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晨
统编版八年级上册语文教科书收入了汪曾祺先生《昆明的雨》一文。自《昆明的雨》入选统编版教材以来,一线教师开始对本文有了一些讨论,文章淡而有味的语言和文中蕴含的深情是主要焦点。随着文本解读的深入,开始有老师注意到文章开头的那一幅画可能是解读本文的关键。张永梅老师《从“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说开去》[1]课堂实录(以下简称“张文”)和何宁老师《画意之外趣味生》[2]一文(以下简称“何文”)都试图从这幅画入手来理解全文。
一、文与画:描摹、复现与突破
何文认为:“读懂《昆明的雨》整篇文章的关键,在于是否读懂了作者应约而作的那幅国画,那幅国画的构思布局、剪裁取舍与画意画趣,已经决定了《昆明的雨》整篇文章的行文。”这不禁让人产生疑问:《昆明的雨》一文仅仅是那幅画画面的描摹和画意的复现吗?汪曾祺在以文为画的注脚吗?果真如此,这篇作为画的附庸的“文章”,它的意义和价值就十分有限了。
检视全文,何文的论断显然是偏颇的。从文字内容上看,第一自然段是介绍那幅“我”送给宁坤的画。在后文中,与那幅画(包括题字)大致吻合的部分是第二至六自然段,以及第七自然段的部分文字。从篇幅(字数)上计算,无论是否算上第一自然段,都只占全文的三分之一左右(算上第一自然段为673/1948,不算第一自然段为513/1948)。因此,仅仅从内容和篇幅上看,说那幅画“决定了”全文就很难成立。
其实,读懂《昆明的雨》的关键不在于读懂那幅画,而在于辨明文与画之间的关系。
第一自然段当然是对画面的工笔描摹,文中对画面与题字都交代得十分清晰,无须赘述。文章第二至第六自然段,以及第七自然段的前半部分,基本可以认为是对那幅画作意趣的复现。无论是倒挂开花的仙人掌,还是青头菌、牛肝菌,都是画中之物,亦是画中之意。当然,由于艺术形式的不同(一画一文),文本当中也补充了一些画作中没有的信息,如对昆明的雨季、仙人掌的实用功能的描写等。也有一些熔铸了作者情感和想象的文字,如张文所指出的“‘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不是写实,因为经常下雨,气压往往很低,闷得慌”。但总体上并未超出那幅画的意趣。
然而,第七自然段是全文的转关。从本段关于鸡枞的描写开始,文章显然已经在内容上开始突破了那幅画的限制,并不断拓展开去了。
第七自然段段首点明“昆明菌子极多”。关于昆明各种菌子的介绍,汪曾祺从那幅画上的牛肝菌和青头菌着笔,一个“最多,也最便宜”,一个价格“比牛肝菌略贵”“格调比牛肝菌高”。然而,介绍完那幅画上的两种菌子之后,汪曾祺并没有就此停笔,恰恰相反,兴致逐渐高涨了起来——又介绍了鸡枞、干巴菌和鸡油菌。
将汪曾祺对牛肝菌、青头菌与鸡枞、干巴菌、鸡油菌两组菌子的描写放在一起对比:
从外形上看,牛肝菌和青头菌相比之下都略显普通,所谓“色如牛肝”应该与常见的香菇颜色相近,而“浅绿色”的青头菌在文中也只是一笔带过,并未引起汪曾祺更多的兴趣。而干巴菌和鸡油菌则不同,一个极丑、一个极美,特点十分突出,文中对于他们的外形描写,可谓浓墨重彩。
在从味道上看,原本“很好吃”是对牛肝菌味道较高的评价,但与汪曾祺对“菌中之王”鸡枞和干巴菌的极致美味的盛赞相比,就又显得比较普通了。即使与“没甚味道”的鸡油菌相比,它们似乎也并不具备与众不同的特点。
在关于“昆明菌子”的书写中,那幅画上的牛肝菌与青头菌的作用在于勾起回忆、引发兴致、“抛砖引玉”,而并未入画的鸡枞、干巴菌、鸡油菌才是昆明最具特色的菌子,是“散文”《昆明的雨》浓墨重彩书写的对象。
如果说,关于鸡枞、干巴菌、鸡油菌的书写还由“画”直接引起的,是画意的延续的话,那么后文关于“火炭梅”“缅桂花”、莲花池边小酒店等的书写则已经突破“画”的内容和意趣的束缚,走向更为深广的昆明的雨中世界了。可以说,从第七自然段开始,“慢热”的汪曾祺才真正开始了“散文”《昆明的雨》主体部分的书写。
二、标点使用与意脉起伏
教材编者在“阅读提示”中指出:“文章信笔所至、无拘无束,看起来有些‘散,但其中贯串着一条情感的线索——对昆明生活的喜爱和想念。作者用这样一条线索将零散的素材聚拢起来,鲜活、立体地描绘出一个‘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昆明雨季。”
这段论述固然是不错的。可解读如果仅限于此,尚失于泛泛,不能领悟作者的文心,抵达本文真正的妙处。“散”是很多散文在结构上的共同特点,本文从表层内容上看似乎也有些“散”,其中却有一条情意的线索贯穿始终。但这条情意线索的作用并不是简单地“聚拢”素材、直线前行,而是婉转曲折、起伏有致地将文章推展到不同的境界。
文章开篇,由送给宁坤的那幅画引起对“昆明的雨”的“想念”: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來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兴致初起,汪曾祺沉浸在一种淡淡的、朦胧的情绪之中,笔调是感性而平和的。“不记得”“好像”表明由于年代久远,记忆已经并不真切、确实。与此同时,气象学知识表明在连绵雨季气压较低,可作者偏偏“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这实在是由于作者沉湎于感性的“想念”世界而放弃客观事实与理性思索。文章从第二至第六自然段,作者都静静地沉浸在那幅画的意趣之中。
第七自然段是本文意脉的第一个转关。在回忆完那幅画上的牛肝菌与青头菌,完成了对那幅画画面内容和意趣的描摹与复现之后,作者内心深处对昆明的兴致和激情被彻底唤醒,情绪逐渐高涨起来。关于这一点,除了前文所述自第七自然段已经出现了超出那幅画的内容之外,更突出的在作者行文时使用的标点符号中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