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蕊
高拱(1513—1578),字肃卿,号中玄,谥文襄,河南新郑人,是明代嘉靖、隆庆、万历时期的著名思想家和政治家,著有《本语》《春秋正旨》《问辨录》等著作十八种。明清时期,官方和史家对高拱的改革功绩和政治才能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他是一位不亚于张居正的救世良相。但关于高拱的学术思想方面,直至近现代学者嵇文甫进行研究才有了开创性的成果,从此,高拱的学术思想才得到人们重视。嵇文甫先生曾评价“新郑学术,尚通、尚实,有许多地方开清儒之先”[1]420,又认为高拱“是一位不下于王廷相而更超过黄绾的思想家”[2]。其后,葛荣晋、牟钟鉴、韦庆远等学者基本上都认同嵇文甫的观点,肯定高拱的学术地位。
高拱的学术思想受到时代的影响,更与其家族学术渊源、师友学术影响密不可分。难能可贵的是,高拱作为明代重要的政治家,他的政治经验中不仅实践了其学术体悟,更是进行了升华,将政治经验融入到自己的学术思想当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学术理路。梳理高拱的学术思想渊源,对于把握高拱整体的学术思想情况以及明代思想变迁具有重要意义。
高拱的学术思想首先受到其家族学术的影响。《高氏族谱》所载,高拱先祖为山西洪洞椿树胡同之高氏,高拱的始祖高成于元末避兵乱,徙居当时的新郑县东北高老庄。自迁至新郑后,高氏家族曾数代默默无闻,但经过仔细考察,还是可以窥见其家族有淳朴的学习氛围。高拱四世祖高旺为生员,四世祖叔祖高瑢为生员,成化二年(1466)中举。直至祖父高魁为成化二十二年(1486)丙午科举人,家族渐渐勃兴,举业入仕之人越来越多。高拱之父高尚贤为正德五年(1510)庚午科举人,正德十二年(1517)丁丑成二甲进士。高拱长兄高捷“嘉靖甲午领乡荐”,并在嘉靖十四年(1535)乙未科中三甲进士,高拱次兄高掇中嘉靖四年(1525)乙酉科举人。高拱五弟高才中嘉靖二十八年(1549)己酉科亚元。高拱“年十七魁其乡”,以礼经中嘉靖七年(1528)戊子科经元,嘉靖二十年(1541)登辛丑科进士,由此足可见高氏家族崇尚科举。
高氏家族崇尚科举致仕,这和明代君主对科举的重视程度分不开的。明太祖朱元璋在洪武三年(1370)宣布“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明成祖朱棣在永乐二年(1404)宣布“科举是国家取人材第一路”。除了君主,明朝大臣也对科举致仕予以肯定。方孝孺在《丙子京闱小录后续》中说:“论天下国家富盛昌隆,岂不以贤才之众多乎?”[3]方孝孺认为科举取士十分重要,其价值“为万世计,可谓至矣”。开科取士成为明朝始终不移的基本国策,在这种环境的影响下,通过科举成为朝廷官员是一条既能光耀门楣也能实现个人价值的途径,高拱的家族也不例外。从高拱先祖徙居新郑到高拱这代,所经不过六世,就已科举致仕数人,可见高氏家族崇尚读书举业入世。
在这种家庭环境的影响下,高拱成功地通过科举进入仕途自然也成为其重要的治学目的。但明代是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朝代,其在意识形态上也有高度统一的要求,反映到科举考试上就是科目的高度单一和考试的高度统一。明代科举取士只设进士一科,并且各省直乡试与会试在考场数、内容、出题及答题依据等方面完全统一。明初尊朱学,至永乐年间,明成祖命翰林学士胡广等编纂了《四书大全》《五经大全》《性理大全》,作为学校以及科举考试的标准书目,形成一种“家孔孟而户程朱”的局面,这三部书也带有明显的朱学印记。正是在这种考试制度的背景下,高拱早期的学术思想带有十分明显的宋明理学色彩。
此外,高氏家族的家风也对高拱的学术风格影响深远。经过几代人的努力,高氏家族形成了重视举业,多读书、苦学问、孜孜向学的家风。高拱祖父高魁“读书有悬髻之苦,味理有通霄之思”[4]1337;高拱父亲高尚贤“居家筑室郊墅,玩心理学,乡郡髦俊多执经受业。台谏暨抚按宪臣,屡荐公经纶蕴藉,学问该博,闭门养高,罔随时好,清才逸思,可备词林云”,又“乃其道本身心,学宗伊洛。教人以立诚为门户,修己以克敬为根基”[4]1339;高拱兄长高捷致仕后教育学子“读书不登第,皆以见理未彻耳。予习举子业,每一语竟日玩索。好诵秦汉间文字,犹偃蹇五科诸贤。若玩理精微,好读古诗词,何难掇一科耶?”[5]在这种家族学风的影响下,高拱也形成“刻苦学问,通经义、务识大指,为文不好称词藻,而深重有气力”[6]的学术风格。
