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晓 季乃礼
[提要]在我国传统乡村治理实践中,位于国家与社会之间的中介型载体发挥着支撑性功用,其在当下的呈现形式是党的村级组织。基于“国家—政党—社会”的分析框架可以发现,当前制约乡村振兴的基本问题均位于村域之内,具体表现为村级党组织涣散与村庄社会关联断裂。这使得强化村级党建与推动社会治理重心下移成为乡村振兴背景下改善乡村治理状况的必经之途。从Y村党员“包片联户”制度的实施经验看,两者的互动过程呈现出耦合与并进的状态:社会治理重心下移驱动村级党建面向乡村社会,进行社会构建,引领集体行动;村级党建则支撑社会治理重心寓于农村基层,再造乡土自性,重塑治理格局。基于此,简约治理以新的样态呈现出来,不但形成了以村级党组织为中介,国家与社会均衡互动的局面,而且还为乡村振兴中治理有效的实现提供了可行机制。
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是党的十九大作出的重大决策部署。作为该部署的具体阐释,2018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的《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明确提出治理有效是乡村振兴的基础,并规定在实现治理有效的过程中,首要环节便是加强农村基层党组织建设。[1]这意味着,村级党建的未来发展已不再局限于组织建设本身,而且应向外拓展出引领现代乡村治理的意涵。与此同步,对于基层社会治理,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强调,构建基层社会治理新格局应以“政府治理与社会调节、居民自治良性互动”为目标,“推动社会治理和服务重心向基层下移”。[2]乡村治理是基层社会治理的重要方面,又是国家治理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标识着,在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和推进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政策导向下,强化村级党建与推动治理重心下移应成为实现乡村有效治理需要同时兼顾的两项工程。这样,如何在实践中寻找二者的结合点就成了亟需解决的问题。
本文是对鲁西北Y村党员“包片联户”制度的田野调查。从类型学上看,Y村属于典型的“空心村”,村庄的社会流动性很大。据统计,当前该村97户村民之中,有77.4%的家庭长期维系着“半工半耕”[3]的生计模式,优质劳动力普遍选择进城务工。留守的约200人中,身体机能较弱的老人、妇女和儿童占到近80%。受此影响,Y村的公共治理状况并不乐观,特别是党组织建设长期陷于停滞。目前,该村登记在册的21名党员中,有多达9名党员常年在天津、成都等地打工或者离村定居县城。缺少中坚力量,Y村党组织在较长的时段内没有支部书记,是名副其实的软弱涣散村。2018年,经过公开遴选,R书记来到Y村担任村支部书记。在T镇的统一规划下,该村于同年6月实施了党员“包片联户”制度,这成为Y村党组织建设扭转困局的开端。自2018年9月开始,笔者所在的调研团队先后五次对该制度的运行状况进行了追踪调研。不但近距离地见证了制度植入、落地、运行和固定的过程,还收集到丰富的案例材料和访谈记录,这为研究奠定了坚实的经验基础。本文所要解决的问题是:在党员“包片联户”制度的推动下,村级党建与社会治理重心下移呈现为何种关系?这种关系对乡村治理效度及乡村振兴造成了何种影响?又具有何种意义?
