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坤
她急匆匆地走进这片树林
确定无人后,一屁股瘫坐在地
嚎啕大哭起来。她边哭边捶打大地
先前在林中叽叽喳喳的雀鸟
被惊得仓惶逃窜。这个悲伤的人
身体里好像堆积了太多的苦水
哭得泣不成声,哭得天昏地暗
有那么一瞬,她的声带
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只剩下
不断重复的“妈呀”“天啊”之类的哭喊
此刻,世界很安静
雀鸟、小虫,和远远呆立的我
都学会了隐身在哭声的暗处。
而这个悲伤的人,哭完之后,
快速地站了起来,擦了擦眼泪
理了理衣服,迅速走出了这片林子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们说到梦,说到载满货物的车子
忘了方向和目的地,像一只倦鸟
飞翔中突然和翅膀失去了联系。
天空里的每一片云朵,都住着神仙
也住着苍狗。而那只困兽
不会再有归途,它只能接受
阳光的拷问。说到一朵花的绽放
如果错过了春天,无论提前
还是延期,都没有了太多的意义。
我们还说到落日,说到叶隙间漏下的夕光
多像墓中人丢失的金子。
说到孩子,和宿命中的种种神秘
但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密码。
肉身正一天天速朽,任何一片落叶
都可以砸伤大地。我们说的时候
其实黑夜早已降临。黑夜里没有远方
也不用看见,彼此瞳孔中
就要滚落的泪滴。
赠杯者言,此杯要养
用心,给它注入灵魂
它有无限开阔的领地
沿着它的脉搏和神经
茶和泉水,会为你种出
草木、云朵、山河。种出
桃花源里的鸟声、蝉鸣
以及南山脚下的夕晖和炊烟。
如果再用心一点,你或许
就能看见时光的倒影,看见
高贵华丽的斑驳和沧桑
看见寺庙,和石头深处
诵经者的笑脸。
这只蕴藏无限可能的茶杯
就这样被我小心翼翼地养着
若干年过去了,它没有成精
只是颜色深了一些,我的眼角
也多了两片放射状的皱纹。
(以上选自《十月》2019 年1 期)
夜色席卷而来的时候
只有远处的灯火,能够证实
世界的存在。霞光留下的谜底太深。
它拟好了信函,却忘了寄出的地址。
表面看上去,云朵已还给了天空
翅膀还给了飞翔。万物还给了虚幻。
此时,街心花园长椅上枯坐的老人
在远远射来的车灯里,忽隐忽现
风中的一片落叶,也在车灯里
忽隐忽现。
雪麻冲直插云端
这块山冈中的凹地,是我家族的祖茔
我粗略算过,迄今已有六代祖先
在此快活逍遥。这么多年来
雪麻冲的高,雪麻冲的陡
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更让我疑惑的是,我的先祖
是怎样把自己肉身,送进了云端。
每年清明,当我来到山脚
当我抬头仰望,唯一的念头就是
要抵达天堂,真的很难!
而下地狱,又缺少那么一点勇气。
(以上选自《诗刊》2019 年11 月号上半月刊)
躺在岁月抽屉里的 通常是旧时信札
这些时光的水滴 早被时间无情地串成
沉默的念珠 偶尔拨弄 那種远去的温暖
刹时便会布满全身 这不是怀旧
不是在蛛丝马迹中寻找遗失的金子
瞬息万变的年代 我们需要安稳的睡眠
信札遗弃了我们 可以嗅到的温暖
也遗弃了我们 我们从来不曾想起
那些被忽略的或被遗忘的 对我们的伤害
究竟有多深 我们也从来不曾明白
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日子 一旦翻过去
为什么总是 空白一片
我想以雪为水 煮一壸清茶
效仿传说中的古人 和天空
作一次湿润的对话 第一场雪飘临
我欣喜若狂地捧来透明的晶体
溶化的却是黑如碳水的污汁
第二场雪飘临 我仍满怀希望
看到的又是龌浊不清的浑水
第三场雪飘临 我心怀侥幸
重复了前两次的失望和震惊
现在 我不敢再有雪水煮茶的矫情
我非常后悔 一场美丽的预谋
却意外目睹了 时光深处
难以擦洗的泪痕
(以上选自《扬子江》诗刊2019 年1 期)
我更喜欢油菜籽挂满枝头的景色
它比盛开的油菜花,让我踏实
种花人的感受,也应该和我一样
我们都是俗尘里的俗人
无法对飘落的花朵,心生伤感
和愁绪。葬花,原本就是闲情
而我和种花的人,只有俗念
油菜花落,种花人想的
是油菜籽和钞票。我想的
是新榨出的菜籽油,用来炒菜
口感会更好。如果用来佛堂点灯
会比陈油更明亮,也更清爽。
渴望灿烂的事物,都奔向了春天
这个季节,万物都有剥开自己的念头。
在风的引诱下,油菜花倾巢而动
大地手足无措。赶春的人抬眼望去
整座天空都是蜜蜂的翅膀。