高拱的学术成就一定程度上得益于其师友的影响。在求学时期,高拱曾拜李麟山、贾咏为师学习,后又至大梁书院求学任教。这个时期,高拱的学术不再单纯地遵从程朱学术的理路,而是吸收了王廷相的气学思想,这将他的学术思想推向一个新高度。
嘉靖二年(1523),高拱父亲任山东按察司佥事,提督儒学,高拱随父在济南师从李麟山达五六年之久。李麟山(1512—1562),名良,字遂伯,号麟山,正德七年(1512)生,嘉靖七年(1528)中举,嘉靖八年(1529)登进士第。高拱在《李麟山祭文》内赞尊师曰:“公为士不屈于权门,从宦独持乎风节。功在王室,名在钟鼎,天下靡不仰焉。乃徼圉事殷,壮犹允赖,而公已退;暨荐剡飙起,老诚将用,而公已殂。事就而天左其会,几合而命夺其成,天下靡不悲焉。拱自龆龄获侍门墙余三十载,德音莫忘。”[7]818可以看出,李麟山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人,高拱与李麟山年岁相差不大,虽然高拱称李麟山为恩师,但从年龄上来说,二者可以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李麟山对高拱的成长和整个学术思想、人格气象的塑造可以说起到了一定的奠基作用。其后,二者又先后进入官场,在为官从政方面又互相影响。嘉靖七年(1528),高拱中举,之后便师从贾咏,在河南临颍师从其学数年。贾咏(1464—1547),字鸣和,号南坞,弘治九年(1496)中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嘉靖五年(1526)致仕,后一直赋闲在家。高拱此时随贾咏学习,进一步获取以程朱理学为主的儒家思想学说。
离开尊师贾咏后,高拱就学于开封大梁书院。明代中叶,官学教育日渐空疏,成为科举的附庸,一些理学家为救治时弊,多立书院以讲学,所以书院渐渐兴盛。大梁书院是当时河南的最高学府,李梦阳、王廷相均曾就学于这所学府,高拱先是在此就学,后即任教,直至考中进士,时间长达八九年。大梁书院作为古代中原地区的最高学府,其务实开放的学风,以及前人学者留下的丰富资料对高拱的学术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高拱于此拜读过王廷相的大量著作,其后的思想也一直带着王廷相的气学色彩。
王廷相(1474—1544),字子衡,是明代重要的政治家、哲学家,也是高拱父亲高尚贤僚友,两家关系较为密切,高拱在学术和政治上都受王廷相影响较深。高拱在《问辨录》《本语》等著作中多次引证王廷相的话,肯定“兹言良是”,作为自己立论的依据,并以发扬“其深微不测之蕴,应用不穷之妙”自居。高拱在《浚川王公行状》中高度评价王廷相的学术思想:“公德器弘粹,气禀刚大,修身力学,以圣贤自期。下事浮藻,旁搜远揽,上下古今,惟求自得,无所循泥。灼见其是,虽古人所非者不拘;灼见其非,虽古人所是者不执。立言垂训,根极理要,多发前贤所未发焉。”[7]789可以说,高拱在学术思想上深受王廷相影响,他是王廷相思想的继承者和发扬者。
高拱对王廷相思想的继承与发展,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在理气关系上,二者立场一致,都主张“理与气俱”。不同于程朱将“理”视为宇宙最高精神实体,王廷相将“理”视为宇宙间的规律,认为“气为理之本”,“理”是从属于“气”的。高拱继承了王廷相的这种思想,认为“气具夫理,气即是理;理具于气,理即是气。原非二物,不可以分也”[8]1191,“物,气之为;则,理之具。有物必有责,是此气即此理也”[8]1213。在高拱看来,“理”“气”二者不可分离,“气”即是物质实体,“理”即是客观规律,“理”与“气”是相统一的。在人性问题上,高拱同王廷相一样批驳程朱将人性分为“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批判程朱“性即理”的命题。王廷相在人性论思想上继承了张载“以气释性”的观点,并且进一步提出“以生之理释性”的论点,否定程朱“性即理”的论点。王廷相又从“性生于气”出发,批驳程朱的性二元论,认为人性只有“气质之性”。高拱继承了这一观点,批判宋儒“盖天之生人也,赋之一性。而宋儒以为二性,则吾不敢知也”[8]1218,又说“谓‘性即理’,未敢为然也。且性即是理,则理即是性也。而世有称‘伦理’者焉,亦谓之‘伦性’可乎?有称‘文理’者焉,亦谓之‘文性’可乎?固可识矣”[8]1100,批判程朱的性即理之说。在天人关系上,高拱继承王廷相的无神论思想,批判“二程”的天人感应论。王廷相认为“天”是由元气化生出来的,是一种物质实体,在这种无神论思想下,王廷相认为“人定胜天”,驳斥“天人感应”学说。高拱也继承了这一思想,批判天人感应论,批判程朱的祥瑞灾异学说。
