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璐莎
(河南大学考古文博系,开封,475001)
上虞地区从东汉烧制成熟的青瓷以来,一直是越窑的重要产地,尤其是三国西晋时期,该地区曾经是整个越窑生产的中心,直到唐代以后,其地位才被慈溪以上林湖为中心的窑区所代替,但是上虞仍是五代北宋时期的重要产区之一。本文主要以上虞新出土的粉盒为研究对象及切入点,对当时的女性市场消费进行解读。
现代人通常认为,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中国古代妇女很早就追求“粉白黛黑”的效果。《楚辞·大招》中描述了楚国宫廷之美味佳肴,音乐舞蹈美女之多,宫室之壮伟华丽,来召唤楚威王的亡魂。篇中对美女的描述尤为精彩,其中有一句为“易中利心,以动作只。粉白黛黑,施芳泽只。”[1]意思是这些美人心中正直温和,动作举止优美端庄,白粉敷面黛黑画眉,香粉涂身沁人心脾。由此可见,早在战国时期,那些美人涂粉、画眉、搽香,已经非常重视化妆了。其实,从考古学的证据来看,至少在西周时期,古代妇女就已经开始使用脂粉来装饰自己的面部了。李零先生详细考证了河南三门峡市虢国墓地M2012(虢季夫人墓)出土的一件梁姬罐,从其盖内的两行铭文入手,认为这件青铜器物是装脂粉类的化妆品无疑[2]。
图1 标本Y1③:38
图2 标本Y1③:40
图3 标本Y2③:47
发展到唐宋时期,瓷质粉盒大量出现,尤其是到了两宋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粉盒逐渐进入世俗生活。“盒”的古字为“合”,在江西的吉州窑出土的彩绘瓷盒标本盒盖上就有酱褐彩书“尹家各”“粉合十分”的铭文,[3]意指一种由底盖相合而成的盛器,如此看来,粉盒即是用于盛放“粉”的一种由底盖相合而成的盛器。这种“粉”是古代女子用于装饰自己面部的一种化妆用粉。“粉”字从“米”,其主要原料就是人们日常食用的米。《齐民要术》中对其制作过程有详细的记载,[4]主要的制作过程,包括以下几个步骤:首先将浸泡过的新米细磨成浆并盛放在圆形的钵内;然后等待其发酵沉淀成洁白细腻的米粉;最后放在太阳下晒干,将粉块研成粉末。当然,除了米这种天然的原料,古文记载古代女子“自三代以铅为粉”[5],因为铅粉的美白效果非常明显,但与同样具有美白效果的米粉相比制作程序更为复杂,据《抱朴子•内篇》[6]所记,铅粉制作是将铅、锡一类物质与醋酸放在一起反应,使之生成黄丹,再由黄丹转化为糊状的铅粉,最后再晒干研磨成粉末,即成铅粉。总之,这两种粉都具有美白效果,相当于现在的粉底,是为了使女子的面庞显得洁白细腻。另外,胭脂粉也是古代女子化妆必不可少的一种妆粉,是面脂和口脂的统称,“以红蓝花汁凝作燕脂,以燕国所生,故曰燕脂”[7],由此得知,胭脂是由一种叫“红蓝”的花朵制作而成,呈现一种鲜艳的红色,古时亦作“臙脂”、“燕支”“焉支”等。与上文的米粉或铅粉的美白效果相比,它主要是为了使女子看上去面如桃花,红润有气色,相当于现在腮红以及口红的作用。
笔者主要选取三个具有代表性的窑址出土的粉盒标本,这三个代表性窑址分别为Y1,Y2,Y3,共包括粉盒盖18个,粉盒身10个,以及粉盒(包括盒盖与盒身)5个。它们都有明确的地层依据,从粉盒的造型与纹饰来看,并没有明显的变化,都为腹部扁平的扁圆形盒,由盒盖与盒身相扣而成,盒盖为母口,盒身为子口,一般口径12厘米左右,盒盖高2厘米左右,盒身高3厘米左右。以底足形态差异可以将粉盒身分为2型,A型为圈足共7件,B型为卧足共3件;以顶面造型差异可以将粉盒盖分为2型,A型为顶面凸起14件,B型为顶面微凹4件;另外还有5件较为完整的粉盒标本。
