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 小河
春雨停了,发了南风,捡菌子的日子终于来到。我提着篮子,跟着姐姐她们进星星山去捡菌子。
天刚亮就要出发哦!山里出菌子了,不是一家两家知道,全天下都知道,因此天天有人捡。头天捡完了,隔一夜,新菌子又长出来,去迟了,就给人家捡光了。
其实也不用担心人家捡光,菌子不断地从土里往上拱,满山都是,简直越捡越多,好比上半夜的星星越数越多——所以这座山才叫星星山嘛!
捡菌子的都是小孩子,大家都想赶早,既有抢头彩那种意思,也是难以按捺盼望已久的心情——隔了一秋一冬没有捡菌子喽。
我们镇集上的人家,连小孩子也有一点经济头脑,赶早去捡菌子,除了想着菌子好吃,更想着菌子好卖。早去早回,从镇街走过去,不必吆喝就会有人感叹:“有菌子捡了!”只要你肯卖,不怕换不来钱。赶闹子更不必说了。
清晨,我睡得正香,却听见姐姐在耳边说:“捡菌子去!”“捡菌子去!”接着就听见妈妈说:“早去早回,今天赶闹子,好卖菌子。”我赶紧爬起来,迷迷糊糊把衣服扣子都扣错了,到街口跟姐姐的同伴们会合了才发现。
星星山美得就像仙山,坳子里林子里白雾腾腾,这里那里露出团团翠绿,湿淋淋的。山上多的是枞树,还有杂树野草,有的地方落叶厚得像沙发,底下形成肥沃的腐殖土,有的地方裸露着黄土。啊呀,走走又发现菌子,走走又发现菌子!各色各样都有!我低着头,走呀,捡呀,不知不觉篮子就装满了,五颜六色好不喜人。
只嫌篮子太小!
姐姐背着竹篓呢!我就叫:“姐姐!姐姐!”
没有人应。
四下瞧瞧,不见人影。倾耳听听,不闻人声。
“姐姐——”
“姐——姐——”
我伸长脖子大声呼喊,理会我的却只有回声。
林子好陌生啊!四周阴森森的。荆棘不时勾住衣服,仿佛是精怪的手变成的。到处吧嗒吧嗒滴水。不小心碰到树枝,兜头就下一阵雨。裤管和鞋子很快就湿了,衣服也给雾润得又软又沉,面庞潮潮的。
身后总感觉有什么要扑过来,猛一回头,似乎有无形的家伙退开了。
心慌慌的,想沿来路回去,到山下等姐姐她们……可是路在哪里呢?地上堆积着落叶杂草,走过去根本不留脚印。
吱吱!那边草丛闪过一个小小的影子,银灰色,毛球球的。
过去一瞧,好大一窝菌子,是最好的伞把菌,一朵朵像极了布伞哦!别处叫它鸡肉菌,可见是怎样的美味!地道的山珍!肉白白的、厚厚的,特别香甜,汤汁泡饭准会叫你吃得肚皮鼓得高高的。
这一窝伞把菌居然都有巴掌那么大!
瞧瞧先前捡的菌子,人耳朵那么大的就不算小了,顶大的也只有茶杯盖子那么大,而且都是些干巴菌、青头菌、大红菌,哪里比得上伞把菌?
篮子只有这么大,我只好把先采的杂七杂八的菌子倒出去,专门装伞把菌。
吱吱吱!
不远处,那个小家伙又叫起来了。
咦,是一只小松鼠,立在一块大石头上,露出白肚皮,冲我翘尾巴。
提着篮子追过去,小松鼠弹着尾巴逃远了。啊耶!大石头后边,又是一窝伞把菌,有菜盘子那么大!
怎么办才好呢?
看一看自己的籃子,好后悔没有挑箩筐来,可是捡菌子哪有挑箩筐的!
没有办法,我就把篮子里的菌子倒在大石头上,采下菜盘子大的伞把菌。可怎么装也只能装下两三朵,剩余十几朵呢。四下瞧瞧,周边尽是合抱粗的大树,挺好记的。嗯,待会儿找到了姐姐,回头来采剩下的。菌子年年长,我们以后年年来这里。这么大的菌子,不知道要卖多少钱!
