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子王

2020-04-10 10:57丁丁小河
少年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菌子纸包小孩子

丁丁 小河

春雨停了,发了南风,捡菌子的日子终于来到。我提着篮子,跟着姐姐她们进星星山去捡菌子。

天刚亮就要出发哦!山里出菌子了,不是一家两家知道,全天下都知道,因此天天有人捡。头天捡完了,隔一夜,新菌子又长出来,去迟了,就给人家捡光了。

其实也不用担心人家捡光,菌子不断地从土里往上拱,满山都是,简直越捡越多,好比上半夜的星星越数越多——所以这座山才叫星星山嘛!

捡菌子的都是小孩子,大家都想赶早,既有抢头彩那种意思,也是难以按捺盼望已久的心情——隔了一秋一冬没有捡菌子喽。

我们镇集上的人家,连小孩子也有一点经济头脑,赶早去捡菌子,除了想着菌子好吃,更想着菌子好卖。早去早回,从镇街走过去,不必吆喝就会有人感叹:“有菌子捡了!”只要你肯卖,不怕换不来钱。赶闹子更不必说了。

清晨,我睡得正香,却听见姐姐在耳边说:“捡菌子去!”“捡菌子去!”接着就听见妈妈说:“早去早回,今天赶闹子,好卖菌子。”我赶紧爬起来,迷迷糊糊把衣服扣子都扣错了,到街口跟姐姐的同伴们会合了才发现。

星星山美得就像仙山,坳子里林子里白雾腾腾,这里那里露出团团翠绿,湿淋淋的。山上多的是枞树,还有杂树野草,有的地方落叶厚得像沙发,底下形成肥沃的腐殖土,有的地方裸露着黄土。啊呀,走走又发现菌子,走走又发现菌子!各色各样都有!我低着头,走呀,捡呀,不知不觉篮子就装满了,五颜六色好不喜人。

只嫌篮子太小!

姐姐背着竹篓呢!我就叫:“姐姐!姐姐!”

没有人应。

四下瞧瞧,不见人影。倾耳听听,不闻人声。

“姐姐——”

“姐——姐——”

我伸长脖子大声呼喊,理会我的却只有回声。

林子好陌生啊!四周阴森森的。荆棘不时勾住衣服,仿佛是精怪的手变成的。到处吧嗒吧嗒滴水。不小心碰到树枝,兜头就下一阵雨。裤管和鞋子很快就湿了,衣服也给雾润得又软又沉,面庞潮潮的。

身后总感觉有什么要扑过来,猛一回头,似乎有无形的家伙退开了。

心慌慌的,想沿来路回去,到山下等姐姐她们……可是路在哪里呢?地上堆积着落叶杂草,走过去根本不留脚印。

吱吱!那边草丛闪过一个小小的影子,银灰色,毛球球的。

过去一瞧,好大一窝菌子,是最好的伞把菌,一朵朵像极了布伞哦!别处叫它鸡肉菌,可见是怎样的美味!地道的山珍!肉白白的、厚厚的,特别香甜,汤汁泡饭准会叫你吃得肚皮鼓得高高的。

这一窝伞把菌居然都有巴掌那么大!

瞧瞧先前捡的菌子,人耳朵那么大的就不算小了,顶大的也只有茶杯盖子那么大,而且都是些干巴菌、青头菌、大红菌,哪里比得上伞把菌?

篮子只有这么大,我只好把先采的杂七杂八的菌子倒出去,专门装伞把菌。

吱吱吱!

不远处,那个小家伙又叫起来了。

咦,是一只小松鼠,立在一块大石头上,露出白肚皮,冲我翘尾巴。

提着篮子追过去,小松鼠弹着尾巴逃远了。啊耶!大石头后边,又是一窝伞把菌,有菜盘子那么大!

怎么办才好呢?

看一看自己的籃子,好后悔没有挑箩筐来,可是捡菌子哪有挑箩筐的!

没有办法,我就把篮子里的菌子倒在大石头上,采下菜盘子大的伞把菌。可怎么装也只能装下两三朵,剩余十几朵呢。四下瞧瞧,周边尽是合抱粗的大树,挺好记的。嗯,待会儿找到了姐姐,回头来采剩下的。菌子年年长,我们以后年年来这里。这么大的菌子,不知道要卖多少钱!

