树林锻炼了没?有时候吃罢午饭,下意识就想着要约老憨去麻将室。特别是每当晚餐婆婆炒了两个下酒菜,他一定会怀念起与老憨一起喝两盅的痛快时光。“个裸日的,怎么老了老了,就像个婆娘样的婆婆妈妈了!”六怪自己骂自己。听人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六怪掐指一算,今年正好七十三。难道是师兄在向自己招手了?
这几天,山上的泡桐花又开始开放了。六怪家后面凉台正对着飞云山,站在凉台上,看着满山白花,六怪就想起自己和老憨一起度过的那些难忘的时光、经历的那些有趣的事情。
老憨是五年前走的,那是清明节的前几天。上山那天,大家怕老爷子累着了,派人先把六怪送回了家。六怪不声不响,回家后换了双旅游鞋,自己爬上了山。六怪和老憨同住桐场社区,就在飞云公墓所在的飞云山脚下。飞云山属黄荆山脉,连接着黄荆山国家森林公园,风景了得:森林茂密、鸟语花香之类的形容词在这里太一般。这里有高山草甸,有溶洞天坑,有峭壁接天,有飞瀑泻地,有千年古朴道观,有现代电视发射塔……一个中等城市的中心地带能有这样一个风景区,怕也只有黄石了。所以,这里的人们很享受。早锻炼,爬山,就是逛国家森林公园!从桐场社区到飞云山上的公园门口,不到五公里山路,六怪和老憨两人结伴上去,慢慢走用不了两个小时。
老憨的大儿子看见六怪叔上来了,吓了一跳!赶紧搀着他坐在公墓门口的凉亭里:“六叔,您老人家上来干吗?我们办事,还不放心啊?”六怪摇摇手:“跟你不相干。你去办你的事,莫管我。落了葬,喊我一声,我来给你伯烧几张纸。”黄石习惯,管父亲叫“伯”,管母亲叫“咩”。
六怪心里还有话没说,也不想给孩子们说。他与老憨是有约定的:两个人老了都葬飞云山,后走的送先走的,一起在山上看长江,一起在山上守厂房,一起在山上赏桐花。
那一天,山上的泡桐花开得真是好,满山满谷,笼罩在一片紫白色的花雾之中。六怪在心里骂师兄:“个裸日的,憨人有憨福!一座山都在为你戴孝!”
就是因为老憨,六怪这一辈子都相信“憨人有憨福”。老憨为人憨厚,与人相处事事谦让,不怕吃亏,所以人缘特别好,运气也似乎特别好。虽然看起来好像他老是在吃点小亏,结果却往往是占了大便宜。当年厂里分职工宿舍,他们车间够得上条件有五个人,厂里分给车间的五套旧房子,位置、大小却各不相同。车间工会主席有办法:拈阄!五个纸坨子扔在桌子上,各人自己拈。那四个人眼睛放着光,一下子就围了上去,老憨却呵呵呵地退到一边:“你们先拈,你們先拈。我就拈最后一个。”拈罢阄打开一看,大家都想要的、离厂子最近的、面积最大的那套平房,被老憨拈到了!
坐在凉亭里的六怪居高远望,一湾江水绕过十里钢城,奔涌向雄峙江心的西塞山。依山傍水的江南特钢,蓝白相间的厂房、红白相间的烟囱,一排排一座座矗立在那里,伟岸宁静。“唉,变得果然好看,都不像个钢铁厂了!”六怪擦了擦模糊了的眼睛,好像不认识这自己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
钢厂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在六怪他们这辈老钢铁工人看来,那就应该是炼钢厂的大烟囱红烟滚滚,轧钢厂的大烟囱黑烟滚滚,铁路专线上火车呼哧呼哧震得地皮发颤,厂区马路上各种车辆扬起漫天灰尘,厂房里面各种机器轰鸣震耳欲聋!六怪和老憨打小看到的江南特钢,就是这样一幅宏大的场面。他们认为,只有这样的场面,才叫人心里踏实,才觉得生活安稳。
六怪和老憨一起“顶职”进厂,也是春节刚过,桐花满山的时候。那一次钢厂新招员工三百多号人,只有两个去向:炼钢、轧钢。六怪想都没想,第一个报名去炼钢。当年毛主席到特钢视察的大照片,就是在一炼钢厂平炉炉台上拍的。所以炼钢在江南特钢从来就是老大,是最牛的分厂!老憨与六怪都是钢厂子弟,同住钢厂家属区。六怪在家排行老六,也是家里老小,一家人惯着,出了名的淘气,是家属区里孩子堆里的一怪,所以绰号六怪。老憨那时没老,还叫憨子,知道六怪心眼多。见六怪要去炼钢,憨子心想不会有错,自己家老头也曾经说过,在江南特钢的普通工里,工资没有高过炼钢工的,于是也跟着报了名。分配名单一出来,他俩都被分到二炼钢分厂。