在我国农村政治学研究中,国家与社会关系理论一直是广受青睐的分析范式。[4]但与西方语境下国家与社会二元对立的关系格局不同,在我国独特的国家治理逻辑中,双方以二元合一为依归,讲求互动融通与相辅相成。[5]之所以能够形成这种上下协作的局面,根本上是因为国家与乡村并非径直对接,二者之间长期存在着一个能够发挥桥接作用的中介层次。在传统乡村治理结构中,扮演中间环节的一般被指称为双轨政治中起链接作用的“中国绅士”[6](P.379)。
国家政权建设以来,乡村治理体系日益沿着现代化的方向迈进,国家与乡村间关系也进入到重新调适的新阶段。历史经验表明,无论是凸显国家作用的人民公社模式,还是侧重社会作用的乡政村治模式,均不足以将政社关系归置于真正平衡的位置,故而也难以解决乡村治理的有效性难题。在此背景下,有的研究者逐渐认识到传统治理逻辑有着深远的历史延续性,并提出乡村治理体系的现代化,应以“在国家与社会之间构筑新的中介型治理工具”为核心命题。[7]而与乡土时期不同,如今的乡村治理正朝着两个方向深度发展:一是国家权力日益渗透到村庄内部;二是乡村社会逐渐显现出断裂的表征。[8]受此影响,新型中间载体既应是与国家权力紧密关联的政治力量,同时也应当是充分融入社会基层的整合纽带,必须兼具国家性和社会性。
我国现代国家构建的历史进程证明,中国共产党在使彼此区隔的乡村共同体融入到政治共同体的过程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一方面,通过在村域之中广泛铺展组织网络的方式,党领导农民成功突破了传统家族的有限团结,使其在广阔的政治共同体内建立起关联;另一方面,依靠宣传教育和社会动员的路径,党又有效地将党和国家的意志渗透到乡村社会、灌输到农民心里,进而把村民的行为统合到国家的总体意志之下。[9](P.86-87)这表明,村级党组织既是深嵌于地方社会的组织力量,也是贯彻落实国家意志的主要载体,因而成为后乡绅时代国家与乡村之间的新的中介环节。虽然这一角色在人民公社时期以及“乡政村治”之后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向上偏移,但其结构位置始终居于上下之间。因而回应中间载体重构的时代命题,必须充分顾及政党在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实际作用,将政党纳入到分析框架中。
在西方政治生活中,政党是作为整体社会系统中特定利益的代表存在的,虽然主要以掌握或分享国家政权为目标,但本质上仍是社会的构成部分,并非与国家截然不分,萨托利将之称为“部分的政党”[10](P.11)。而在我国的治理模式中,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同时主导着国家与社会运转。既是国家政治生活的领导核心,也是中国社会的组织中枢。这样,我国的国家与社会结构关系便不是简单地仅由国家与社会两个变量构成,而是内涵着“国家与社会、社会与政党、政党与国家”三组关系,所以总体上是个一体三分的分析工具。[11]而如何使用这一工具来分析实际问题,还需要基于特定的经验情境灵活选择。
就基层治理而言,政党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并不像宏观的国家治理那样,是由高度渗透进政府的政党统合作用于国家。[12]在社会基层,全面覆盖的党组织末梢实际是国家影响或控制社会的基础工具,因而其位置是居于国家之下且位于社会之中,发挥着承上启下的链接功能。换言之,在我国基层治理中,国家与社会是依靠政党这一通道才实现上下贯通的,纵向的治理结构呈现为“国家—政党—社会”的链条。其中相比于国家与政党间的工具性链接,政党与社会关系的坚韧与否更具基础性。这是因为,国家是遵照科层理性运行的,讲求向上负责,若没有融入到社会基层的政党组织的支撑,不但容易丧失与多元社会的亲和,而且还可能“压缩社会空间得以健康发育的余地”。[13]
