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秀玲
(河南大学 文献信息研究所,河南 开封 475001)
送路在古代文献中是较为常见的一项活动,类似于我们今天的饯行、送行,是基于人事方面的活动,有其文化因素在里面。在20世纪出土的敦煌文献中记载了许多送路方面的材料,记载了唐宋之际敦煌地区人情往来,是研究古代生活或民俗的重要史料。
1.送路令公、尚书、司空或司徒等上层统治者
敦煌文书中记载的寺院送路归义军使衙的官员有令公、司空、尚书、司徒等。如P.2049v《后唐长兴二年(931)正月沙州净土寺直岁愿达手下诸色入破历算会牒》第240~241 行载:“粟叁斗,送路令公及回迎尚书等用”。第245~246行载:“粟壹斗,又粟壹斗,令公东行时,大众送路用”。P.2040v《后晋时期净土寺诸色入破历算会稿》第1~2行载:“面壹斗五升,造小食送路候司空用”。第3行载:“面叁石五升,造送路尚书顿定用”。第37行载:“面一斗,送路尚书顿女食用”。第246行载:“粟壹石二斗,沽酒司徒东行送路用”。P.2032v《后晋时代净土寺诸色入破历算会稿》第306~307行载:“立机壹疋、宣布壹疋七月兵马去时送路尚书用”。P.3763v《年代不明(10世纪中期)净土寺诸色入破算会稿》第34~35行载:“麦一石卧酒,设了看□僧及送路尚书贴顿用”。第107~108行载:“粟壹硕肆斗卧酒,设了看众僧及送路尚书贴顿用”。
上述四件文书中记载了净土寺支付给令公、司空、司徒东行时送路或送路尚书帖顿用的斛斗,从时间上看都属于10世纪。在10世纪敦煌归义军政权中称尚书者仅曹议金,即后梁乾化四年(914)至贞明六年(920)间,那么,P.3763v《年代不明(10世纪中期)净土寺诸色入破算会稿》的纪年,唐耕耦先生定年为10世纪中期应是10世纪初期。在10世纪初期净土寺出麦1硕、粟1硕和4斗卧酒设宴看众僧,并送曹议金路上贴补吃用。曹议金又称令公, P.2992v(2)《后唐长兴二年(931)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致甘州顺化可汗书》中记载了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与甘州回鹘交往、出使后唐政权之间的情况。后唐长兴元年(930)归义军节度使与顺化可汗在甘州同商大事,五月后唐派使者与归义军节度使者平善一同到甘州。此后曹议金派都头贾荣实等人向甘州回鹘顺化可汗道贺。都头贾荣实有可能与P.2049v文书第209~210行记载的“粟肆斗,贾都头东行去时送路用”中的贾都头是同一人。曹议金派遣使者到后唐一事,《新五代史》卷6《唐本纪》记载:“(后唐长兴元年十二月)沙州曹义金遣使者来”。《新五代史》卷74《四夷附录》记载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与甘州回鹘使者同到洛阳,“至唐庄宗时,回鹘来朝,沙州留后曹义金亦遣使附回鹘以来。庄宗拜义金为归义军节度使、瓜沙等州观察处置等使。可知归义军节度使东行至甘州,与回鹘可汗共商国是。对此,《新唐书》卷216下《吐蕃下》记载:“(张议潮咸通)十三年卒,沙州以长史曹义金领州务,遂授归义节度使。后中原多故,王命不及,甘州为回鹘所并。归义诸城多没。”曹议金出行的时候,净土寺以粟3斗送路曹议金东行,大众也出粟2斗送路令公,粟3斗或2斗可能并非曹议金食用,仅是曹议金东行时寺院对他出行、国事商讨顺利的祝福。因此,净土寺等寺院的送路政治意义巨大。
2.送路都督、县令、都头、官家、使客等普通官员