誰也不知道,它们追逐的是花朵
还是花朵后面的快感与心跳。
而花期过后,这个世界并未安宁。
更多的赶春人还在路上,更多的蜜蜂也在路上
所有错过盛开的来客,都在等待
另一场春风。
与空气对垒的人,令我
深感忧虑。在午夜的废墟上
他和自己的谈判,一次次
以失败告终。时间以无穷的宽恕
为疼痛让路。但他仍未找到
放过自己的理由。
瞳孔中堆了灰尘,世界就有
太多的盲区。他认定
空气很空,空气的外面
潜伏着难以胜数的敌对的自己
这让他异常愤怒,让他
走得太远。也让他常常忘记
奔走在空气中的自己
仍在空气中
(以上选自《诗歌月刊》2019 年7 期)
小时候挨揍,总是咬紧牙关
双手抱头,蹲在墙角
承受住雨点般的拳头后
再等最后的一脚,把整个身躯
踢出原位
他是我的父亲
从小逃亡与躲藏的人生际遇
让他只掌握了这么一种
与我的沟通方式
三十岁那年,我再次挨揍
肢体习惯让我又一次双手抱头
蹲在墙角。第一拳狠狠的落了下来
当我做好准备迎接第二拳时
却迟迟没有动静。我偷偷向上瞟去
见那只拳头停在了半空。看得出
刚刚落下的这一拳,他比我
还疼。
正常行驶的车辆,在夜色中
突然减速。接下来的事情
不说你也知道,一辆接一辆的
各色车子,开始在夜色中
一动不动。
与阳光下的堵车不同
黑夜里的堵车,自带恐怖成分。
初始,成千上万的车辆
都不愿熄火,成千上万的车辆
都不约而同地保持车灯的光亮
有的不时鸣号。他们用声音和灯光
诉说自己的存在。
时间让所有的事物趋于合理。
灯光很快熄灭了,号声没有了。
那么多的光亮,一下就习惯了黑暗
那么多的声音,一下就归于寂静。
这个夜晚,所有堵在路上的人
都是知情者,都一言不发。
我是其中的一员,一样一言不发。
(以上选自《诗潮》2019 年8 期)
这个一生蛮横的男人,此刻就坐在
我的对面。像经书里走出的菩萨
柔软,安静。他曾经光滑的额头
被时间冲出了那么多苍茫茫的河流
只是流水已经不在,剩下河床
默默托住石头、根须、泥土和筋骨
这个一生蛮横的男人,怎么突然间
就老了呢?他的对抗与防御
他的敏感和警觉,到哪去了
他坐在我的对面,目不转睛地
看着我,像看守一件遗失的珍品
嘴角有真实的笑,眼底有无尽的温暖
我怎么也想不出,这个强硬无比的男人
怎么突然间如此宽容和顺从?仿佛
他和这个世界,从未有过摩擦和抵触
他的眼中,已很难看到苦难和怨恨
看到沧桑,看到逃亡的痕迹和惊恐
是的,这个一生蛮横突然间老了的男人
是我的父亲,此刻他就坐在我的对面
在他的拳头和棍棒下长大的我
一生怕他,一生没有一句柔软的
问候和交流。此刻我想静静地泡壶热茶
为他的河床,注入新的水源。
(选自《草堂》2019 年9 期)
礁石上蔓延的青苔,足以覆盖
时间的羞愧和不堪。像无所不能的神
她将天地间所有的苦涩,都转换成
无边无际的祥和与美景。她带走污泥
留下金色的沙粒。带走深渊、恐惧及陡峭
留下歌声和等待收尾的信笺
带走绝望与悲伤,留下翅膀
哦,她还带走了
阳光的黑洞与病菌,接纳寄生的虫子
她带走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她
只能静静地躺着,在天空之下,
保持亘古不变的姿势。她需要维持
均匀的呼吸,像菩萨,无声无息地流淌
如蘭的香气,流淌浪花和涛声之外的祷语
她不敢翻身,更不敢站起身来
如果那一天她站起来了,她带走的东西
就将原封不动地
还给这个世界
我试着体会,一个人的天
塌了,是一种什么样的呈现
我试着辨识,离开瞳孔的晶体
有多少颜色和味道
我试着掂出,声音的份量
以虚无之轻,卸下无常之重
当这个声泪俱下的倾诉者
被时间和自己套牢之后,我试着
假装有一片汪洋,可以溶解
所有的苦水
而这个虚拟的容器漫堤之时
我只剩下一个选择,和他一同
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
泪流满面
身在雾中时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自己
也无法看见。失去了参照物
我们就失去了高矮、大小和远近
这情景会让我们恐慌,让我们
不由自主地去想,看不见的后面
究竟藏着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
就像我们在阳光下谈论妖物
在夜色里幻想,云朵里的神仙
在走投无路时,找算命或通灵的人
我们和未知的约定,让我们
一直徘徊在,我的外面。
(以上选自《飞天》2020 年5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