至于政党之于乡村社会的重要性,则主要包括两个层面的内容:一是推进社会整合。在我国,社会共同体的构建往往需要面临“孱弱”的社会基础,这在农村表现为如何使分散的农民组织起来。相较于科层化的行政组织,政党的组织末梢更能够延伸至社会深层。通过组织嵌入、体制吸纳和价值引领,[14]党有能力完成“以党建促进社会建设、以政治整合促进社会整合”[15]的使命。二是引领社会治理。在村庄社会凝聚的基础上,获得广泛认同的党组织实际也获得了进一步带动社会建设的内生权威。以此为前提,通过有组织地将农民带入到公共治理过程,党又可以构建出自身引领的共建共享共治格局,并植厚公共利益增进的社会根基。当然在另一方面,社会对于政党来说也意义重大。这种重要性体现在,社会为政党提供巩固执政基础的土壤以及动员能力付诸实施的源泉,即政党只有切实融入到社会之中,与群众建立密切的关联,才能获得相对自主的行为能力,从而使居于社会之上的国家拥有实际的政治力量。
总之,在基层治理良性运转的状态下,国家、政党与社会的互动方式呈现为双向运行的轨道(如图1):自上而下的轨道方面,国家依托于政党整合乡村社会并引领乡村治理;自下而上的轨道方面,社会为政党供给组织存在和发展所必需的基础资源,并以此为中介支撑政治国家的存在。
图1 乡村治理中国家、政党、社会三元互动关系
乡村振兴,治理有效是基础。从结构上看,要实现治理有效的目标,国家、村级党组织和乡村社会必须能够顺畅链接与有机互动。税费改革以来,国家以积极的姿态回归乡村并显示出改造乡村的强劲动力,是乡村治理中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变化。应当说,在乡村振兴战略之下,这一趋势还会持续强化。然而,与能动性显著提升的国家相比,村级党组织和乡村社会的变动状况却并不乐观,出现了涣散和断裂的症状。乡村振兴的主体是组织化的农民,治理有效的实现需要在村庄团结的基础上展开。[16]没有组织、联系松散,就必然缺乏合力、能力不足,下乡的国家资源也便无法内化为改善治理绩效的能量。从这个角度看,村级党组织涣散和乡村社会断裂已成为制约乡村振兴的基本问题。
中国共产党在农村成功引领革命与改革的经验表明,通过制度化的组织生活凝聚党员、依靠群众路线的工作方式赢得农民支持,是支撑其保有不竭生命力的核心路径。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开放性及多元性的增长,乡村社会发生了深刻变革,这直接影响到村级党组织建设。
首先,就组织建设而言,村级党组织在人员结构上的失衡制约了组织能力的聚合。在城乡二元格局下,“走向城市”对Y村的多数优质农村劳动力来说是改善家庭生计状况的快捷方式。受此影响,Y村党员队伍结构出现了双重失衡的问题:其一,年轻与年老党员比例失衡。当前该村的21名党员中,55岁以上的老党员超过一半,40岁以下的年轻党员却不及五分之一,新鲜血液供给严重不足;其二,流出与留守党员比例失衡。在流动的社会样态下,具备较高综合素养和较强社会资源调动能力的9名党员已经选择离开村庄,而选择留守的12名党员,则都是年龄较大、身体较差、受教育程度较低的老党员,他们的闲暇时间也相对有限。在这种情形下,Y村的党组织建设在很长时间中难以突破主体失陷的发展瓶颈,并直接引生出组织成本日益高昂、常规性组织生活难以规范开展等问题。与此同时,缺少持续稳定的交往平台,党员干部之间的交往联结和通力合作也缺乏保障,村级党组织向心力较弱。另外,随着近年来自上而下的党建考核逐年增多,Y村的党组织建设还曾出现了目标替代的现象,名与实严重分离。据该村文书介绍,党的十八大以来,农村党建成为上级重点考核的事项。由于留守党员文化素养低,难以适应规范化的考核要求,村干部只能用“痕迹管理”主义应对压力,忙于填写各类报表,制作大量台账。这种办法不仅导致党建工作的文牍主义现象泛滥,而且还浪费了村干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反而对村级党建起到了负作用。
