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振华
多年前,在深圳碰到一个景德镇陶院雕塑系的毕业生,问她最早跟谁学的雕塑?她说跟舅舅;又问,认识吕品昌吗?她说认识,我舅舅是他的学生。闻言大惊,问她舅舅年龄,掐指一算,她舅舅在陶院读书的时候,比吕品昌还要大几岁。
1978年,还没满16岁,吕品昌就挤入千军万马的高考大军,考上景德镇陶院雕塑系;1982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留校,不到20岁就成为了一名大学教师。1985年,又成我国陶艺专业的第一位硕士研究生。这段神奇的经历,在艺术圈传为佳话。
试想,才半大不小的一个“小朋友”,按常规,还在中学的操场上和同学打打闹闹,可现在,成天跟一帮77、78级的“老江湖”混在一起,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吕品昌不仅没有被这帮老大哥淹没,反而在中间脱颖而出,凭什么?除了天资早慧,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的学习能力和刻苦精神。
有一次收集当代雕塑的写作资料,吕品昌提供了他大学毕业后,1983年在浙江美院进修时的部分听课笔记:“基础雕塑理论”、“周轻鼎教授谈动物雕塑”,字迹清楚,详细完整,在美院学生中很少能见到这么认真的课堂笔记。这些资料我选取了一部分收录在《中国当代雕塑》中,意在说明,当代雕塑不仅仅只是作品的不同,根本上,是这批人的知识结构和背景变了。
吕品昌编著有《西方现代雕塑》、《世界浮雕艺术》、《中国当代陶艺》、《辉煌70年——中国当代雕塑》,还著有《陶艺》等数本教材。他虽求学、就职于景德镇,但并不固步自封,而是遍访国内各大窑口,在河南禹县、福建德化、江苏宜兴、安徽宁国等地烧陶,寻找最适合他作品的烧制办法,他的代表作“阿福系列”最早就是在河南禹县钧窑烧制的。
吕品昌到中央美院以后,从隋建国到他,两任雕塑系主任倡导系里教师学习外语,老隋和他率先垂范,其它教师积极跟进。他可以用流利的英语和国外艺术家进行交流,这是一种“大系气象”,是国内其他雕塑系少见的。
日常生活中,吕品昌的性格特征也比较鲜明。中国雕塑界有两个开“飞车”的:一个是国美雕塑系的龙翔,另一个就是央美雕塑系的吕品昌。两人开车风格非常相似:快、猛、安全。然而,两人性格却完全不同。龙翔在日常生活中谨言慎行,慢慢悠悠,从不着急上火,但只要握住方向盘,就用飙车的方式把内心的反叛、不驯、压抑尽情地发泄出来。吕品昌开车则和性格高度一致,生活中他也是风风火火,走路带起一阵风,但是忙而不乱,效率很高。他的精力无比旺盛,没见过他懈怠的时候;做事反应快、点子多,干脆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在雕塑圈,他尤以执行力强而著称,纵观其他院校,尚无出其右者。
吕品昌陶艺创作之始,就是努力把陶艺做“坏”。
经过陶院的本科和研究生阶段的系统学习,吕品昌已经熟练地掌握了陶瓷雕塑的各项技能,如果按照学院常规的路子走下去,以他年龄和资历的优势,早就成了景德镇的“坐山虎”,名震一方的“工艺美术大师”。
可他从研究生阶段起,就不断地在反思、挑战自己学到的知识和技艺,挑战传统的陶瓷审美,从本科毕业阶段开始,他的创作显得非常另类和异端,一直持续到90年代初期。这个阶段的作品我们称为早期作品。
一般而言,陶艺家似乎都是天然唯美的形式主义者,可是吕品昌偏偏将残缺肌理和“审丑”引进陶艺领域,引起了烧制领域的剧烈震荡。他从毕业那年开始,作品就采用了挤压、破裂、残缺、变形、不规则等各种方式,替代了传统陶艺的完整、光华、洁净。
到研究生毕业,他将这种探索系统化、理论化了。他的硕士论文《论陶瓷缺陷肌理的审美品质》在陶艺界是一篇具有转折意义的文献,相当于一种新的陶艺审美范式的宣言。
有专家在文章中委婉地批评过他的早期作品;有些作品在《装饰》发表后,受到过读者的指责:“为什么要发表这种开膛破肚露肠子的东西?”
吕品昌这次“埴象”展的三个版块,由于不是全面梳理个人创作,不是回顾展,所以早期作品未能展示。也许,他更愿意针对今天的创作语境,照顾当下人们看雕塑的眼光。但从艺术史的意义上讲,我认为他早期作品非常重要。
这些作品重要在哪里呢?