憨子高兴了,跑去告诉六怪。六怪却有些闷闷不乐。六怪心里想去的地方,是一炼钢分厂。他有些不甘心,跑到厂里劳资处去打听。回来后见了憨子,笑眯眯的。憨子被他一会儿郁闷一会儿笑弄糊涂了,一问,他咬着憨子的耳朵说:“电炉炼特钢,好!”其实他是在劳资处被骂回来的。骂他的,是劳资处的一位老师傅,他听六怪说想去一炼钢,用十分怪异的眼光看着他:“你小子有病啊?人家找熟人开后门想进二炼钢,你倒好,不想去。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我马上给你换!”原来二炼钢都是电炉,容量比平炉小,工作环境相对干净,而且因为经常冶炼一些有特殊要求的钢,技术含量当然就高得多。六怪弄明白了,不换了,一溜烟跑了回来。
也是两人有缘分,他们又同被分配到2号电炉,同时拜了炉长为师,从此两人就成为师兄弟。憨子年纪大两岁,自然就成了六怪的师兄。两个人一个炉子上炼钢,一个食堂里吃饭,一个澡堂子里洗澡,一天至少有十个小时待在一起,比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师兄弟就胜过了亲兄弟。
那个时候的工厂,风气正。一个人要进步,首先得自己有点能耐,然后要有个机缘,进入领导的视线。六怪忘不了,他第一次进入领导的视线崭露头角,就是师兄促成的。
机缘是二轧钢分厂出了一起混钢事故:两种棒材,一种是四零钢,一种是四五钢,规格都是60毫米直径,还没有来得及涂色标识,就被几个冒失鬼混在一起了。五十多吨二百多根大铁棒子,看上去都像是一个娘生的,如何把它们分开?如果一根根取样化验,工作量巨大,化验室就没有办法应付日常生产了。不分开就更不行。不同的钢种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用错了地方会出大事故!二轧钢厂余厂长急得挠头,在职工食堂边打饭边拧着脑袋骂娘。憨子家老头是总厂职工大学的老师,余厂长是他的学生,每年春节都要到憨子家来拜年喝酒,憨子叫他余叔。憨子排队打饭,正好站在余厂长的后面,一问是这个事,便建议余厂长把六怪找去帮忙。余厂长有点不相信:一个进厂不到五年的炼钢工,有这样的本事?!憨子说:“行不行,叫他去试试不就晓得了!”
于是余厂长去找二炼钢厂许厂长求援,要借六怪去帮忙。许厂长很奇怪:“你搞错了没有啊?”余厂长说:“没错,是你们厂的憨子给我推荐的这个人物。憨子这孩子我认识,说话踏实,我信。”许厂长不相信,亲自把六怪喊来“审问”了一番,觉得不是个“水货”。又亲自陪他到二轧钢现场观看。果然,六怪就凭一把手砂轮,把两种棒材分得一清二楚。余厂长马上给了六怪三四个人,又专门指定了一台天车负责配合。两天时间,六怪就把这事儿办完了。
“这可真是绝活啊!”许厂长觉得六怪给自己、也给二炼钢长了脸,很高兴!六怪解决了这样大一个麻烦,余厂长当然更高兴。但是他有点纳闷,对许厂长说:“其实看砂轮打出的火花来鉴别钢种,我们分厂精整班不少老师傅也有这个经验。但是像六怪这样,能够娴熟准确把四零钢与四五钢分清楚的,找不出!因为它们的碳元素太接近了。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呢?”
六怪对两位厂长说,是我师兄憨子给赌出来的。
其实炼钢工人也要会看钢花的。每次取样到化验室去化验,六怪他们的师傅都会把钢水泼一点到地上,看看飞溅的钢花。根据钢花的形状、多少,来判断这炉钢的火候。有时候,化验室的结果还没出来,师傅看火候就知道差不多了,安排徒弟们吊来钢包做好准备,化验单一到,立即出钢,起码要节约上十分钟出钢准备时间!时间长了,六怪和老憨也学会了看钢花。但是六怪聪明,看钢花的准确度甚至超过了师傅,只是心里有数,不敢在师傅面前说而已。老憨特别欣赏六怪看样的手法,每次取样,都要大声吆喝:“六怪!你来取,你来看!”六怪得意,就免不了在师兄面前忘形。有一次,看完了取样后,六怪坐在一个钢锭模上,装模拿样地掏出香烟叼在嘴角,让老憨点火:“来来来,给师傅点上!”老憨撇着嘴不给他点:“你是师傅?哼哼,真正的师傅你没见过!”