我挽着篮子正要掉头,吱吱吱!吱吱吱!前方,那只小松鼠又叫起来了,明明是在呼唤我嘛。
我继续追。
它跑跑又停停,还回头朝我招手。
路边的树越来越高,啊,好多参天古木!那棵老枞树总有十几个人吃饭的大圆桌那么粗。随便一棵山茶树,水桶那么粗。这里的野草也好高大,别处的茅草只有齐腰深,叶片跟手指差不多宽,这里的却比得过甘蔗林。那真是茅草吗?草间掉着枞果,跟冬瓜好有一比,那真是枞果吗?地上的铜钱草,叶子哪里像铜钱,比面盆还大。
吱吱吱!天呐,在那边,小松鼠站在一朵伞把菌底下,那朵伞把菌比一般的雨伞大一倍,好比一个独柱的圆顶茅草亭。小松鼠冲我招着手,满脸笑容,咧开上唇露出门牙,胡须欢快地抖动。它的尾巴在背后翻上去,几乎要盖住头顶,就像一件披风。
它把我引过来,究竟是为什么?
我走到伞把菌底下,看它能把我怎么样。
小松鼠瞧着我的篮子,尾巴尖卷成圆圈,极不屑地说:“这么小的菌子!吱!”
我瞧着头顶上的大菌盖,实在无话可说。
小松鼠说:“这朵大菌子送给你,菌子王!就怕你扳不倒也扛不动!”
我本来担心自己扳不倒也扛不动,却不服气,就放下篮子,双手抱定菌子王柱子一样粗的柄,十指扣得紧紧的,“嗨”的一声大喝——哈哈!菌子王给我拔起来了,比我想象得轻多了!到底是菌子嘛,又不是树木。
我将菌子王扛在肩上,拔腿就跑。
“喂!喂!”小松鼠在后边呼喊。
我连头也不回,跑呀跑呀,身边的草木渐渐变得矮小,景物也变得熟悉了。
一个又脆又响的声音说:“弟弟,你跑什么?”
啊,是姐姐!
我站住了,姑娘们正分开茅草朝我走过来,浑身沾着露水草屑,个个带着喜气,收获都不少呢。
姐姐说:“你到哪里去了?你的篮子呢?”
我说:“有这么大的菌子王,还要篮子做什么。”
“菌子王?”
“在哪里?”
姑娘们全都好惊诧。
我愣了一下,发现肩上茅草亭那么大的大家伙不见了,手中只有一朵盖碗大的。我的心顿时空空的,塞得进一座山。我回头望望,张开双臂比划着说:“我明明碰到一只小松鼠,它送我一朵菌子王,好大好大……”
不等我说完,姐姐乐不可支,别的姑娘也笑起来了。
“咯咯!你上了松鼠的当……咯咯咯!”
“嘻嘻,你是不是捡到大菌子就丢了小菌子?”
“咯咯咯咯……”
“是不是看到树木野草大得出奇?”
“嘿嘿,那是松鼠玩的鬼把戏,好让你两手空空。”
“嘁嘁嘁!连篮子都给它骗去了。”
“我们看到松鼠总不理它,哪有那么大的菌子噢。”
……
是这样啊!我的脸皮阵阵发热,看看手中的伞把菌,想要扔得远远的。
“别扔!扔了真就两手空空了!”姐姐夺过伞把菌,瞧一瞧,又恼又爱的样子,“这么大的伞把菌,倒也少有,称得上菌子王。”
别的姑娘说:“快回去吧!”“回去卖菌子!”“鲜采的卖得起价钱!”“快晌午了!”
抬头看看,太阳快到天顶了,集市过了中午就开始稀,两点左右就开始散,再不回去真就迟了。
一路走得匆忙,顾不得说什么话。
回到镇上,菜市场哪里还有地方摆摊,到处给人家占了。我们人多胆大,就把菌子摆在菜市场入口,七嘴八舌地嚷:“卖菌子!”“刚采回来的菌子!”“上好的伞把菌!”“还有天鹅菌!”“上好的野菌子!”
人家来买菜的,看到我们的菌子好可爱,又看到我们好可爱,争着买。我们小孩子做买卖,秤都不用,人家看看堆头估量着给点钱,我们就随便卖了,反正是山里捡来的,不花本钱。我们越是这样越好卖,别说伞把菌,就连杂菌子,包括那些破碎货,也都卖光了。
但我舍不得卖掉菌子王,第一次进山,被小松鼠戏耍一场,又被姑娘们嘲笑一场,才得到这么一朵嘛!
我和姐姐回到家,妈妈正在煮菜。我就把菌子王匆忙洗洗,揭开锅盖丢到锅里,嚷嚷着说:“这朵菌子王,我吃的!”
姐姐把卖菌子的钱交给妈妈,笑着说:“弟弟遇到松鼠,上当了。”
看样子,松鼠骗人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呢!
我就问:“松鼠为什么要骗人?”