从他早期的创作中,显露出了后来走向的端倪;看出他对陶艺存在问题的思考;对当代艺术的思考;看出他的那一颗不安分的心。开端决定了结果。他后来为什么走向雕塑?走向跨界和融合,其中的原因应该在这里寻找。尽管吕品昌后来创作出现了转型和变化,没有继续沿着这条路子走向去,但他后来的创作和早期的实验仍然有着内在逻辑的一致性。
在传统陶艺圈里浸润久了,可能会越来越习惯,越来越适应,越来越舒服。但吕品昌不是,在陶艺领域,他出身名门正宗、所谓根正苗红,但他偏偏更愿意面对陶艺的问题。这些问题集中在:装饰、唯美、类型化,以及在功用、个性表达、体量、空间上的局限。
为什么人们过去一直把陶艺看做是工艺美术,没有看作是纯艺术?为什么过去人们没有把陶瓷雕塑和雕塑看作是一回事?原因就在这里。
怎么办?唯有走出陶艺的藩篱,拿今天时髦的话说,就是跨界,打破边界。
从陶艺走向当代艺术,并不意味着取消作为工艺美术的陶艺,而是扩充陶艺的内涵和能量,赋予它更多的可能性,将陶瓷材料和工艺方式作为一种体认、感知和思考方式,转化为艺术资源,承担更多的精神性、创造性、实验性的功能。
在景德镇陶院的毕业生中,吴少湘、吕品昌应该是最早从陶艺界出走,呼应“八五”美术运动,借助当代艺术的观念、方法,冲击传统陶艺,使陶艺走向当代艺术的先驱者。
没有和吕品昌细聊,不知道他早期作品当年在景德镇的处境如何?听说,他当时有意回避景德镇,在外地活动比较多。有一点我知道,一直到今天,景德镇的陶艺家在讨论什么是陶瓷性的时候,主流的看法,仍然是完美、漂亮、干净。就算是今天,一个人如果拿着类似于吕品昌早期的作品在景德镇出没,仍然难免被人拍砖。
只要有市场在,有销量在,这种完美、漂亮、干净的美学就会一直会持续下去,所以,坚守这种陶艺无可厚非。只是,惟其如此,才显露出从陶艺走向当代艺术的艰难;惟其
如此,当越来越多的优秀陶瓷作品在当代艺术领域涌现的时候,才彰显出这种出走的价值和意义。
纵观吕品昌近四十年的创作,尽管他一直在调整、变化,但他内心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反漂亮、反优雅、反规整的倾向;有一种追求破碎、残缺、粗粝的倾向。这是早期创作思想的延续,根本上,是一种不安于现状,不断求索,不断突破的创作状态。
拿埴象展来说,《复制》中散乱、粗糙的构架,物品、动物,原初状态的塑痕和手痕;《金砖》上不规则的孔洞,斑点;《中国写意》中的“一地碎磁”;还有拍打、挤压过后变得扁平的“牧童”、“武士”、“干部”等;《太空计划》中拆解开的陶瓷、金属构件;《捆绑系列》中,陶瓷材料作品的隆起、孔洞和开裂;《触摸世界》中破碎的盲文“纸片”……这些作品,仍然隐约感受到与早年创作的关联。
但这个展览中的作品和早期作品相比,变化也是明显的:过去更倾向于为破而破,为反叛而反叛,为残缺而残缺;而现在的这些作品,经过数十年历练,过滤掉了当年略显冲动的少年意气,着意于脱尽铅华的泥痕火迹,着意于文化的积淀感、历史的苍桑感、民族的归属感、身体的参与感。
当年,吕品昌努力把陶艺做“坏”,这是否意味着他不喜欢陶艺,才要去背离它呢?