六怪就是见不得有比他更牛的人,马上追问:“谁?有谁比我看得还准?”老憨说:“有一个退休老师傅,是我伯原来的一个老同事。他老人家凭手砂轮在钢材上打出的火花,就可以把不同的钢分得一清二楚。你能吗?”
于是六怪就缠着憨子,一定要见见这位老师傅。憨子觉得六怪聪明,完全有可能学会这手绝招,于是回家求老爸找老师傅说情,收六怪为徒。憨子家老爸面子挺大,已经退休好几年的老师傅居然同意了。那天,六怪抱了一件六瓶大冶纯谷酒,跟憨子一起去拜师。憨子说:“你若有本事三个月内把老师傅的功夫学一半,我来给你点烟!要是你学不会呢?哼哼,”六怪说:“么样,把我吃了?”憨子笑了:“你像个猴子怪,没肉可吃!你要学不会,我扣你的工资买港饼吃!”憨子是班上的劳资员,负责发工资,这事情他能办到。
憨子没想到,不到三个月,六怪还真把老师傅的真传学到了一大半。他知道了什么样的钢会打出什么样的火花树,树分多少节,每节开多少花,花是什么颜色,色是明亮还是暗淡……果然,憨子痛痛快快当着全班兄弟的面,给六怪点了一回香烟。憨子知道,为了学会这本事,六怪豁出命来陪着好酒的老师傅喝酒,差点没把肠子吐了出来!
这俩小子的故事,把二位厂长听得入了迷。余厂长说:“看来憨子也是有功之臣了。今天下班,我要请你们师兄弟好好吃顿饭!说说,想吃什么?”六怪望着许厂长,吞吞吐吐起来。余厂长说:“莫看他,他今天是陪客。你就说,你想吃什么?”六怪这才说:“我想吃粉蒸肉。再就是,能不能给我们每人奖五个二食堂的大肉包子?”在一边的许厂长乐了:“这孩子真是!好不容易逮着余厂长请个客,只要五个肉包子?一人十个!”
轧钢厂长请客,炼钢厂长作陪,六怪和憨子都没想到自己能这么风光!师傅说过,当工人,就踏踏实实做工,别学那些耍嘴巴皮子的。学一门技术,练一手绝活,走到哪儿,都受人待见。师傅说得真不错!
二食堂包的韭菜大肉包,二两饭票六分钱菜票一个,比粗壮汉子的拳头还大,一咬开时的那个香啊,六怪到老还记得!想起当年那个馋,六怪又觉得有点心酸。那时候是真苦,也真容易满足。辛辛苦苦跳上跳下累了两天,只不过和憨子一起混了一顿粉蒸肉、几个肉包子,还得意得要死。
其实六怪和老憨干第一件算得上得意的事儿,是在搞国民经济治理整顿那会儿。当时国家提出钢铁工业要“大干快上”,厂里也相应提出了钢产量增产的奋斗目标。可南钢作为百年老厂、全国五大特钢之一,生产技术已经是很先进了。要在原有设备基础上提高产能,难!在二炼钢厂,各个环节的改良改进都落实了,每台电炉一天也就多出一两炉钢,还不到日产量的十分之一。头头们都在为这个事情着急。
六怪和憨子也在琢磨这个事儿。六怪说:“我看见市里的小钢厂用转炉炼钢,铁水倒进炉子里,就是靠吹氧,十几分钟一炉钢,快得很!”憨子笑:“转炉炼的是什么钢?那是粗钢,打锄头打菜刀用的钢。我们电炉炼的是什么钢?高速切削钢、不锈钢、模具钢、飞机大梁钢!你可真会比!”
六怪望着憨子坏笑:“那要是把转炉的快和电炉的精,结合起来呢?”
憨子有点不明白。六怪说:“我琢磨,现在要提高产量,只有冶炼时间里潜力最大。整个冶炼过程里,废料熔化又差不多占了一半时间。如果我们利用吹氧大幅提高溫度,把废料熔化时间减少一半,即使精炼时间不变,一炉钢的冶炼时间都可以节约四分之一。要不我们去找师傅商量商量?”