(1)粉盒身
图4 标本Y3②:51
A型: 圈足,共7件。标本Y1③:38,子口,上腹部有一道宽凸棱,与下腹部界限分明,圈足外侈;
青釉,内底有橘釉现象;灰白胎;口缘处有间断泥条痕迹,外底内有明显垫圈痕迹;子口口径13,底径10.8,高2.5厘米。(图1)
标本Y1③:40,子口,腹部有一道宽凸棱,下腹部几乎与底平,卧足;釉色青中泛绿,灰白胎;外底卧足内有明显垫圈痕迹;子口口径12,底径7,高2厘米。(图2)
(2)粉盒盖
A型:顶面凸起,共14件。
标本Y2③:47,母口,顶面隆起;青釉,有橘釉现象,灰白胎;顶面弦纹三周,盖顶印牡丹花,沿面划卷草纹;口缘处有间断泥条痕迹;母口口径14,高3.1厘米。(图3)
B型:顶面微凹,共4件。
标本Y3②:51,边缘已残,母口,顶面微凹;青釉;橘釉严重;灰白胎;顶面弦纹三周,盖顶印牡丹花;口缘处有间断泥条痕迹;母口残口径10.2,高2.1厘米。(图4)
(3)完整粉盒,共5件。
标本Y1③:37,盒盖顶微凸,青釉,盖内有橘釉;灰白胎;顶面遍布印花牡丹;盖缘有泥条痕迹。盒身为子口,上腹部有一道宽凸棱,与下腹部界限分明,圈足外侈;青釉,外底内有橘釉现象,灰白胎;口缘处有间断泥条痕迹,外底内有明显垫圈痕迹;盒盖口径14,高2.3厘米,盒身子口口径13,底径10.4,高3.3厘米。(图5)
图5 标本Y1③:37
图6 《寺龙口越窑址》P206标本Aa型Ⅲ式T1④:12
图7 《无锡市郊北宋墓》P390图一(2)
上述A型粉盒身与寺龙口越窑址的Aa型Ⅲ式粉盒身[8](图6)形制相同,该报告通过与江苏无锡北宋墓(M1)出土的青瓷盒[9](图7)进行比照,该墓出土的铜钱中最晚的是铸造于北宋仁宗宝元二年(1039)铸的皇宋通宝,所以这种形制的粉盒流行年代当为北宋中期。由于上述出土的A型、B型粉盒身和粉盒盖以及完整的粉盒都出于相同的废品原生堆积,因此可以确定它们同属于一个文化堆积层。另外,粉盒盖面的刻划花装饰技法以及花纹内容也是北宋中期的典型装饰技法。因此,可以确定这批出土的粉盒年代相当于北宋中期。
纵观所出土的这些粉盒,全部作扁圆形状,是为了方便女子扑粉,即使发展到现代,女子所用的粉饼仍是以扁圆形居多。这样设计主要出于实用功能,这是器物本身最基本的功能,用以满足人的某种物质或文化的需要。而粉盒盖上的图案设计则更加凸显了器物的审美功能,人们通过追求符合自己审美需求的产品来满足精神上的需求。粉盒盖面纹饰以牡丹纹为主,另有少量的花草纹。牡丹花五彩缤纷,雍容华贵,被誉为国色天香,是花中之王。在中国传统的图案中,牡丹多以富贵吉祥的象征出现,而牡丹与女子的关系更是异乎寻常,牡丹因唐诗“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而获得“国色天香”的美称,其后这个词语一直用于形容无比貌美的女子。粉盒是古代女子的化妆用具,她们寄自己的美好愿望于器物之上,希望通过改变自己的妆容而变得美丽,这是一种非常朴素的愿望。宋代是文化较发达的时期,其审美情趣推乘六朝清谈的玄学理念,反对唐朝张扬的三彩情节,内敛的时代审美倾向影响了整个时代的瓷器发展。可以说,宋代瓷器体现出道家的美学思想,它的造型多质朴无华、平淡自然,装饰部分却凝聚了浓郁的民俗美学思想。[10]这些出土的越窑青瓷粉盒正是体现了这样的美学价值。