其次,就联系群众而论,村级组织出现了悬浮化的病症。税费改革以来,城乡资源配置关系的逆转使得乡镇政府与村庄社会的互动出现两个相互矛盾的发展趋势:其一,由于结构位置与基层相脱离,[17]乡镇政府影响村庄公共事务的能力有所降低;其二,作为国家向村庄输入外部资源的端口,乡镇政府所须承担的治理任务又日益繁杂。为了解决治理能力与治理需求难以匹配的矛盾,基层政府普遍采取行政吸纳以及私人联结的方式强化对村级党组织的控制。这样,官僚化便成为当下村级党组织最为显要的表征,村干部普遍侧重于依照上级的行政指令行动。其结果是,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被抛弃,村级组织对村庄社会的感受能力被限制。在Y村,实施党员“包片联户”制度之前,与村民之间存在思想认知和行为取向上的分殊是颇令村干部“头痛的问题”。在他们看来,自己“每天在乡镇党委政府的领导下为民服务,忙忙碌碌,却得不到多数人的支持,很令人心寒”。究其原因,是因为“现在群众的观念变化了,只懂关注自身的利益,不懂承担相应的责任”;而反观村民,却认为村干部不像以往那样“踏踏实实地做工作了”,以至于“不能在村里找到他们的身影”。由此可见,该村级党组织已经脱离村庄日常生活,与村民产生了一定的隔阂,成为了悬浮性的组织。
社会关联是指社会成员在人际联系的基础上所形成的共同行动的能力,对社会整合具有重要价值。[18]在乡土中国,地缘空间的有限性与血缘关系的延承性决定了农民之间能够自然维系有较高韧度的社会关联。然而随着村庄的现代性变迁,社会关联的构建机制也不断多元发展,呈现出传统与现代关联要素相混合的状态:前者面向过去,指的是各种有关村社记忆的历史因子;后者则发生于不同阶层之间,是新型经济精英获取优势社会地位的主要手段。近年来,随着村庄流动性和开放性的持续增强,无论是传统性的关联要素,还是现代式的关联机制,均出现了整合社会效果不佳的问题。
首先,传统型社会关联要素的效力日渐式微。在乡土中国,依托乡绅宗族、伦理原则等传统公共要素,人们能在生活交往中自然地构建起广泛密切的社会关联。但随着国家改造乡村力度的深化以及市场性因素的涌入,农村社会普遍出现了士绅消亡及宗族组织弱化的问题。再加上消费主义的滋长和个人主义的张扬,[19](P.262-266)当前农民观念世界中出现了显著的家户主义倾向。[20](P.59)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人们普遍将关注点移向核心家庭,不再主动介入他人生活及治理领域。以往侧重邻里互惠与人际合作的生活传统也衰落了。在Y村,传统关联机制式微鲜明地显现于宗族内部,主要表现为家族成员之间合作范围的缩小以及代际之间熟识程度降低两个方面。另外,由于人们不必再依赖宗族和村社集体便可以相对自主地生产生活,以往对内生型治理秩序具有规制效力的村规民约功能也衰退了。本质上,村规民约属于公共文化的范畴,是维系社会成员共享同质性以及社会认同感的深层机制。[21](P.61)它的效用降低,必然意味着人们之间共性联系的减弱。至于那些曾在村庄公共事务中具有话语权的“宗族家长”,则普遍转化为“非正式的影响者”,角色地位日益边缘,“只能够在红白喜事这样的事务”中发挥着有限的影响力了,因而也不再是能够有机整合社会的公共性要素了。
其次,现代型社会关联机制并不具备充分的延展性与包容性。当前,我国农村的社会结构是朝着纵向拉伸的方向发展的,农民之间已形成明显的阶层分化。相比之下,谁占有更多的社会资源,谁便更可能在治理领域掌控优势性,因而富裕阶层多居于社会结构的顶端,是村庄内的精英力量。但在流动的社会样态下,绝大部分精英人物已离开村庄、进入城市,不再与留守村民进行稳定广泛的互动,失却了正向维系社会关联的功能。另外,调研中也可以发现,农村内部的社会分层还不断地影响着整体的社会氛围。据Y村村民介绍,近年来在为数不多的家境殷实的村民的牵引下,村庄中出现了追求房屋华丽、排场隆重、酒席档次的现象,“彩礼的数额和嫁妆的标准也水涨船高”。显示出如今的农民正在过多地关注对社会性价值的竞争。但问题是,这种不良竞争对于富裕阶层来说是可承受的,但对于其他阶层来说却负担明显。在这种情况下,阶层便会对立,人情便会冷漠,社会结构便会走向紧张,交往圈层也会缩小闭合。由于缺少人际联系,Y村在2018年之前曾出现过大量因为“几十元钱”“一两棵树”而引发的纠纷现象,不断地损耗村社的凝聚力和社会关联的存续。
从制约乡村振兴的基本问题出发,要实现治理有效的基础目标,必须强化村级党建、再造社会整合。但随着我国总体社会从乡土中国向城乡中国转型,[22]不仅乡村社会已经失去了支撑其自主运行的社会资本,而且村级党组织也愈发地陷入到建设的困境。在这种情况下,国家自上而下的主动介入便至为关键,这也成为强化村级党建和推动社会治理重心下移的重要渊源。由乡村治理结构的形塑效应出发,在乡村振兴之下,实现社会治理重心的下移必须借助于功能强大的村级党组织;而强化村级党建,又必须顺应治理有效的目标,负载社会治理重心下移的任务。换言之,乡村振兴的实践发展和政策导向要求村级党建与社会治理重心下移必须紧密结合。在这一方面,Y村党员“包片联户”制度为观测两者如何结合以及结合的状态提供了良好的样板。
