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权
(梧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梧州 543002)
中国戏曲源远流长,从先秦傩戏开始,历代民间戏剧适应着各个历史时期的文化生态变迁,低调而顽强地向前迈进。今天,广西的“桂东北、桂东与桂东南、桂南、桂中、桂西南、桂西与桂西北等6个文化带”[1]都有着多种独具特色的民间小戏。其中,以梧州为中心的桂东与桂东南文化带主要有岑溪牛娘戏、藤县牛歌戏、龙圩鹿儿剧、苍梧采茶戏以及岑溪、藤县的杖头木偶戏等5个地方小戏剧种。它们在其发展史上都曾多次面临生存危机,但在最近几年随着文化惠民送戏下乡、戏曲进校园等活动的开展以及乡村振兴计划的实施,又都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发展形势喜人。然而,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些民间戏剧的真实生存处境如何?在表面繁荣、前景看好的情况下又出现了哪些突出问题?各种社会主体力量又该怎样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提出的文化创新精神,共同推动其创新发展呢?对于这些问题,笔者在深入调研的基础上,尝试作一些梳理和深度思考,藉此希望在新时代背景下能为更好地保护、传承民间戏剧并推动它们持续健康发展作出一点贡献。
与国内其他民间戏剧一样,桂东地方小戏长期以来基本上靠的是师徒传授、民间艺人自学成才和专业人士辅导等传承方式代代相传下来。纵观其历史,从局部来看,某些艺人会退出,某些剧团会解散,但总体上这些戏剧只在某些时期迫于政治压力而显得沉寂,却从来都没有退出过历史舞台。这彰显着其生命韧性。最近几年,桂东地区民间小戏传承和发展态势良好,表现为传承人积极性增强,新剧团纷纷涌现,演出场次逐渐增多,文化部门支持力度不断加大,戏剧展演和交流日见频繁。同时,在乡村市集售卖戏剧唱本、音像制品、内存卡、唱碟机等相关商品的生意越发红火,形成了小规模的文化产业。这种盛况出现,究其原因不外乎有以下几方面。
在广大农村,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促使他们的精神需求也变得旺盛起来。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学识修养稍高的中老年人不再满足于玩扑克、打麻将、出圩入市、闲坐聊天等娱乐活动,他们更希望利用闲暇时间去读报、看书、练字、听音乐、观看戏剧表演等,因为这些活动体验能让他们的内心更加充实。因此,观看历史氛围浓厚、精神内涵丰富的传统戏剧便成为了他们强烈的心理倾向。村民观剧意愿增强,自然会促使新老剧团纷纷行动起来,各显神通。其中的动机不排除有些人纯粹出于兴趣,但更多的是基于有一份不错的报酬收入。这是老百姓一种朴实的想法,无可厚非,不应从道德角度妄加非议。据了解,在桂东地区,一个剧团多数为8人左右的规模,一天演出一场约2~3h,报酬为1 000~3 000元,这样算下来一天人均收入少则一两百元,多则三四百元,近两年好的剧团收入还逐渐看涨。一个剧团若年均演出场次超250场,其年总收入还是较为可观的,所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从业余爱好者转变为专职表演艺人。
首先,《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颁布实施对民间戏剧的复苏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据了解,最近10几年桂东地区各县市地方政府每年都有约20万元的预算支出,作为戏剧创作和表演的活动经费,另有5 000~8 000元不等的传承经费提供给各级传承人。其次,近年来我国文化惠民活动、戏曲进校园、乡村振兴计划等大大小小的政策、措施出台,也给更多剧团带来了发展机遇。他们的演出场次增加了,收入增多了,影响也扩大了。像岑溪绿云牛娘队、龙井联合牛娘队、五星牛娘队、六丰牛娘队、藤县民间牛歌队、春花牛歌队、翡翠牛歌队等20几个名声在外的剧团每年演出场次均增加到近300场。个别剧团甚至是从年初唱到年终,一年四季演出几乎没有间断,仿佛成为了专业演出团队。这些剧团影响扩大以后,经文化部门牵线搭桥,当地政府、公安局、卫生局、教育局、扶贫办、交警大队、铁路管理部门等机关、单位也常会邀请他们去进行廉政建设、交通安全、守法护法、环境卫生、扶贫脱困等演出宣传活动。同时,在这些活动过程中,自然少不了当地媒体的积极介入助势,如“据了解,大坡镇通过文艺演出宣传生态乡村建设,提高了群众的认识,也调动了大家的积极性”[2]。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与传媒的介入,客观上促进了各地民间戏剧的繁荣发展。