净土寺对归义军节度使官员的送行还包括都督、县令、都头、使客以及一些比较笼统的称呼如官家。如P.2912《丑年正月已后入破历稿》第5行载:“(五月)奉教授处分,送路都督布两疋、宋国宁两疋”。S.1519(1)《辛亥年(891或951)某寺诸色斛斗破历》第5~6行载:“十一月五日,酒壹角,送路曹县令用”。P.2040v《后晋时期净土寺诸色入破历算会稿》第233行载:“粟一石二斗,沽酒高都头南山去时送路用”。第274~275行载:“油二升,煑食,高都头南山去时送路用”。P.3234v(7)《年代不明(10世纪中期)诸色入破历算会稿》第30行载:“立緤一疋送路官家用”。P.2032v《后晋时代净土寺诸色入破历算会稿》第423行载:“面叁斗伍胜,油胜半,屈客僧及使客送路等用”。
上述敦煌某寺及净土寺等寺院送行的官员,如曹县令、高都头、使客等,他们去南山或作为使客出使,寺院要为他们送路,很显然他们也是带着政治目的出发的。以高都头出使南山为例,据P.2482《常乐副使田员宗启》载:
本件文书记载常乐副使田元宗禀告南山“贼寇”掠夺马群及畜牧人口等,派兵马追击过程中的情况以及南山述单宰相因为归义军遣使者未遣、欠南山羊、驼马等谴责归义军的牒文。陆离先生指出,南山即南山部族,他们活动在瓜沙南部的祁连山中,设有宰相、都督之职。但是南山(仲云、仲熨)人数有限,并非当时河西地区的主要民族。他们有可能是汉朝时期活动于河西走廊地区的小月氏人、羌人的后裔,在唐前期也应该活动在河西走廊敦煌、酒泉南部祁连山等地区,当时还可能吸收了一些隋及唐前期曾经活动于河西走廊南部祁连山中的吐谷浑、回鹘、突厥等民族成分。10世纪以后归义军政权统治的辖区减少,周围处于诸民族政权包围之下,有的民族相为寇盗,归义军政权统治下的百姓社会生产生活极为不安稳,在边界从事劳动的百姓或放牧的牲畜及放牧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高都头等去南山,净土寺为其送路祈祝,目的或许也与其担负的政治使命有关。
敦煌寺院送路的僧人身份有僧统、教授、僧正、法律、阇梨、以及外来僧人于阗僧等。
1.僧统
由于资料有限,文书中所载寺院送路僧统身份有孔僧统与曹僧统,前者如P.2049v《后唐同光三年(925)正月沙州净土寺直岁保让手下诸色入破历算会牒》第292~293行载:“粟贰斗,僧门送路孔僧统等用”。第338~339行载:“油壹胜半,纳官送路东行僧统局席用”。第387~388行载:“面贰斗肆胜,纳官送路东行僧官用”。关于孔僧统的身份,荣新江先生指出,925年左右的都僧统和副僧统应是陈法严和阴海晏,这位孔僧统似是敦煌之外其他地区的僧统。若真是如此,孔僧统应是外来地区政权的使者或前来敦煌礼佛的僧人,或是双重身份。净土寺于后唐同光三年以粟2斗、油1升半、面2斗4升作局席送路孔僧统东行。在寺院的文书中以局席为其送路,可知此举含义重大。
后者如S.6330《年代不明(10世纪)诸色斛斗入破历算会残卷》第6~7行载:“粟贰斗看曹僧统用,油壹升与曹僧统用。”第13行载:“粟贰斗,安国寺纳送路曹僧统用”。第15行载:“粟叁斗、油半升,送路曹僧统用”。曹僧统指曹法镜,P.4660《都僧政曹僧政邈真赞》载:
入京进论大德兼管内都僧政赐紫沙门故曹僧政邈真赞。河西都僧统京城内外临坛供奉大德兼阐扬三教大法师赐紫沙门悟真撰。丕哉粹气,历生髦杰。频步超群,佩□多节。厌世喧哗,豫投缁烈(列)。弱冠进具,戒圆秋月。洗濯八尘,永辞九结。参禅问道,寝食俱缀(辍)。寸阴靡弃,聚萤映雪。温故知新,玄源妙绝。仰学惟明,资奚不哲。瑜伽百法,净名俱彻。敷演流通,倾城怿悦。后辈疑情,赖承斩决。入京进德,明庭校劣。敕赐紫衣,所思皆穴。旋归本群(郡),誓传讲说。葺治伽蓝,绳愆有截。年期八十,示同陨灭。法鼓绝音,渠波水噎。愁云四起,门人泣血。图兹影像,往来瞻谒。银钩啜兮微词,记香名兮长设。中和三年岁次癸卯五月廿一日听法门徒敦煌释门法师恒安书。
