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期间的2020年6月,在“一席北京”演讲中,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西班牙语文学译者、研究者汪天艾讲述了“被分成两半的人生”的非常罕见的故事,这是两个西班牙人分别经历同一场外部历史断裂之后的人生。
多明戈·马拉贡——用别人的名字活了别人的后半生
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的时候,多明戈·马拉贡20岁,是马德里圣费尔南多皇家美术学院的学生。天赋异禀想当画家的马拉贡的梦想是将来有机会在艺术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7月17日,西班牙驻守北非将领佛朗哥率兵发动政变的消息传来,马拉贡正在给一个眼睛特别漂亮的姑娘画肖像,那将是他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里最后的平静时光。
战火很快烧到了马德里,马拉贡中断学业上了前线,为保卫第二共和国而战。到1938年年底,共和国军节节败退,四十万逃难的西班牙人越过边境,被暂时安置在法国南部海滩上用铁丝网围成的难民营里。难民营里就有马拉贡,他随身只带了一个装了点食品的枕头套、几件衣服和一盒画笔。
与此同时,西班牙正在开展大规模的清洗和迫害,到处都设立了检查证件的关卡。一个偶然的机会,马拉贡开始帮助这些四处躲避追捕的西班牙人制造假的护照或者通行证,于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他此前熟悉的画布、石膏像、油彩的世界向他敞开了大门。他把一个艺术家对于艺术品的精湛追求全部用在了制作证件上。此后三十多年里,他在巴黎的那个小作坊里做出来的证件,从来没有被识破过,因此拯救了成千上万他不认识的人的生命。
马拉贡一直到了1977年佛朗哥死后两年才结束了自己证件伪造者的人生阶段,回到西班牙定居,那时候他已经61岁了。38年的流亡生涯,他发现自己人生中其他的可能性已经在这38年中消弥了。在留给口述史学家的录音带的最后,马拉贡说了这样一段话:“对我们这些人而言,我们失去的不仅是空间,时间也打败了我们,我们失去了和自己所剩无几的国家共同演变的可能。当我的使命终于结束,我以为可以求得某种依靠,在61岁的时候终于可以专心画画,我以为我会有这样的机会,我想回到我真正的渴望与热爱当中,却意识到一切都来不及了。”
终其一生,马拉贡到底也没能当成画家,依靠自己的天赋成为被历史记住的名字。有时候想想马拉贡的一生,就像他给自己制造的这张虚假的阿根廷护照一样,他像是用别人的名字活了别人的后半辈子。这张证件,除了照片,什么都是假的。马拉贡的后半生,除了名字,除了隐姓埋名,什么都是真的。而“生命钉住我们,正因为它不是我们以为的样子”。
玛丽亚·莫利奈尔——只有词典替她记得世界本该有的样子
但凡作为西班牙语专业的学生,都用过玛丽亚·莫利奈尔编写的一本词典《西班牙语用法词典》。但是,因为编写词典而被历史记住被人们记住,并不是莫利奈尔原本对自己人生的规划。西班牙内战爆发之前,她拥有的是另外的事业和梦想。
当时的西班牙有40%的人口生活在乡村,全国人口中每10个人里就有4个人是文盲,城乡之间的发展裂缝越来越大。为了改变这个局面,1931年5月第二共和国成立了“乡村教育使团”,要把文化和教育送到西班牙的角角落落,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建设乡村图书馆。负责这个项目的正是当时在档案馆工作的年轻教师莫利奈尔。五年间,莫利奈尔和同事们在西班牙全境新建了五千多家乡村图书馆,有将近27万儿童和20万成年人在这些图书馆里借阅过图书。莫利奈尔还把她的经验写成了一个完整的方案《小图书馆服务指南》,后来成为欧洲很多国家建设公共图书馆的参考。