在走访民间剧团时,笔者发现很多新组建的民间剧团为了打开局面,都会有自己一些独到的宣传推广方法。有的剧团成立初期会先设法通过拜访一些有威望的老艺人、文化部门的管理者等方式去获得经验传授和专业指导,顺带拓展人脉,同时不计报酬积极主动地参加当地包括庙会在内的一切演出活动,从而打响名声。有的建队伊始会通过租借圩镇空地免费表演几个月,吸引周边村镇群众观看,期间主动邀请热心专业人士指导,同时通过QQ、微信朋友圈、抖音、快手、优酷视频等网络平台发布相关信息及演出视频。像岑溪糯洞高塘牛娘队、岑城镇龙井联合牛娘队、天平翡翠牛歌队等好几个剧团都在一两年之内以此方式闯出了一片新天地。新冠疫情爆发前一年他们几个剧团的演出场次均已达300场,有的在2020年春节前预定演出档期已安排到了农历二月底且大部分交了定金,可见其受欢迎程度。成功的新建剧团其开拓创新之举还有很多,都充分展现了民间智慧及一定的创新精神,令人欣喜。
中老年人为什么会喜欢听戏曲?在采访中,笔者就此问题曾问过多个年纪较大的民间艺人,他们的答案竟然出奇地相似,即普遍认同于“对于民间戏剧,年轻人即使不反感也不容易喜欢,而老年人则相反,即使不喜欢也不大会反感”这一观点。这种说法其实道出了一种心理科学:年轻人富有梦想,喜欢憧憬;老年人满怀回忆,更爱怀旧。而民间戏曲大多数为传统剧目,基本上是由历史演义小说、民间传说、民间故事改编而成,这些历史题材叙事充满浓厚的历史气息和世俗韵味,很容易让老年人融情入景并在回味人生沧桑过程中获得很好的精神抚慰,从中收获一份宁静、欣悦及对社会人生的成熟思考。中老年人不约而同地喜欢观剧,又或者如当代学者所说:“对传统文化的缅怀饱含着民族凝聚的情感,企盼传统的复归,实际上是对传统异化的一种抗争”[3]。
新时代新气象,新机遇,民间戏剧迎来了发展良机。但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天然自带丰富内涵、传统韵味、高雅气质等审美要素,自然会在偏爱快感的当代社会显得不合时宜。而一旦其被商业同化又缺乏必要的引导和资金扶持时,便会矛盾丛生,问题迭出,对此我们应保持一种清醒的认识。当前桂东民间小戏在发展过程中主要还存在以下3个方面的突出问题。
近几年笔者走访过的几十个剧团,多数或为了“减员增效”或因难招新人而显得人数不足,其中8人剧团居多,且其成员大多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年衰力竭。这样的规模和年龄结构带来了3个方面的负面效应:一是由于人数少因此常常出现一人饰多角的情况;二是缺少年轻成员,无奈只好让老人反串小生或花旦,极不协调;三是因老人居多,青黄不接,剧团面临传承危机。这个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传承危机的出现还跟个别剧团传承人的狭隘意识或“小心眼”有关。有人至今还有“肥水不流外人田”“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陈旧观念,所以技艺不轻易外传。如果血亲或家族范围内暂时无合适人选,“招新”工作就会搁置,剧团常年就靠几个六七十岁的老人硬撑着运转。这样常常导致有的剧团最后不得不无奈解散。
一般而言,当前民间戏剧表演脚本的来源大致有3个方面:第一类是古传剧本或民间艺人将自己收藏于楼阁塑料袋或箱子里破损的剧本一字不落地重新誊抄而形成的剧本。第二类是经过稍有才学的艺人改编过的剧本。这两类剧本占了民间戏剧唱本的绝大多数,其内容大多以传统故事为主,封建伦理道德和政治教化思想明显,因而往往不太符合当代价值观,而其艺术手法也较粗糙,别字别词较多,情感不够细腻,逻辑力量普遍较弱。第三类为新创作的剧本。这类作品倒是较有时代感,但总体数量不多。总之,由于创新能力不足,部分民间剧团只会反复搬演诸如《牛郞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狸猫换太子》《高文举》《秦香莲》《玉堂春》《横纹柴》《睇鸭妹》等热门剧目,情节没有创新,表演没有特色,所以过程会显得乏味,令观众难以自始至终投入观看。采访时常有老艺人自嘲,以往我们演出到深夜时,台下一般只有两个人还在坚守:一个是出租自家油灯的,另一个是睡着了的。显然,没有新意的创作和表演是难以吸引年轻观众甚至是“口味叼”的老年观众。