我挽着篮子正要掉头,吱吱吱!吱吱吱!前方,那只小松鼠又叫起来了,明明是在呼唤我嘛。

我继续追。

它跑跑又停停,还回头朝我招手。

路边的树越来越高,啊,好多参天古木!那棵老枞树总有十几个人吃饭的大圆桌那么粗。随便一棵山茶树,水桶那么粗。这里的野草也好高大,别处的茅草只有齐腰深,叶片跟手指差不多宽,这里的却比得过甘蔗林。那真是茅草吗?草间掉着枞果,跟冬瓜好有一比,那真是枞果吗?地上的铜钱草,叶子哪里像铜钱,比面盆还大。

吱吱吱!天呐,在那边,小松鼠站在一朵伞把菌底下,那朵伞把菌比一般的雨伞大一倍,好比一个独柱的圆顶茅草亭。小松鼠冲我招着手,满脸笑容,咧开上唇露出门牙,胡须欢快地抖动。它的尾巴在背后翻上去,几乎要盖住头顶,就像一件披风。

它把我引过来,究竟是为什么?

我走到伞把菌底下,看它能把我怎么样。

小松鼠瞧着我的篮子,尾巴尖卷成圆圈,极不屑地说:“这么小的菌子!吱!”

我瞧着头顶上的大菌盖,实在无话可说。

小松鼠说:“这朵大菌子送给你,菌子王!就怕你扳不倒也扛不动!”

我本来担心自己扳不倒也扛不动,却不服气,就放下篮子,双手抱定菌子王柱子一样粗的柄,十指扣得紧紧的,“嗨”的一声大喝——哈哈!菌子王给我拔起来了,比我想象得轻多了!到底是菌子嘛,又不是树木。

我将菌子王扛在肩上,拔腿就跑。

“喂!喂!”小松鼠在后边呼喊。

我连头也不回,跑呀跑呀,身边的草木渐渐变得矮小,景物也变得熟悉了。

一个又脆又响的声音说:“弟弟,你跑什么?”

啊,是姐姐!

我站住了,姑娘们正分开茅草朝我走过来,浑身沾着露水草屑,个个带着喜气,收获都不少呢。

姐姐说:“你到哪里去了?你的篮子呢?”

我说:“有这么大的菌子王,还要篮子做什么。”

“菌子王?”

“在哪里?”

姑娘们全都好惊诧。

我愣了一下,发现肩上茅草亭那么大的大家伙不见了,手中只有一朵盖碗大的。我的心顿时空空的,塞得进一座山。我回头望望,张开双臂比划着说:“我明明碰到一只小松鼠,它送我一朵菌子王,好大好大……”

不等我说完,姐姐乐不可支,别的姑娘也笑起来了。

“咯咯!你上了松鼠的当……咯咯咯!”

“嘻嘻,你是不是捡到大菌子就丢了小菌子?”

“咯咯咯咯……”

“是不是看到树木野草大得出奇?”

“嘿嘿,那是松鼠玩的鬼把戏,好让你两手空空。”

“嘁嘁嘁!连篮子都给它骗去了。”

“我们看到松鼠总不理它,哪有那么大的菌子噢。”

……

是这样啊!我的脸皮阵阵发热,看看手中的伞把菌,想要扔得远远的。

“别扔!扔了真就两手空空了!”姐姐夺过伞把菌,瞧一瞧,又恼又爱的样子,“这么大的伞把菌,倒也少有,称得上菌子王。”

别的姑娘说:“快回去吧!”“回去卖菌子!”“鲜采的卖得起价钱!”“快晌午了!”

抬头看看,太阳快到天顶了,集市过了中午就开始稀,两点左右就开始散,再不回去真就迟了。

一路走得匆忙,顾不得说什么话。

回到镇上,菜市场哪里还有地方摆摊,到处给人家占了。我们人多胆大,就把菌子摆在菜市场入口,七嘴八舌地嚷:“卖菌子!”“刚采回来的菌子!”“上好的伞把菌!”“还有天鹅菌!”“上好的野菌子!”

人家来买菜的,看到我们的菌子好可爱,又看到我们好可爱,争着买。我们小孩子做买卖,秤都不用,人家看看堆头估量着给点钱,我们就随便卖了,反正是山里捡来的,不花本钱。我们越是这样越好卖,别说伞把菌,就连杂菌子,包括那些破碎货,也都卖光了。

但我舍不得卖掉菌子王,第一次进山,被小松鼠戏耍一场,又被姑娘们嘲笑一场,才得到这么一朵嘛!

我和姐姐回到家,妈妈正在煮菜。我就把菌子王匆忙洗洗,揭开锅盖丢到锅里,嚷嚷着说:“这朵菌子王,我吃的!”

姐姐把卖菌子的钱交给妈妈,笑着说:“弟弟遇到松鼠,上当了。”

看样子,松鼠骗人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呢!

我就问:“松鼠为什么要骗人?”