不是。吕品昌几十年来始终都没有离开陶艺,他对陶瓷材料怀有深深的敬意。例如他的《太空计划》,一般人可能会疑惑,古老、易碎的陶瓷材料跟高科技的航天飞行器关联在一起,搭不搭呀?殊不知,陶瓷是一种最能耐高温的材料,宇宙飞船的表面,都会采用高科技处理过的瓷片贴在表面,唯有它才能抵抗极度的高温。明白了这一点,应该就能感受到作者的用心了。
正是因为深深地热爱,吕品昌才不破不立,才去质询它、挑战它、甚至破坏它。这一切,都是为了将陶艺引入一个更广阔的天地,获得更多的可能。——“我欲成全你,所以毁灭你;我爱你,所以伤害你。”
在所有的艺术家中间,陶艺家可能是最容易产生宿命感和神秘感的。这个古老的行业,一直有祭拜窑神的习俗,还有许多神秘的禁忌和传说,几乎每件传世名作都伴随着一个神话。不是陶艺家迷信,是这个行当里确实有奇迹,而奇迹的存在是信仰最强有力的理由。
吕品昌的老师周国帧先生的名作《雪豹》的诞生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有一次,他正烧制一只高温釉的豹子,温度到900度时,突然停电,无奈,只好关闸回家。第二天,当他打开窑门,如同发现了“天外来客”,釉色在900度的温度下,经过分裂、聚缩,产生的龟裂肌理与雪豹外皮如此契合,宛如天成,于是,名动天下的《雪豹》诞生了。
吕品昌正是从陶艺创作的偶发和意外效果为线索来总结陶艺特点的。他在《陶艺特质论》中,总结了陶瓷材料的三个特性:制作过程的间离性、烧造的创造性、变质的泥性。
顺便说一句,在我见到的陶艺文章中,吕品昌的对陶瓷材料特质的分析堪称最为准确、精当,也最为深入,由此可见他理论研究的能力。
吕品昌的研究表明,陶艺创作一半靠人,一半靠天(火),窑变使陶艺创作的最后结果充满了不可知性,谁都无法逆天,所以陶艺家和其他门类艺术家不同,他们对作品的控制只能是半程的。
正因为最后结果的可遇不可求,陶艺家才不可以自暴自弃,听天由命;如果放弃,意味着什么都没有;唯一可做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如何才能尽人事?就是让技术更稔熟,更精到;在心理上更有耐心,更有韧性,更能接受失败,更愿意从头再来。
这应该就是陶艺家的心理逻辑,也是陶艺这个行当给每个从业者的馈赠。
吕品昌的创作就充分地体现了这个特点。某种程度上,他是个技术主义者,他对技术非常讲究,对制作过程非常在意,对动手能力非常注重,这是他一以贯之的特点。
当人们认为“陶瓷性”就是“干净”的时候,有人说,“干净”是一种能力,它体现为熟练、一笔到位,干净利索。那么,对吕品昌倡导的缺陷肌理而言呢?我认为它更需要能力。
“干净”的熟练、一笔到位是可以通过千百次地训练而达到的,最后,成为熟能生巧的常规技能。创造性地利用残缺、不完整来达到作者想要的效果,以及将错就错、急中生智地挽救创作中没有预想的问题,更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打破常规,创造新的方式,需要更多非常规的技术手段跟进,其道理就跟“成佛容易成魔难”的说法是一致的。
吕品昌就是在不断挑战传统陶瓷的技艺,挑战烧造极限的过程中,不断磨练、提升了自己的创造力和技术能力。
参展作品中的《金砖》用的是被称为钢玉瓷的新材料。吕品昌在材料中加入了泡沫、纸张等易燃材料,经高温烧制后,泡沫、纸张融化,形成作品中人们看到的孔洞,不规则斑点等。对《金砖》这样的作品,“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细究起来,很多讲究。
“金砖”曾经是古代宫殿建筑的材料,烧制成本高,时间长,经半月烧造后,还有后续复杂的加工,才能达到应有的坚固度。吕品昌的《金砖》无意复古,只是后人对历史的感怀和叹喟。据说,吕品昌的《金砖》因是实心铸造,同样需要一个漫长时间的烧制过程,不光需要等待,还需要做好烧成结果的各种心理准备。在《金砖》面前,人们的感受是复杂的:一方面,它不像古砖那样,平整、光滑、坚实,而是斑斑驳驳,满目疮痍,如同面对历史的废墟;另一方面,透过这些残旧的“金砖”又能强烈感到“往昔”的华丽与辉煌。
在展览的第二板块中,以卷泥方式创作的《触摸世界》,将盲文《社会》课本的每一页,烧制出来,这也是烧成难度极高的工作。洁白的泥片薄如纸张,上面还刻有凹凸圆点,充满了触觉诱惑。它需要的精细和耐心,需要对窑温的微妙掌控,其难度是行外人士难以想象的。
再说《阿福系列》。可能很多人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吕品昌为什么要持续不断地创作“阿福”呢?