当前,桂东民间剧团虽不断涌现,但他们大多靠团内“传帮带”的方式进行经验和技艺传授,长期缺乏专业指导,总体水平较低,再加上常有临时拉人凑角现象,所以时有较拙劣甚至粗俗表演,令观众反感。更重要的是,不少剧团由于“授徒传艺和演出活动都局限在山区农村中”[4],往往在出外参训、参演方面信息不畅、热情不高或条件受限,得到的指导和交流的机会不多,因此长期以来很难走出低迷状态。相反,好的剧团在人气、人脉和来自各方的资金帮助及政策倾斜方面要远优于基础薄弱的新建剧团,所以形成有的剧团一年到头有忙不完的活儿,热热闹闹,而有的一年半载的演出却没几场,冷冷清清,最终剧团会不欢而散。总之,由于各民间剧团得到的帮扶力度差别很大,因此发展很不均衡,这样的状况是不利于民间戏剧遍地开花、繁荣发展的。
总而言之,基于思想观念、政治经济、社会心理、文化艺术等多个方面因素,当前桂东民间戏剧发展存在的问题还有很多,制约了其总体繁荣发展,因而有必要进行更大力度的改革创新。
新时代须有开拓创新精神,民间戏剧也应如此。近年有学者提议,“要实现戏曲的复兴,必须从政策、宣传、编创、表演等各方面入手,大胆创新,调动人民群众看戏的热情,使戏曲成为人们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5]。因此,桂东民间戏剧艺人作为创新主体应更新观念,努力在剧本创编、戏剧表演、剧团发展等多个方面作出更多大胆的创新尝试,而各地政府部门也应结合地方经济发展、政治环境、科技水平等多方面因素,负责担当,为桂东民间戏剧的创新发展出谋划策,保驾护航。
民间戏曲要想在新时代获得繁荣发展,各剧团首先应消除“保守、自私、狭隘”等陈旧观念,要以当代“分享交流”“团队合作”“互利共赢”的思想意识代替长期以来的“单打独斗”“固步自封”“家族圈子”等保守想法和做法。要本着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原则,大力培植新人,不论亲疏远近、学识深浅。各剧团要在创作和表演方面多加交流,取长补短,而不应抱有“同行如仇家”的不良俗见。其次是各剧团都应有危机感和与时俱进的强烈意识,应该认识到恪守古风,一成不变终会被时代淘汰。相反,只有因时因地因俗地对剧本、表演还有服饰、道具等作出一些大胆合理的改动,才能永葆活力。当然,引导剧团观念更新,地方政府责无旁贷。各地政府应增加预算,一方面通过发放补贴促使剧团愿意招新与合作交流,另一方面通过各种培训开展思想“扶贫”,从中加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植入,让民间艺人多一些责任感,少一些目光短浅或急功近利。
首先是内容的创新。创编剧本时既要传承传统,又要充满当代生活气息和生活情趣,能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如近年创作的一首牛娘戏敬酒小调便体现这一特点。“一杯酒,敬阿公,祝福阿公健如龙,寿比南山不老松;二杯酒,敬阿公,祝福阿公乐融融,日日脸上满笑容;三杯酒,敬阿公,祝福阿公冇忧宗,儿孙尊老育家风。”这剧作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传统思想观念基础上融入了“尊老爱幼,传承好家风”的新时代倡议。当然,要说到内容创新,岑溪“爆肚戏”应该是做得最好的,因为它采用的是一种无形剧本即“口头剧本”,创新是随时随地发生的,是内在于其演唱要求和特点的。所谓“爆肚”,是指“唱词在肚里,即兴演唱,见人唱人,见物唱物”[6]。比如贺春时见人抽烟,则能即时唱出“哥在厅堂抽香烟,烟香飘到妹身边;烟香连着哥情意,妹闻烟香喜连连”。见大姑娘关门,则爆出“贺了一重又一重,睇见姑娘关门拢,姑娘好心开我入,配夫定是大富翁”。见主人家摆设,则脱口而出“石上种竹石下荫,海底种松万仗深,八仙台上放盏灯,只换油来不换心。”这些唱词虽为即兴发挥,却工整对仗,讲究押韵,朗朗上口,富有感染力。其次是形式创新,比如唱词、对白都可以或穿插、或补充非剧情内容以作情绪情感的调节。如有的桂东民间戏剧唱本词句会穿插粤曲歌词如《分飞燕》中的“知你送君忍泪还,哎呀,难!难!难!”或山歌《花好月圆》等大众喜闻乐见的腔调,有的会增加谢幕词作为祝福语如“吾唱了,今晚剧情又唱完。六月飞霜唱到此,万古流传窦娥冤”《窦娥冤》;“吾唱了,多谢大家来观看。