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之后,莫利奈尔被任命为西班牙瓦伦西亚大学图书馆馆长。即使是在内战期间,他们还是想办法将43万册图书分往了西班牙各地。在她39岁生日的前一天,佛朗哥的军队攻陷了瓦伦西亚城,紧接着就是大清洗和大迫害。莫利奈尔因为负责过第二共和国的乡村图书馆建设被定罪,职级连降十八级,被发配到马德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图书馆里做唯一的馆员。这个曾经用自己的智慧为政策献力、亲身亲力要改变乡村知识面貌的女人,如今不被允许发出任何公开的声音,她的知识和学术成就变得分文不值,她的主张和看法在这个所谓的新的西班牙毫无用武之地。那个时候,莫利奈尔依旧相信只有知识和教育才能拯救西班牙,但是她需要一個新的载体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直到1952年的一个下午,莫利奈尔在家里翻看儿子从法国带回来的《当下英语学习词典》,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她要写一本没有人能用政治考量审查的书,那就是一本词典,一本真正教会人怎么使用西班牙语的词典。
此后的十五年里,她每天早上起来先在家里的早餐餐桌上摊开卡片,开始写词条。她每一天在图书馆上班和回来写词典的时间,加起来要超过15个小时,连全家人一起出去度假的时候都不例外。从52岁到67岁的十五年里,家人看到的永远是一张照片上的样子:莫利奈尔全神贯注地对着她的奥利维蒂22号打字机。
1967年《西班牙语用法词典》出版,上下两卷,3000多页,莫利奈尔把她无从实现的抱负和知识全部都凝聚在了这套书里,而且书刚一出版,她就已经开始积攒新的素材,想要为它做增订。
但是命运却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阻断了这一切。莫利奈尔的记忆很快出现了大幅度的衰退,医生的诊断是脑动脉硬化,病人在最后会失去记忆,意识混乱。到了1975年佛朗哥死了西班牙终于要开始新的阶段的时候,这个曾经可以用最精准的名字为所有的事物命名,可以给每个动作都找到合适的表达的词典学家,慢慢地被遗忘的黑洞所吞噬,直到词语也抛弃了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的意识和记忆基本上都陷入了沉默,只剩下她的那本词典还在替她记得每一个事物的名字,以及这个世界本来应该有的样子。
五十多年过去了,有很多像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用西班牙语写作的作家都把她的词典放在案头,也有很多学习西班牙语的外国人始终在用她的这本词典。这本词典现在已经出到了第四版,而且开发出了可以装在电脑里的光盘。
而对于莫利奈尔,在她写下千万张词条卡片堆满家中每一个柜子的漫长岁月里,后来的这些使用者,他们的面目并不明晰。相比之下,这部词典更是为了写给她自己内心的光,那是公共维度的大溃败里,她唯一能实现的一种人生。
汪天艾说:睁眼看现实的勇气
今年这五个月感觉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我们正置身在一个不断变化的、正在进行的历史当中,每个人不管是近期的还是长远的计划,好像都被悬置在空中,而且你心里隐隐会有一种感觉,可能不管是我们个人将来的命运,还是整个世界的格局和发展,都不会再回到疫情到来之前的样子,而是进入到一个全新的未知中,至于这个未知是更好还是更糟,大家还不知道。
今天的这两个故事最打动我的点在于,时代和历史确实可能在顷刻之间完全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改变他的规划,改变他的命运,但是一个个体的风骨和选择,一个个体对自己信仰的坚持,同样也可能成为时代和历史不可或缺的情节。
这两个故事的主人公,当他们不得不赤手空拳地面对和承担一场历史的失败,并因此失去人生本来的可能性的时候,他们选择的是以另外的方式继续实践他们所相信的东西。就像前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卡说过的这样:“人并不是依靠残酷的真相和一成不变的规则活着,人活着,依靠的是,寄希望于他们坚信会到来的改变。”
我觉得这样的精神力和这样的故事是非常罕见的,是让人觉得生而为人极为值得的时刻。
(北方摘编自“一席”汪天艾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