按照社会治理重心下移的要求,村级党建应以贴合乡村社会为依归,使自身的组织网络同村域中的社会关系网络相嵌合。唯有如此,外部性的国家权力才能有效下沉,并与农民精准对接。这要求村级党建应更具开放性与包容性,激活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为了实现这一目标,Y村党员“包片联户”制度采用了两种措施。
其一,推进党建目标对象转换,将群众满意度确立为评判党建成效的基本依据。从制度落地的过程看,党员“包片联户”制度是自上而下由政府规划并实施的,但在实践过程中却以减少对村级组织的行政束缚为指向,力图使后者恢复社会属性。T镇的方案规定,包片干部是各村党员“包片联户”制度推进的“第一责任人”,具体承担指挥调度、监督考评以及与党员干部对接等任务。考评的事项包括三点,分别为群众走访情况、民情摸排情况和办事服务情况。为了保证党员真正“沉下为民服务心,走在网格中”,该制度还将群众自下而上的监督评议纳入到考评之中,使“群众满意度作为评判党建效度的主要指标”。在这些办法的塑造下,Y村的党员干部逐渐衍生出积极回应群众需求的动力。反映在实践中,便是他们能够更自觉地践行群众路线,主动为群众排忧解难,努力获得村民的更高评价。长此以往,Y村党员与群众的关系得到了显著改善。许多村民认为,党员不再是“徒有名号”了,能够“有求必应,心甘情愿地为群众办事、做事”,成了值得信赖的“主心骨”。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外向型的党建策略还反向改善着组织内部建设,有效地克服了党建工作空洞化、形式化的问题,使党建更具实质性内容。例如,借助“三会一课”的时机,党员干部经常会就工作中遇到的难题进行交流,集思广益地解决困难。这样做,既提高了党员参与组织生活的积极性,又有益于加强党员间的协商合作与信任达成。这对党组织的向心力凝聚以及治理能力提升有着良好的正向助推作用。
其二,采用设岗定责的办法,塑造党员的责任主体意识与服务意识。在党员“包片联户”制度中,设岗定责是使党员干部扛起主体责任、承担服务职能的核心举措。它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责任区域挂牌、党员中心户公示以及签订联系承诺书。这些举措之所以能够得到落地,就实践经验看,与两个关联机制有关。其一是物质奖励。制度规定,对于党员收集反映的有价值信息、排查解决的矛盾纠纷、办好的“百姓身边事”,根据“轻重缓急程度,可奖励200元、100元、50元、20元”。另外对于群众满意度和年终考核积分排名前五的党员,每年还将获得500元的绩效奖励。其二则是社会评价。当前农村社会虽然发生了深刻的变迁,但相当程度上仍然是一个维续有乡土性特征的熟人社会空间,[23](P.22)贮存有较高存量的社会资本。理论上,社会资本是一种隐性的社会约束机制,有助于制度规范的完整执行。访谈中,Y村的党员曾提到,“挂到街上的牌牌就等于自己的脸面,全村人都在看。要是说到做不到,面子上是过不去的”。通过这两种机制的推动,在后期调研时,我们发现党员在心理状态、治理能力及社会声誉上的积极变化。他们不再固守在家庭之内,重新产生了关注公共利益的积极性,从以往虚化的治理主体转变成为民服务的村庄精英。与此同时,随着社会认可程度的提升,他们还成为社会关联链条的再生点。这表现在:通过党员的积极行动,责任区域中的社会关系日渐凝合了,不但邻里之间矛盾纠纷逐渐减少,而且围坐一起的街头巷议日渐增多;不同阶层成员的圈际封闭弱化了,阶层位置较高村民的公益性行为不断涌现,发起了大量敬老扶弱以及孝亲善民的公共活动。在社会整合的基础上,社会治理重心真正下移,村民集体行动能力明显提升。譬如在新冠疫情防控期间,“包片联户”党员成为Y村抗疫一线的最为活跃的治理主体。通过设卡值守、宣传动员、入户摸排,他们不但有效地完成了疫情防控的要求,而且还成功地带动起了村民的志愿、捐赠活动,在Y村构建起联防联控的治理格局。