患难相扶度时光,祝福大家永安康”《乞儿中状元》等。这些都是很好的创新手段,不妨大胆尝试。最后是创作现代戏剧,这是创新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鸡笼》《亲家》《百行孝为先》《嫌贫爱富》《巧媳妇》等地方知名剧目推出,表明戏剧创新工作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另外,还要指出的是,要想让深受普通话影响的年轻一代的桂东人能够喜欢民间戏剧,像“黄蟮走过沙滩地,吾死总之脱曾残(脱层皮的意思)”中的“曾残”,这些不常见的方言土语应弃之不用,而像“今日游街去纷纷,街头巷尾咁多人,前呼后拥伴我去,打游金街几精神”中的“咁”,完全可用“真”置换,这样才更通俗易懂。
据记载,其实早在20世纪20年代“牛娘戏便吸收了广戏的表演程式及服饰装扮,向更成熟阶段发展”[7]。同样地,桂东其他民间小戏也都有类似的借鉴创新表演,从而一定程度上使它们走出狭隘的小天地,获得更广泛的欢迎。因此,在戏剧舞台上,唱、念、做、打等多个方面其实都可以既效仿古人,又适度融入时代元素,大胆创新。第一,在角色创新方面,可进行性别角色反串,男扮女装或女扮男装等。当然,若化妆技术不好,演员与角色年龄还是要大致相仿,否则会出现上述所说的不协调情况。第二,在表演形式方面,可在整个表演过程中增加相关歌舞表演或其他剧种唱科动作。像岑溪糯洞唐坡牛娘队常有以下创新做法:一是演出之前先歌舞热身,吸引观众围观;二是白天免费吹八音,晚上再演戏;三是努力融进京剧、粤剧等大戏的一些表演动作。第三,在表演地点方面,可变换表演场景。如适当时候可以暂离固定舞台,将表演空间扩展到观众中去,以模仿真实情景的方式演戏。如藤县同心镇牛歌队演出《状元儿乞丐父》剧目时,便多次尝试利用白天时间在村边街角按剧情要求进行逼真演绎,结果均引来观众围观、叫好或积极参与某一角色表演,让他们有了一种别样的观戏体验。这种表演已经很接近西方的“浸没”戏剧风格了,它能收到德国戏剧家和戏剧理论家布莱希特所提倡的“间离效果”,即“让观众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看戏而非现实情境”[8]。
当代民间戏剧无疑是很大程度上受益于科学技术的进步的,至少在交通工具、灯光使用、服饰加工、舞台布置等多方面都提高了效率或增强了视觉效果。但这显然不够,各地政府和文化部门首先还应引导民间艺人学会利用电脑进行剧本创编,利用网络开展合作编剧,利用新媒体平台开展更多表演交流等。其次,桂东几个县近年来都获得了文化艺术之乡的荣誉称号,所以应考虑围绕牛娘戏、牛歌戏、鹿儿剧等剧种打造文化品牌,拓宽旅游途径,反过来也促使这些地方戏剧以更精美更具新意的形式走向观众。再次,各地不妨多举办群众性文艺活动如戏剧汇演或展演活动,在活动中提出创新要求,从而引导戏剧走向新时代。最后,各地应通过戏曲进校园、进乡村的活动引导各剧团在创作和表演过程中融进更多行业故事或内容,加快其创新速度。当然,在创新保护的过程中,各地要成立民间戏剧管理办公室和民间戏剧协会,既要为其创新提供环境与机会,又要通过旅游开发、戏曲下乡、戏曲进校、戏曲上线等提供技术和资金支持。
全球化进程的加快和文化生态环境的急剧变迁,使不少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逐渐被边缘化。而“在文化的非领土扩张趋势下,传统地方文化在外来强势文化的冲击下发生文化变迁,逐渐失去了其地方性”[9]。与此同时,商业倾向明显和娱乐色彩浓厚的大众文化迅速崛起,又不断挤压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存空间。在外来文化的冲击下,文化要进行本土重建;在时尚文化的包围下,传统文化要创新发展,努力突围。近几年来桂东民间戏剧传承与发展现状表明,虽然民间戏剧在当今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发展难题,但是它们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也能通过一些创新举措,通过自身调整去适应文化生态环境,迎来发展的春天,所以对其生存发展大可不必持过于悲观的态度。我们相信,只要民间剧团、政府、企事业单位、学者及其他社会有识之士都本着创新的原则,共同努力去推进对它们的创新保护与传承发展,新时代的民间戏剧一定能够顺利地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