有人从吕品昌的创作转型,从民族、民间的角度,从传统文化的角度来进行解读。除此之外,我认为还有一个角度,这就是技术的角度。
他为什么一直做“阿福”?这是他进入雕塑界的投名状,是他的看家本领和绝活,是他在雕塑界里的独特性。
和雕塑的塑造不同,“阿福”采用的是陶瓷泥片造型技术,这是一种比较原始的方式。塑造人物时,先打一个泥筒,然后用手在里面不断搅动、扩张,让泥筒的外部形态逐步呈现,渐渐饱满,因此,吕品昌创作的“阿福”都是浑圆、饱满的形体。吕品昌的学生,上海美院的罗小平也擅长这种卷泥片的方式,创作了许多当代雕塑的作品。
所有的技法,只要有特色,就会有局限。泥片成型的方式,最难的是经受高温烧制的考验,它要保持适度的中空和壁厚,才不致于在窑内高温中爆裂变形;另外,泥片的厚度和火候掌握不好,又会在烧制中变得偏平、坍塌。我们看到的每一个“阿福”,形态似乎大同小异,实际都是特定的“这一个”,每一个对作者都是一次挑战。
吕品昌经常在国际进行学术交流,一次在德国慕尼黑美院做示范教学,当场给外国学生用卷泥片的方式展示等大人体的塑造,他胸有成竹,一气呵成,让现场师生一片惊呼。
吕品昌进入雕塑界之后,论及塑造,其中高手如林,那么,“拿什么奉献给你”?
雕塑界擅长的是人物塑造,尽管吕品昌也具有学院塑造深厚的功力,但他从陶艺而来,展现雕塑界所没有的绝活才更是他的优势。
还是钱绍武先生眼光老到,一语道破其中玄机。钱先生1994年在吕品昌中国美术馆举办的个展的研讨会上说,雕塑上我们很重视“离心力和向心力互相抵消的空间”。在平均的大气压中,一个生命要表达出来,必然从一个点向外扩张,成为一个饱满的形态;而大气则不让它发展,把它里压缩,当两种力量形成平衡,压也压不进,涨也涨不出的时候,就成为生命体最好的表现形态。钱先生认为吕品昌另辟蹊径,用陶艺中卷泥片的方式,同样达到了雕塑所追求的效果。由泥片卷成的浑圆造型,形成一种涨力;同时他又从外部施以明显的压力,把它压缩在一个最简单、概括的大形中。这样,“阿福”把一种浑朴、原始的力量表现得很充分,很深厚、很有力度,又很概括。
这就是吕品昌为什么要反复做“阿福”的重要原因。他更感兴趣的是艺术本体语言的拓展和创造,关心陶艺语言和雕塑语言之间的比较、融通。
《阿福》是一种炫技,一方面为了将陶艺造型语言逼向极致;另一方面又尝试“阿福”在雕塑中的可能性。一个经陶艺训练出来的艺术家,天生地相信技术,崇尚动手能力。手头功夫不好,活不好,说什么“观念”都没用。这一点应该深深地影响了吕品昌。
这些年,雕塑界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就是“景德镇陶院现象”。
它指的是景德镇陶瓷学院培养的一批学生,走向了雕塑界,成为中国当代雕塑中坚力量的现象。其中的代表人物有:吴少湘、杨剑平、吕品昌、蒋志强、秦璞、夏和兴、许正龙、何镇海、罗小平、刘建华、蒋铁骊、吴永平、李学斌……等等。为什么在一个地理位置相对偏远,文理兼有的大学,几十年来,会陆续出现了这么一大批优秀的雕塑家呢?