本件文书中曹僧统被悟真描绘成“入京进德,明庭校劣”,可知其进京的目的既带有归义军使团的政治任务,又有去京师礼佛的双重目的。净土寺为其送路,其意可知。
2.送路教授、僧正、法律、阇梨、于阗僧等
净土寺等寺院还送路西行的某教授、梁教授、于阗僧。如P.2912《丑年正月已后入破历稿》第7行载:“□教授送路布十五疋”。P.2642《年代不明(10世纪)诸色斛斗破用历》第10~11行载:“十一月十四日,粟壹硕贰斗沽酒梁校(教)授西行送路用”。梁教授的身份,郑炳林先生认为可能是返回的外地僧人。敦煌寺院送路返回外地的僧人,又如P.3234v(8)《年代不明(10世纪)净土寺西仓粟破》第1~2行中“粟叁斗沽酒送路于阗僧用”中的于阗僧。
此外,净土寺等寺院送行的僧人中还有同僧统东去的法律、阇梨等人,如P.2040v《后晋时期净土寺诸色入破历算会稿》第246~247行载:“粟贰斗叁升,卧酒高法律张阇黎等东往送路用”;第249行有“粟贰斗沽酒,送路高法律张阇梨用”;第282~283行载:“油一升半,造食送路高法律张阇梨用”;第299~300行载:“油半胜,送路张僧政东行用”;第313~314行载:“粟贰斗,张僧政东行送路用”。P.3234v(7)《年代不明(10世纪中期)诸色入破历算会稿》第26~27行载:“熟布一疋送路高法律张阇梨东行用”。P.2032v《后晋时代净土寺诸色入破历算会稿》第825行载:“面壹斗,张僧政东送路用”,以及S.4642v1-8《年代不明(10世纪)某寺诸色斛斗入破历算会牒残卷》第108~109行载:“面伍斗,造食送路何法律、董法律用”;第171~172行载:“油贰胜,造食送路何法律、董法律用”。
这些僧人西行或东去的目的,如于阗僧人是为回国,东去的僧人是作为归义军使团的成员,身份是释吏。僧人作为释吏,如P.2992v《归义军节度兵马留后使检校司徒兼御史大夫曹上回鹘众宰相状稿》载:
众宰相念以两地社稷无二,途路一家,人使到日,允许西回,即是恩幸。伏且朝廷路次甘州,两地岂不是此件行李,久后亦要往来。其天使般次,希垂放过西来。近见远闻,岂不是痛热之名幸矣。今遣释门僧政庆福、都头王通信等一行,结欢通好。众宰相各附白花绵绫壹拾疋,白牒壹疋,以充父大王留念,到日 检领。况众宰相先次大王结为父子之分,今者纵然大王奄世,痛热情义,不可断绝。善咨申可汗天子,所有世界之事,并令允就,即是众宰相周旋之力。不宣,谨状。二月日发义军节度兵马留后使检校司徒兼御史大夫曹。
本件文书是归义军节度使曹元深上回鹘众宰相的状稿,曹元深专门派遣“释门僧政庆福、都头王通信等一行”到甘州与甘州回鹘“结欢通好”,并带去送给众宰相的礼物“白花绵绫壹拾疋,白牒壹疋”。可知归义军时期的僧人已经成为政权的使者,代表统治者出行,净土寺、安国寺等寺院为他们送路除礼节以外,绝大部分的送路都与政治行为有关。
敦煌寺院中还有送路石匠、牧羊人等,如S.6981《年代不明诸色斛斗破历》第7~8行载:“三月面叁斗、油壹升半,送路留仵用”。P.4697《辛丑年(941?)粟酒破用历》第3~4行载:“(辛丑年正月)廿二日,酒半瓮,屈石匠用。又粟捌斗付酒本用。酒壹斗送路石匠用”。P.4906《年代不明(10世纪)某寺诸色破用历》第49~50行载:“六月六日,白面叁斗,送路牧羊人用”。P.2638《后唐清泰三年(936)沙州儭司教授福集等状》第66行载:“贰伯肆拾尺,折送路漆椀叁枚用”。S.6452(2)《辛巳年(981)十二月十三日周僧正于常住库借贷油面物历》载:“(二月)六日面肆斗,还造道粮达坦朝定送路用”。
在这几件送路文书中,牧羊人被寺院送路,与牧羊人去远处的山里放牧,野兽多道路凶险有关,寺院希冀放牧顺利、人畜平安。送路石匠以及运送粮食的路途中道路险恶,寺院以送路的形式祈祝被送者一路平安。