妈妈一边烧火一边说:“也怪不得松鼠,是人先骗松鼠的。听老人讲,他们小时候上山捡菌子,只消丢一个纸包糖给松鼠,松鼠就会帮你捡菌子——松鼠住在山里,哪里有菌子它们还不知道?有松鼠帮忙,菌子捡得又多又好。但是后来,有人连一个纸包糖也舍不得,要在糖纸里头包石子,松鼠就开始捉弄人了。”妈妈叹一口气,“那时候纸包糖也金贵,小孩子要做客才吃得到,要不就是拜年。哪里比得现在……”

有这种事!我气愤地说:“我以后拿纸包糖去捡菌子,见到松鼠就扔糖给它。”

妈妈摇摇头说:“不管用了,松鼠不再相信人了。你知道为什么捡菌子的都是小孩子吗?松鼠对小孩子还好一点,要是大人去,松鼠把枯叶呀石头呀泥巴呀变成菌子,让你捡回来,要下锅煮才现出原形。”

难怪,捡菌子都是小孩子,大人从来不去。这么说松鼠对小孩子还不错呢!那只小松鼠送我一朵菌子王……

我心里有了主意,却不肯说出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姐姐背着书包上学去了,爸妈扛着锄头挖土去了,我背着竹篓,一个人来到星星山。

到了昨天碰见小松鼠的地方,我假装找菌子,眼睛四下里觑。

不一会儿,吱吱吱,小松鼠又现身了。我认得出来,是昨天那只,肚皮是白的,喜欢把尾巴尖卷成圆圈。

我口袋里装着纸包糖,一大把呢!掏出一颗,当着小松鼠的面剥开,夸张地舔一舔,向小松鼠扔过去。

小松鼠一下就闪开了,比闪电还快。

粉红的糖球落在一片碧绿的苔藓上,特别显目。

我说:“请你吃糖,真的是糖,不骗你!”

小松鼠一会儿直起身子,一会儿又伏下去,尾巴动个不停,眼睛睁得圆圆的,一会儿打量我,一会儿又打量糖球。犹豫了好久,它终于跳过去,伸出前爪——那一刹我高兴得要死,却见灰影一闪,一只大松鼠出现在小松鼠身边,一把将糖球夺过去,朝我扔过来。

大松鼠扔得好准,糖粒不偏不倚打中我的额头,弹到地上。

我捡起糖球,咬掉一小半,咯吱咯吱地嚼,分辩说:“这是真的糖!”

大松鼠却不断地拾起枞果石子向我投掷。

我只好掉头逃跑。我一边逃,一边把口袋里的纸包糖扔在地上,心里带着一点期望。

第二天,姐姐照旧要上学,爸妈照旧要出工。

我来到昨天扔糖果的地方,哈,昨天扔的纸包糖都不见了——

吱!吱吱!

小松鼠在树上叫。

吱吱吱!吱!咕咕!吱吱吱!嘎!吱吱吱!

树上还有好几只大松鼠,我根本认不得哪只是昨天那只。

它们齐齐朝我招手,然后像鸟类一样在树枝上奔跑,在树与树之间飞行,到了快要看不见的地方,它们停下,齐齐向我招手。

看得出来,它们是好意。

我跟着它们奔跑,穿过林子到了一个溪涧边,哇,好大一片草坡,满坡都是菌子!伞把菌大的有盖碗那么大!也有别的杂菌子。

我相信松鼠们这一次不会戏弄我。但我不敢贪多,只捡了往常姐姐捡的那么多。我也不敢光捡伞把菌,掺杂着还捡些杂菌子。松鼠们齐齐冲我鼓掌呢!我把竹篓背上,小松鼠还叼着一朵上好的粑粑菌爬到树上,将粑粑菌扔进竹篓。

下山时,我走出汗来了,正好脱下外衣盖住菌子。

到家才十点多钟,我洗好菌子等爸妈回来煮,自己动手烧饭。

过了十一点,爸妈回来了,看到那么多菌子,都很惊讶。

妈妈问:“一个人捡的?”

我说:“姐姐一个人不是也捡这么多。”

菌子出锅的时候,姐姐回来了。

上了桌,姐姐尝一朵菌子,连声说:“好吃!好好吃!哪里来的?”

妈妈说:“还能哪里来,弟弟捡的。”

姐姐瞧着我,仿佛瞧着一个陌生人,耸着眉毛问:“你跟谁去的?”

“我一个人。”

姐姐不肯相信,“你一个人捡这么多?是星星山吗?”

“有个地方菌子特别多,就我一个人知道。”

姐姐斜眼看看我,不高興了,“连家里人也不告诉呀!”

爸爸说:“由他去吧,反正捡来是一家人吃,卖了钱弟弟也会交给家里。”

真的,以后捡菌子,我总是一个人去,每次捡得又好又多。渐渐地,有人管我叫菌子王了。

但我不敢把秘密告诉家里人,我怕他们又告诉别人,别人又告诉别人,人多了,总有人会拿假糖果换真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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