“陶院现象”是陶艺和雕塑之间打破边界,学科融合的大趋势所产生的结果。
过去陶院的专业指向很强,以陶瓷作为专门学习对象,它的教学组织和基础训练主要是围绕着陶瓷来展开的。当代雕塑的兴起,它对材料的重视和拓展,极大地释放了陶艺专业的潜能。陶院培养的艺术家对材料的敏感和重视,本身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
陶院出来的雕塑家一旦打破了工艺性和装饰性的限制;打破了空间的限制;打破了陶瓷材料和其它材料之间的限制;会得到巨大的反弹力量。
另外,陶瓷与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天然联系,陶院的专业教育,本身就深深打上了传统、民族、民间和地域的烙印。当陶院群体和其他艺术家共同站在当代艺术平台的时候,他们更注重当代艺术的本土性,这也是他们的先天优势。
还有,陶院艺术群体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质朴、自然、务实的气质,具有一种低调无华,拒绝玄虚的品格。由于陶艺的训练,加上陶院的教学传统本身就是设计与雕塑不分,所以,他们更愿意钻研技术,注重动手和制作,强调细节,重视作品的外表效果;他们更愿意反复试验,更能接受试错……
当陶院的艺术家纷纷走出去的时候,也有许多艺术家纷纷想进来。
当今艺术界,当一个人想尝试新材料的时候,他们的首选几乎都是陶瓷,无论雕塑家、画家都是如此。现在,国外艺术家对景德镇陶院热衷和迷恋程度远远超出“八大美院”。这些年景德镇陶瓷学院的发展让人刮目相看,特别是它国际交流的深度和广度,在艺术院校中一马当先,处在领先地位。
当“景飘”成为一个热词,当陶艺和当代艺术的跨界终于呈现出双赢局面的时候,景德镇陶瓷学院输出的这些雕塑家,不仅没有影响它的发展,反而,它在陶院学子的反哺中,在跨界交流中不断获得了新的能量和机会,形成了良性循环。
在“陶院现象”的艺术家群体中,吕品昌是其中最具典型性的代表。在这个群体里,有的人从此告别了陶艺,有的人只是不时用陶瓷为材料来做当代艺术;吕品昌的特殊在于,他必须自觉面对陶艺和雕塑两方面的问题,以推进它们的融合为使命。
1995年,中央美院迁出王府井,为适应学科发展和改革需要,将吕品昌引入雕塑系并率先创办了陶瓷材料工作室,将陶艺引入央美的教学体系中,这在雕塑学科的历史上,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当时,仅有中国美院雕塑系的李秀勤在1993年请国外艺术家开设过金属焊接课程,至于专门设立材料工作室,吕品昌是第一个。这个举动掀起了雕塑教学的“材料革命”,推动了雕塑新的学科体系的形成。
如果说金属材料课程是从国外引入的资源,陶瓷材料课程则是本土资源的发掘;如果说1992年杭州的“当代青年雕塑家邀请展”代表着雕塑家群体当代意识的觉醒,那么其后的高等雕塑教育中的材料教学,则是当代雕塑进入教学体系的开始。它的意义可能比偶然闪现几个当代雕塑家更加深远。
材料的进入,打破了几十年来中国的雕塑系就是“泥塑系”的一统天下,给雕塑艺术注入新的媒介语言、新的雕塑材质;更重要的,是带来了新的感受方式和思维方式。1997年隋建国主政雕塑系后至2002年中央美院雕塑系搬入花家地校区,陆续又配齐了包括陶瓷在内的石雕、木雕、金属锻焊、青铜铸造、综合材料六个材料工作间,率先完善了材料教学的体系,引领了中国各美院的雕塑系的学科格局和专业模式。
这些年过去了,包括陶瓷在内的材料进入雕塑系统之后,成效如何呢?
央美雕塑系曾组织了两次全国性的材料教学研讨会,从中可以看出,材料教学的大格局已经形成,它不仅得到了全国雕塑教育界的共识,而且在雕塑教育体系中扎下了根,并且成果累累,不断完善。
根据笔者多年参加央美雕塑系的研究生毕业答辩、各种展览和学术活动的观感,目前央美雕塑系同学的材料创作,尤其是吕品昌主持的第四工作室同学的创作成绩斐然。
在历年研究生答辩中,关注材料,撰写材料方面论文的同学位居前列;这些年央美雕塑系的毕业作品和其他院校一样,材料创作始终是经久不衰的热点,其中,陶瓷材料占据了相当比例。连续举办了十二年的“曾竹韶雕塑艺术奖学金”作品展,是目前国内最有影响力和公信力的雕塑毕业生作品展。在这个展览中,央美同学的获奖数遥遥领先,其中雕塑系第四工作室同学的成绩非常突出。
当代艺术的发展趋势,不仅促使不同艺术门类的跨界融合,还致力于推动艺术走出校园,走向社会。吕品昌主政雕塑系的十二年间和雕塑系师生一起,做了大量的社会工作。如推动“曾竹韶雕塑奖学金”作品展落户大同;筹建大同中国雕塑博物馆;举办大同国际雕塑双年展;举办大同金属雕塑创作营;太原国际青年雕塑创作营。近些年,还重回景德镇,在他的努力推动下,中央美院在陶溪川成立了陶瓷艺术研究院、成立了中央美术学院陶溪川美术馆;这些机构在景德镇开展了陶瓷艺术、当代雕塑等一系列学术展览和研讨活动;为活跃当地的陶艺创作和研究,提升学术水准,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吕品昌的这一类社会工作虽不是直接的艺术创作,但它们和他艺术追求的目标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它们所反映出来的趋势是共同的,这就是融合、交流、打破边界,资源共享。
大时代决定了一个人的作为,一个人的作为又印证了时代的趋势,纵观吕品昌几十年的“泥痕火迹”,无论是艺术创作、理论研究、材料教学还是社会工作,无不说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