上述唐宋之际敦煌寺院送路物品的种类,有粟、面、酒、油等粮油以及立机、宣布、熟布、柒综布等丝绸或布制品。送路的对象包括送节度使官员如令公、尚书、司空或司徒、都督、县令、都头、官家、使客,僧人如教授、僧正、法律、阇梨、于阗僧,牧羊人、石匠等。但无论是世俗政权的统治者与官员、僧人甚至是寺院的牧羊人、石匠,他们所得的物品及数量,除了上文“□教授送路布十五疋”之外,麦、粟、面、油等的数量相差不大,其中麦粟也多用于卧酒或沽酒,基本上没有等级或阶级的差别。
由此可见,敦煌寺院的这些送路多属于饯行的性质,但是敦煌寺院的送路又是一种佛教驱魔仪式。寺院在送路过程中,更多的是表达了祈祝、请求神灵保佑平安的作用。如P.4640《己未年-辛酉年(899—901)归义衙内破用用纸布历》第113行载:“(十月)廿日,入奏朔方两伴使共支路上赛神画纸壹贴”。第127~128行有“(十二月)十七日,支与押衙康伯达路上赛神画纸拾张”。中国古代的敦煌地区,周围环境恶劣。敦煌作为丝绸之路沿线上的城市,在这种恶劣的地理环境下,当地的人们会产生对神灵的崇拜与信仰, 祈祷获得来自神灵的佑护。路上赛神,代表了古代敦煌人行路时驱除妖魔鬼怪的心理,反映了他们祈求一路平安的心理诉求。故,以敦煌佛教寺院为代表的送路所表达的含义远非普通的饯行那么简单。
此外,在众多的送路活动中,还有一种需要谨慎分析。如P.3985《癸巳年七月廿五日谨录人送路物色名目》载:
癸巳年七月廿五日谨录人送路物……木匠冯常安官布叁段。□……布壹段。张家和胜(立机) ……王庆住白褐半疋(九综),官布一段。黑博士立机……半疋。阴家十综(棕)褐两段,内一段长三(丈)……王六子官布壹段,粗紫褐(半疋)……叁段。太员番褐二丈九尺,女印……曹尚书官(布)两段。立机壹段。康五……壹。王家阿妗八综(棕)褐壹丈柒尺……八尺,又一段壹仗柒尺,又一段壹仗伍(尺)……陆尺,安西緤壹疋,曹家立机贰……太员又番褐壹仗五尺,阴家又八综 ……官布壹拾捌段,南□……段,褐二丈二尺,玉大小六,毡……
在本件文书中,癸巳年七月二十五日送路的官布至少26段,立机至少3段半疋,安西緤1疋,白褐、综褐、番褐等计1疋3段14丈9尺。由于每段的长度不一,我们无法计算送路布、立机、褐、緤的总数,但是我们从送路的官布、立机、褐的来源,至少有10余人或户交纳,交纳人员的名字有木匠冯常安、张家和胜、王庆住、黑博士、阴家、王六子、太员、女印、曹尚书、康五、王家阿妗、曹家。从名字来看,他们的社会身份也不相同,有木匠、博士(敦煌专指有身份的工匠)、尚书、以及家族名字出现的曹家与阴家。结合他们所缴纳的官布、立机、緤、褐的品种与数量,可知这是一次较大规模的交纳送路财物的活动。唐宋之际归义军政权统治下的敦煌,虽然记载非寺院送路的资料不多,但是我们从上述净土寺、安国寺等寺院对归义军官员、僧团中的僧官出使时送路的斛斗、布匹,以及P.2642文书中记载的木匠、博士、尚书等人送路物品的品质与数量,可推测唐宋之际敦煌的送路极有可能是归义军政权对当地民众及寺院的摊派。
总而言之,唐宋之际归义军政权统治敦煌时期,尤其是曹氏归义军时期,敦煌处于周围民族政权的包围圈中,统治地盘缩小,随之而来的是政府收入的减少。而与周边民族交好需要大量的财物支撑,极有可能归义军政权以送路的名义对敦煌的民众进行摊派财物。因此,对于出行的百姓、僧人及官员来讲,送路活动不仅是简单的人事交往活动,更为重要的是,由寺院出面对他们举行的送路活动,还包含了送行时以佛教的名义对行路人的祝福,有保佑平安之意;而对于那些肩负着世俗政权使命、作为释吏出使其他政权的僧人来讲,敦煌寺院的送路还负有政治使命,祝愿出使人员政治目标的达成更加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