憨子憨,却憨得稳当:“嗯,我觉得有戏。不过你别急,我们先试试到底行不行。有眉目了,再找师傅。”
2号炉有三个班。这时的憨子六怪,已经是二班的正副班长,当班长说话可以算数了。那天正好是夜班,两兄弟说干就干,安排几个兄弟把维修车间的氧气瓶都借来,一顺溜排在炉前。又到材料库领了几根六分的钢管当吹枪,背着师傅,偷偷试了两炉,果然效果不错,每炉钢的冶炼时间缩短了将近十分钟。这还是土办法。如果能够持续供应足够压力的氧气,再琢磨一下更合理的吹氧方法,整个冶炼时间还可以缩短!
第二天早上一下班,两兄弟便去找师傅,正式提出了这个建议。师傅觉得可以试试,马上去找分厂领导和工程师们商量。不到一个星期,二炼钢厂关于应用吹氧技术提高电炉钢产量的技改报告被总厂批准。其实这个所谓技改,核心就是要从制氧厂拉一道管线到二炼钢,把氧气送到电炉前。动力厂接到任务,只用了不到一周时间,就完成了将近两公里长的管线铺设任务。二炼钢厂的八台电炉,全部用上了氧气,产量得到大幅度提高!
这一下憨子和六怪就出了名!正巧国家刚刚开始在工业战线恢复奖金制度,厂里给他俩每人颁发合理化建议特别奖二百元,轰动了二炼钢——那时候一个普通炼钢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平均也就七八十块钱!
想起这个事情,六怪摇摇头笑了。那时候的憨子是真憨,拿了奖金,一分不少全都给了他妈。六怪可没这么乖,只交了一半给家里,另一半拿去买了一块上海手表,把憨子羡慕死。憨子后悔了,找他妈要钱买表。他妈说,钱不能乱动,要攒着给他娶媳妇——憨子他江北老家的大姨,早就给憨子准备了个媳妇,就这两年要嫁过来。大姨说,钢厂男多女少,不好找老婆,侄儿这个事儿,她要管。其实,姑娘就是大姨父的侄女儿。嫁到城里来,是那时候农村姑娘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
六怪特别尊重憨子师兄娶的这个嫂子,不仅因为乡里女人能吃苦能干活,更因为这个嫂子善良,会疼人。这印象,来自当年嫂子为老憨的一哭。六怪认为,一个女人能为自己的男人那样一哭,这男人就值了。
那是1989年的夏天,六怪已经是二炼钢分管生产的副厂长,憨子也早已接师傅的班,担任2号炉炉长。那时的生产环境、装备条件都很差。炼钢工人从换上厚厚的白帆布工作服、穿上几斤重的大头靴开始,八个小时中,除了吃饭,都得待在炉前。电炉内是两千度以上的高温。厂房里的温度,不会低于五十度。炉前操作时,辐射热更高。厂房里面用来降温的不是电扇,而是那种靠近一点点就可以把人吹跑的轴流风机!盐汽水、酸梅汤虽然管喝,却不解渴。喝进去的水变成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全身洗澡一样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到下班的时候,白帆布工作服可以拧出半盆水来!
就在这炼钢工人最辛苦的季节,总厂给二炼钢下达了一个紧急任务,试炼一种大型泥浆泵的泵体专用钢。总厂技术处、分厂技术科的工程师们云集二炼钢,试炼任务就交给了憨子的2号炉。
六怪一开始听说与泥浆泵相关,还没有认识到这个任务的重要性。在会议室里,他突然发现经常来厂督战的国防科工委姜处长也在场,心里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大事了。因为根据六怪的经验,每次姜处长来南钢、再离开南钢一段时间后,南钢一定会收到北京发来的贺电,要么是卫星上了天,要么是军舰下了海。(许多年以后,南海造岛成功,国防科工委给南钢发来感谢电,六怪才知道自己和老憨当年试炼“泥浆泵钢”,是干了一件多么漂亮的事情!)
这种钢不好炼。据姜处长说,这种泥浆泵打出来的不是水,而是沙石。沙石在泵体里面高速流过,相当于无数的砂轮机和无数颗子弹在打磨、撞击泵体。没有特殊钢,泵体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磨穿被击破!一般情况下,要耐磨,就必须有硬度。要耐撞击,就必须有韧性。这是一对矛盾。要了硬,就脆,就要牺牲韧性;要了韧,就硬不起来。姜处长的要求很文本:南钢要炼出理化指标合乎泥浆泵设计要求的钢来。六怪用炼钢工人的白话翻译说,我们要炼出一种既要足够硬、又要足够韧的钢!