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的消费需求,对推动社会生产发展和商品经济发展至关重要。女性的时尚消费作为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宋代商品生产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
就三个窑址已出土的粉盒数量统计来看,所占比例高达12.8%,笔者统计这个数据时将碗盘盏排除在外,因为碗盘盏是最基本的生活用具,在民窑中数量非常庞大,其它种类的器物,比如执壶、罐、熏炉、灯盏、盏托等,包括粉盒,虽说也是经常用到的生活用品,但却不像碗盘盏那样是生活必备品。因此,笔者认为将碗盘盏排除更能说明当时除了购买生活必备品之外其它器类的消费情况。另外,同一窑址出土的粉盒身及粉盒盖数量不等,笔者依据最大化原则将出土数量较多的一项除以出土器物的总量最终得出所占比例数据,比如Y1出土粉盒身54个,粉盒盖25个,出土器物总量为356个(除去碗盘盏),那么Y1出土粉盒所占的比例即为54除以356,最终得出结果。由表1的情况来看,Y1及Y2粉盒的比例高达15%以上,而Y3出土的粉盒所占比例较小,而在实际的发掘整理工作中,笔者发现Y3出土有大量的盅,比例高达20%以上,因此也说明由于北宋的商品化经济已十分发达,不同的窑址可能为了增加与同行的竞争力而产生了行业内不同器类的专业化生产分工。但总体而言,当时女性对粉盒消费需求还是相当大的。
表1 窑址出土粉盒所占比例表
就目前的考古学调查及发掘来看,越窑迟至北宋中期就已不再生产贡瓷,结合古文献来看,越瓷的最后一次进贡是在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11]这说明发展至北宋中期的越窑是受价值规律左右的生产商品性民用瓷的窑业性质。就已出土的所有器物种类来看,粉盒发生橘釉(釉面缺乏光泽,呈现高低起伏的现象,如图1)的情况最多,这说明粉盒的制作过程中成品率相对较低。考虑到民窑的商品生产性质以追求利润为目的,尽管粉盒的成品率较低,当地民窑仍大量生产,由此说明其收益应该十分可观,这再次证明当时女性对粉盒的需求旺盛。
这些粉盒是针对什么样的女性消费群体?我们可以发现,上虞当地的工匠不仅注重粉盒的实用性而且还讲究它的外观形式和装饰,注重对它的美学处理,这是对粉盒本身附增的价值,上文已详细陈述它的成品率相较于其它器类偏低,这都说明这些粉盒应该不是社会各个阶层的女性都能购买得起。
就历史学的研究成果来看,宋代江南地区居民的贫富分化现象相当严重,不同阶层和群体在收入和消费水平上存在着很大的差距。其中官僚贵族、地主豪绅、大商富工等无疑属于高收入阶层;一般工商业者和部分士人、吏员等属于中等收入阶层;小商贩、小手工业者、贫寒士人、佣工、游民等属于低收入阶层,其消费需求仅限于维持最基本的生活水准。[12]