从Y村党员“包片联户”制度的运作过程看,在社会治理重心下移的驱动下,村级党建出现了思路的复归和方法的创新:首先,在思路上回溯到党的群众路线的工作传统,强调在扎根群众之中的前提下,恢复组织网络对村庄社会的广泛覆盖;其次,在方法上则创新性地采纳外向型的党建策略,试图在突出党员干部主体作用的前提下,使党建与社会创制及治理再造有机嵌合,提升乡村社会内生能力与自治功能。就实践效果看,一方面不但党的组织网络被再次激活,而且组织生活也可以围绕着治理活动规范开展,这为党员的交往协作搭建了坚实平台;另一方面,不仅党员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得以释放,而且乡村社会的整合与自治功能也明显复苏,这为乡村治理有效的实现奠定了基础。
乡村振兴、社会治理重心下移与国家权力的下沉是相伴生的。这体现在乡村治理中,便是依靠国家的介入来恢复乡土自性,在新的政社均衡的基础上实现治理的扭转与跃升。而要实现将社会治理重心下沉的目标,从结构上看,必须借助于村级党组织所具备的衔接国家与串联社会的载体功能。从党员“包片联户”制度实施过程看,Y村党组织是从结构位置的再造与治理功能的重塑两个方面来实现社会治理重心下移的。
就结构而言,国家依托正式制度向村级党员传输社会治理任务,使党的组织体系再次贴近农民的日常生活。在乡村治理遭遇困境的当下,实现社会治理重心下移的关键在于党员能够深入到村庄社会之中,实现从党建客体到治理主体的转换,承担起相应的社会治理职能。为了让每一名党员找准作用发挥的支点,T镇党委政府在为Y村党员划定片区和确定联系户的同时,还实行目标管理责任制,使之承担多种治理任务。这些任务的执行情况经量化打分后将作为重要的考评依据,最终与党员能够获得的物质奖励挂钩。在正式权威的驱动下,党员干部被增权赋能,不仅能动性被充分激发调动,而且也获得了进入公共治理领域的正当性,有了“目标与方向,做事名正言顺了”。经过较长时间的努力,这些党员大多成为村庄内生功能的重建者,在诸多公共事务中起到“示范带头”的作用。受到他们的影响,那些在Y村具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中坚农民,如包地大户、返乡青年也被带动起来。不但成为乡村治理资源的重要补充,而且也有助于村庄公共领导力的持续供给。这样,依托党员的串联,国家力量与社会动能得以在村庄基层有机嵌合,形成一种重心下移且上下协同的新型治理局面。
就功能来讲,通过网格化治理的方式,使服务资源与农民近距离对接。在Y村,党员“包片联户”制度的实施是以网格化的形式展开的,党员家庭所在的区位是责任片区划分的基本依据。身在网格之中,包片联户党员既是邻里社会的一份子,也是受到国家赋权的中间人,发挥着向上反映群众实际诉求与向下贯彻上级政策部署的职能。但相比于国家性,他们的社会性更为鲜明。这被R书记概括为“主动联系村民、争取群众理解支持,做到畅通群众反映问题渠道、零距离贴近居民需求、近距离为群众服务”。在实践中,通过入户走访,倾听群众的心声,充当公共利益的代言人的方式,村级党组织精确收集民情信息和有针对性地展开行动的能力得到了改善,满足了村庄对保护型社会发展策略的需求。与此同时,对于Y村的村民来说,网络化的治理方式也是便利有效的:一方面,借助被国家赋权同时又彼此熟识的党员,他们能够以较低的成本与国家的正式制度建立关联;另一方面,由于能够在开放性很强的公共场域中交往合作,不仅社会成员的异质程度受到了一定的控制,而且互惠共识的文化价值也被重新发掘。这不但成为乡土自性重新发育的重要标志,而且为社会治理重心下移夯实了基础。
税费改革以后,与明显断裂的村庄社会相比,具备“更大的能力按照自身的意志来改变乡村社会”[24]的国家,成为扭转乡村治理困局的最关键变量。但随着村干部行政色彩的加深以及乡村两级组织关系的闭合,国家与乡村关系愈加趋向松散脱节。这意味着,要实现治理有效的目标,国家必须重新确定作用方向,发掘乡村治理中的“社会性”成分,[25]引领乡土内生力量的复兴。就Y村党员“包片联户”制度的运转过程看,自上而下的方面,国家首先将社会治理重心下移的政策意图转化为政治压力并依托于党组织架构传导至村级党组织,使之形成开展外向型党建的动力,党员因此成为肩负党和国家意志的执行力量;自下而上的方面,作为与广大村民具备诸多同质化特征的共同体成员,党员以组织化的方式进场补位,不但有效地弥补了乡村治理主体不足的短板,而且还成为撬动社会发育和社会整合的杠杆,[26]这为社会治理重心下移奠定了坚实的根基。可以说,正是依赖于村级党组织的积极行动,乡村治理中的国家性与社会性在村域内部达致了均衡,衰败的乡村社会也在国家的推助下重新高效运转起来。