工程技术人员总是有办法的。他们熬了几个夜,根据国防科工委提出的物理参数,拿出了几套方案配方。菜谱是有了,火候还得厨子来拿捏,这就是六怪和老憨要做的事情了。各种各样的合金,哪个先投料哪个后投料?冶炼过程中电压电流如何控制才能满足温度要求?如何让各种化学元素在钢水中均匀分布有序排列?这都是要一个方案一个方案来试验的。
六怪和老憨在2号炉整整待了一个星期没回家!2号炉配电室操作员里,有一个很文艺的女孩,也是厂报的通讯员。这女孩极其有心,从试验第一天就开始收集她的新闻素材。她用下料的磅给参试人员称重,一个星期下来,六怪瘦了4斤,憨子瘦了8斤!六怪拍了拍姑娘的安全帽:“丫头,12斤呀,挂在案板上,好大一刀肉哩!”星期天早晨最后一次取样,六怪取出钢水,手腕轻轻一抖,落地的钢水飞溅起一串灿烂的钢花。六怪一看,笑了。他把师兄的肩膀一拍:“今天可以回家睡觉了。”果然,中心化验室的电话过来:“全部指标达标!”
炼钢工人的工作服,一般都不会拿回家洗的。它隔热防烫,又厚又硬,像一张牛皮,难得洗,洗了也难得干。所以工友们总是在周末最后一个班下班时,顺便把它们带到澡堂里去洗——钢厂大澡堂子宽敞,热水听用。到那里把衣服脱个精光,把工作服往水泥地上一铺,放开手脚刷洗,痛快!但是这个星期太累了,不想洗了。六怪和憨子简单把工作一交,换上汗衫短裤,拎着脏兮兮的工作服,赶紧回家。他们两家都住在南钢最早的职工宿舍区,一十八排破平房,黄石人却号称 “十八栋”。路过憨子家门口,六怪看见嫂子正趴在大脚盆上洗衣服,便想逗嫂子玩玩。他把老憨的工作服扯过去,轻手輕脚走到嫂子跟前,学着嫂子的江北黄冈腔,突然来了一个叫板:“活儿来了——”
嫂子吓了一大跳!抬头看见是师弟,就乐了,边笑边骂:“狗日的六怪!又在搞怪!”六怪说:“你屋里男人才是个怪!你看看,这就是从怪兽身上剥下的皮!”说着,他拎着憨子的帆布工作服领子,往嫂子面前轻轻一放。老憨那浸透了汗水、结满了盐花、沾满了铁锈的工作服,居然就硬硬朗朗“站”在了嫂子的面前。嫂子一把抱起绷绷硬的工作服:“这是憨子的工作服?这衣服么样穿啊?老憨呢?”顺着六怪的眼神,嫂子看见,老憨打着赤膊靠在自家门口的竹靠椅上,已经睡着了。嫂子的眼里,忽然就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这一幕正好被路过这里的厂报罗主编看到了。罗主编本来就在跟踪这个特殊钢项目。当晚,罗主编和他的同事们熬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厂报头版头条就是关于特殊钢的长篇通讯,通栏大标题是:“特殊钢就是这样炼成的!”通讯里的一个小花絮,老憨与工作服的故事,很快在南钢家喻户晓。
唉,想起这事儿,六怪感慨万千。那时哪有现在这样的条件:厂区像花园,车间像教室。坐在带空调的控制室里,隔着厚厚的玻璃就可以把控整个生产现场;看看仪表盘上的数据,就能把电炉里的情况弄得一清二楚;摁摁手中的按钮,就能把冶炼过程的操作全部搞定。现在的孩子们,赶上了好时代呀!
六怪站在自家凉台上,望着小区背后的满山桐花,想起年年这个季节,他们师兄弟都要一起上山看师傅。老憨走了的这几年,六怪更是年年要上山,因为山上又多了一个老憨。今年很特殊,新冠疫情闹得凶,政府不准人群聚集,关闭了公墓,清明节就不能上山扫墓了。“裸日的,去不了。不去了。”六怪自言自语朝山上挥挥手,“政府说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他在心里对师傅和师兄解释,“改天吧,改天疫情结束,我再上去看你们。”六怪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不舒服了,背着手离开了凉台。
泡桐树每年是先开花后长叶的。冬春之交,青黄不接的时候,在风雪严寒中膨胀饱满的桐花,像有人吹冲锋号一样,突然在某一天一起怒放,把整个飞云山装扮得像一座雪山。轰轰烈烈绽放的泡桐花,惊醒了树上的绿叶,细嫩的叶芽儿便舒展腰肢,伸出一只只婴儿般的手爪;惊醒了树下的迎春,柔柔枝条上花苞就悄悄裂开,露出金灿灿的笑脸。等到泡桐花谢幕时,不知不觉之间,飞云山已是满山翠绿、姹紫嫣红了。
选自黄石《五彩石》2020年第6期
责任编辑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