总的来说,在这一阶段,高拱随其师深入体悟了程朱理学的思想,将自己的理学思想发展至新阶段,又吸收了王廷相的气学思想,这为高拱后来实学思想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高拱是明代著名政治家,他的政治生涯对其学术思想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甚至可以说,高拱的学术思想就是在其实政经验的影响下不断完善,并最终走向成熟的。从嘉靖二十年(1541)登进士第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始,到隆庆六年(1572)罢官归家,高拱从政三十余年,官至内阁首辅。这期间,高拱结合丰富的实政经验,形成了成熟的实学思想。嵇文甫先生就曾评价高拱的学术“大概可用‘通’和‘实’两个字来概括”[1]420。
随着明朝中后期政治危机不断加深,程朱理学因逐渐僵化迂腐而不能挽救日显颓势的封建王朝,以至阳明心学广为流传,甚至占据了思想界的统治地位。但空疏寡实、脱离实际的心学必然因不符合历史的发展而被经世致用的实学所取代。“后世论学者,动涉玄虚,以驾空悬悟为高,以杳冥而不可即者为精,徒侈口谈,更无循据,令人无下手处,固知不足以为学也。非惟不足以为学也,且病之矣”[8]1170,高拱也深刻批判了程朱理学和阳明心学的玄虚空悟,并形成了自己的实学思想。高拱的实学思想随着其政治经验日趋成熟,这从高拱为官早期和晚期的著作差异中可以体现出来。
嘉靖三十一年(1552),高拱任裕王首席讲读官,说四书,后在担任国子监祭酒时期,将其在裕王府邸的高头讲章整理成帙,名曰《日进直讲》,里面收录了高拱发明的讲章和义理。从《日进直讲》可以看出,高拱通过诠释儒家经典向裕王灌输政治思想。序中说道:“拱乃于所说书中,凡有关乎君德、治道、风俗、人才、邪正、是非、得失之际,必多衍数言,仰图感悟,虽出恒格,亦芹曝之心也。”[9]《日进直讲》作为给皇子的讲章,必然要遵循程朱理学的思想,可以看出,高拱此时已经超越了程朱理学,在治国要道方面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但并不成熟。高拱真正对程朱进行有力的诘辩是在其致仕后。其致仕后完成的《问辨录》一书序中提到:“后世学鲜融洽,成心未化,各持臆说,以符圣轨。”[10]高拱在书中通过重新诠释理气关系批判程朱的理本论,确立理气统一的“实理”观点。在高拱看来,“理”“气”二者不可分离,“气”即是物质实体,“理”即是客观规律,“理”与“气”是相统一的。高拱通过驳斥程朱的“理先事后”阐释其“实事”观点,认为“夫有其理,必有其事;既无其事,理与何在?”[8]1102在这里,高拱认为理与事不可分割,有其事才有其理。高拱这种实理、实事的观点,是其实学思想的基础。而其实学思想正是在政治生涯的不断磨砺中,逐渐走向成熟。
高拱的思想源于家族、师友以及个人多年的政治经验,在这些方面的相互作用下,高拱的思想也完成了从纯粹的宗程朱理学思想到个人独特实学思想的转变。高拱结合气学思想和为政经验,大胆质疑程朱的一些思想。值得一提的是,虽然高拱对程朱进行了一定的批判,但并不意味着高拱对程朱的否定,其思想还是大部分源于程朱理学,高拱对程朱的诘辩更像是一种,在程朱理学式微,阳明心学方兴未艾,整个社会思想空疏玄虚情况下的思想文化自救,高拱的思想是极力维护程朱理学在意识形态上的主导地位的。总而言之,高拱这种在理学环境和为政经验双重影响之下形成的实学思想,是对明代后期社会思想发展的深入思考,展现了其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担当,对今天的国家治理仍有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