那么,结合墓葬材料来看,是否可以探知当时越窑青瓷粉盒的使用对象属于什么社会阶层?这一时期墓葬中出的越窑青瓷粉盒数量较少,在此以无锡市郊一座北宋墓葬中出土的青瓷粉盒(图7)为佐证进行相关阐释。这件青瓷粉盒出土于一号墓葬,虽墓主人已尸骨不存,但研究人员认为除了那件青瓷粉盒同出于该墓葬的还有金银簪饰、漆镜盒等梳妆用具,墓主当为女性。[13]笔者认同这一观点。墓葬的形制与随葬品往往与墓主人生前的身份地位及财富有较大关联。从该墓葬的形制和结构来看,属于宋代江南地区流行的土坑墓,“一号墓长3.4、宽0.9-1.1、深约2米,中置木棺,棺与墓圹之间的四壁填塞20厘米厚的石灰,棺盖及底板两端长出棺身约30厘米, 两端分别用长28、宽8 、厚4 厘米的青灰砖砌满,棺盖上铺厚50 厘米左右的石灰, 上面再用长2 、宽6 、厚斗厘米的青灰砖平铺一层”,[14]由这段描述可知,该墓葬做了很好的防腐、防潮措施,这仅部分存在于当时的土坑墓中,[15]这从一个侧面说明墓主人生前所属阶层当不属于低收入阶层。然而与另一种存在数量较多的墓葬形制——砖室墓相比,土坑墓不论在墓葬规模上抑或是在墓葬结构上都要逊色得多,吴敬在对南方地区的宋墓等级差异进行探讨时,将墓葬中明确记载墓主人身份的人员划分为宗室成员、1-3品官、4-5品官、8-9品官、官员亲属和富人,而将能够判断为普通平民的墓主人定为其他群体。经过统计分析,他发现,宋代三品以上的高等级人群使用砖、石墓葬较多,四品以下开始使用土坑竖穴墓,但其墓葬长度多在3米以上,要长于一般普通民众。[16]因此笔者推断该墓墓主生前当不属于高等级阶层,但也并非平民阶层。结合该墓随葬品来看,无锡市郊的一号墓共出土了六十件随葬品,其中包括漆尺1件、漆盒2件、漆钵1件、影青瓷唾盂1件、影青瓷小盒1件、青瓷粉盒1件、金耳坠1件、金双鱼饰1件、银簪1件、铜镜2件、铜钱47枚、木梳1件。由此可知该墓的随葬品器物种类较为丰富,不仅包括瓷器、漆器还有金银器,但所有器类都为墓主生前所用的日用器,并不涉及专门用于摆设抑或是彰显墓主身份的奢侈品范畴。因此,笔者认为对粉盒的消费对象应该在中等收入阶层以上,主要是普通官员商贾之家的中等收入阶层对粉盒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有效需求。这与当时北宋城市的商品化发展也是相一致的,普通地主商贾之家的消费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有效需求,不仅拉动宋代商品生产及服务业发展,同时产生乘数效应且促进社会就业,而消费的集中也是宋代城市化的重要动力。[17]
考古学的困难或魅力在于如何通过研究当下的存在了解已经消失的人类过去。[18]考古学研究的是器物背后人的活动,包括经济、政治、文化、艺术、思想等方面。瓷器只是研究整个人类活动的一个很小的切入口,通过它我们可以窥见当时的经济情况、价值取向、思想状况等。若只是关注传世瓷器的艺术鉴赏价值抑或是出土器物的年代断定已不能满足人们试图了解过去的需求。已有学者意识到,我们在研究中对瓷器与人的关系注意不够,正如王光尧所言,陶瓷考古研究离不开与人的关系,和瓷器相关的人大致可分为生产者、运销者、使用者以及受瓷业经济影响者等。研究者对前两种人关注较多,但对后两种人在以往的研究文章中涉及的较少。[19]以上虞出土的越窑青瓷粉盒作为切入点虽没有很大的时空范围,但是笔者试图对器物的使用者及器物背后的历史信息进行解读,通过详细的统计分析,不仅得出当时女性对越窑青瓷粉盒的需求旺盛这一结论,还结合历史学的成果认为当时的具体消费对象应当是普通官员商贾之家的中等收入阶层。这再次提醒我们,对器物的研究应该做到“透物见人”,并且注意多学科的交叉应用,只有这样,才能使我们进入更广泛的研究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