从清末新政到乡村振兴,我国乡村治理的现代化变迁已经跨过了百余年。之所以至今仍未形成一种相对稳态的局面,根本上是因为位于治理结构两端的两大变量一直处在变动之中:一个是国家能力的提升;另一个则是乡村社会的转型。这也是考察乡村振兴战略的基本点。
对于乡村治理的未来走向,一种可能的设定模式便是继续以官僚化的方式来强化国家的作用,比如近年来普遍推行的村干部公职化、驻村帮扶等。但从实践经验看,以上举措也面临着一定障碍,容易遭遇政府财政负担加重、执行效度欠佳等问题。而在另一端,在大部分村庄已经深陷流出性衰败的前提下,社会自主性已经丧失了自如施展的社会基础,因而片面地推崇自治机制也难以从根本上扭转乡村治理的困局。在这种情况下,将国家与社会重新扭结,回归到二元合一的简约治理传统便成为对国家与社会两利的策略选择。
从治理有效的角度看,乡村振兴是国家试图通过主动而为的方式扭转乡村治理困境的重大决策部署。由于国家权力积极在场,简约治理的发生领域不能再位于村庄组织界面之上,而应尽可能地贴近于社会基层,与社会治理重心的下移相适应。与此同时,我国国家治理中国家与社会二元合一的内在逻辑也决定着,治理结构的切换与定型必须依赖一个兼具国家与社会双重属性的组织载体。而在当下乡村治理格局中,满足这一要求的治理主体只有在结构上同时连接国家与乡村的村级党组织。这说明,在乡村振兴的过程中,社会治理重心下移与村级党建须协同发展。
在Y村的党员“包片联户”制度中,双方的协同发展呈现为耦合并进的状态。国家参照乡村社会的现实需求,将推动治理中心下移的政策意图分解为多种治理任务,并依托自上而下的垂直组织架构交予村级党组织执行。为了完成任务,本身内在于社会之中的党员干部必须以更为积极的行为和姿态深入到社会的深层,承担相应的公共治理职责。正是在这种面向治理的行动中,村级组织的建设被注入实质性的内容,进而被充分激活:不仅强化了系统中各个部分的聚合力,也充分调动了个体党员的积极性,使党建水平提升到新的高度。与此同步,随着党组织能力提升和社会治理网络的重构,乡村社会既获得了修补破碎村庄社会关联的黏合因子,也获得了支撑一致行动的领导力量。随着乡土自性的逐步复苏,社会治理重心被置放于夯实牢靠的社会基础上。据此,国家与乡村社会得以重新贯通一致,简约治理也最终以新的样态呈现出来。
乡村治理是国家治理的基石。没有乡村的有效治理,就没有乡村的全面振兴。[27](P.146)从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角度看,当前我国的乡村治理正面临着严重的结构性困境,具体表现为村级党组织的涣散及村庄社会关联的断裂。这成为限制乡村振兴战略推进的基本问题。在我国独特的乡村治理逻辑中,能够稳定上下关系的中间载体是保证国家与乡村均衡互动的核心环节。虽然国家政权建设开启以后,中间型载体的具体形态和基本性质几经转换,但至今仍以政党组织的形式影响着乡村治理的过程。因此在实施乡村振兴的过程中,政党若能够有效地调和国家与乡村之间的关系,使国家的权力、资源及社会治理的重心能够顺利传导和下沉至基层,作为乡村振兴基础的治理有效便能够实现。
就Y村党员“包片联户”制度实施过程看,通过改造党员干部的行动路向与转变村级党组织的治理功能,村级党建与社会治理重心下移呈现出耦和与并进的状态。首先,按照社会治理重心下移的要求,村级党建的评价主体转向群众,后者的满意度被置于显要的位置。这使村级党建得以沿着外向型的路向推进,不断强化党员的主体意识,激活群众路线的工作传统,将组织网络再次深嵌到社会之中;其次,在融入社会的同时,村级党组织还作为能动的建设力量和坚实的组织力量出现在公共领域,不但积极进行社会培育和社会构建,还激发出社会自主治理的内在动能。而在结构上,得益于社会构建的成功与治理资源的积聚,国家与社会的互动位点得以向下偏移到村域之中,社会治理的重心也得以在植厚的社会基础上归置。这样,不但简约治理的传统以新的形式复归,而且乡村振兴也具备了实现治理有效的可行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