妈妈一边烧火一边说:“也怪不得松鼠,是人先骗松鼠的。听老人讲,他们小时候上山捡菌子,只消丢一个纸包糖给松鼠,松鼠就会帮你捡菌子——松鼠住在山里,哪里有菌子它们还不知道?有松鼠帮忙,菌子捡得又多又好。但是后来,有人连一个纸包糖也舍不得,要在糖纸里头包石子,松鼠就开始捉弄人了。”妈妈叹一口气,“那时候纸包糖也金贵,小孩子要做客才吃得到,要不就是拜年。哪里比得现在……”
有这种事!我气愤地说:“我以后拿纸包糖去捡菌子,见到松鼠就扔糖给它。”
妈妈摇摇头说:“不管用了,松鼠不再相信人了。你知道为什么捡菌子的都是小孩子吗?松鼠对小孩子还好一点,要是大人去,松鼠把枯叶呀石头呀泥巴呀变成菌子,让你捡回来,要下锅煮才现出原形。”
难怪,捡菌子都是小孩子,大人从来不去。这么说松鼠对小孩子还不错呢!那只小松鼠送我一朵菌子王……
我心里有了主意,却不肯说出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姐姐背着书包上学去了,爸妈扛着锄头挖土去了,我背着竹篓,一个人来到星星山。
到了昨天碰见小松鼠的地方,我假装找菌子,眼睛四下里觑。
不一会儿,吱吱吱,小松鼠又现身了。我认得出来,是昨天那只,肚皮是白的,喜欢把尾巴尖卷成圆圈。
我口袋里装着纸包糖,一大把呢!掏出一颗,当着小松鼠的面剥开,夸张地舔一舔,向小松鼠扔过去。
小松鼠一下就闪开了,比闪电还快。
粉红的糖球落在一片碧绿的苔藓上,特别显目。
我说:“请你吃糖,真的是糖,不骗你!”
小松鼠一会儿直起身子,一会儿又伏下去,尾巴动个不停,眼睛睁得圆圆的,一会儿打量我,一会儿又打量糖球。犹豫了好久,它终于跳过去,伸出前爪——那一刹我高兴得要死,却见灰影一闪,一只大松鼠出现在小松鼠身边,一把将糖球夺过去,朝我扔过来。
大松鼠扔得好准,糖粒不偏不倚打中我的额头,弹到地上。
我捡起糖球,咬掉一小半,咯吱咯吱地嚼,分辩说:“这是真的糖!”
大松鼠却不断地拾起枞果石子向我投掷。
我只好掉头逃跑。我一边逃,一边把口袋里的纸包糖扔在地上,心里带着一点期望。
第二天,姐姐照旧要上学,爸妈照旧要出工。
我来到昨天扔糖果的地方,哈,昨天扔的纸包糖都不见了——
吱!吱吱!
小松鼠在树上叫。
吱吱吱!吱!咕咕!吱吱吱!嘎!吱吱吱!
树上还有好几只大松鼠,我根本认不得哪只是昨天那只。
它们齐齐朝我招手,然后像鸟类一样在树枝上奔跑,在树与树之间飞行,到了快要看不见的地方,它们停下,齐齐向我招手。
看得出来,它们是好意。
我跟着它们奔跑,穿过林子到了一个溪涧边,哇,好大一片草坡,满坡都是菌子!伞把菌大的有盖碗那么大!也有别的杂菌子。
我相信松鼠们这一次不会戏弄我。但我不敢贪多,只捡了往常姐姐捡的那么多。我也不敢光捡伞把菌,掺杂着还捡些杂菌子。松鼠们齐齐冲我鼓掌呢!我把竹篓背上,小松鼠还叼着一朵上好的粑粑菌爬到树上,将粑粑菌扔进竹篓。
下山时,我走出汗来了,正好脱下外衣盖住菌子。
到家才十点多钟,我洗好菌子等爸妈回来煮,自己动手烧饭。
过了十一点,爸妈回来了,看到那么多菌子,都很惊讶。
妈妈问:“一个人捡的?”
我说:“姐姐一个人不是也捡这么多。”
菌子出锅的时候,姐姐回来了。
上了桌,姐姐尝一朵菌子,连声说:“好吃!好好吃!哪里来的?”
妈妈说:“还能哪里来,弟弟捡的。”
姐姐瞧着我,仿佛瞧着一个陌生人,耸着眉毛问:“你跟谁去的?”
“我一个人。”
姐姐不肯相信,“你一个人捡这么多?是星星山吗?”
“有个地方菌子特别多,就我一个人知道。”
姐姐斜眼看看我,不高興了,“连家里人也不告诉呀!”
爸爸说:“由他去吧,反正捡来是一家人吃,卖了钱弟弟也会交给家里。”
真的,以后捡菌子,我总是一个人去,每次捡得又好又多。渐渐地,有人管我叫菌子王了。
但我不敢把秘密告诉家里人,我怕他们又告诉别人,别人又告诉别人,人多了,总有人会拿假糖果换真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