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琳,高凡博西,蔡木子戈
(1.玉溪师范学院 音乐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2.云南经济管理学院 高职学院,云南 昆明 650300)
哈尼族是没有文字的民族,她的历史、文化靠的是口头传承,在元江哈尼族口传的“创世史诗”和“迁徙史实”中,关于族源的传承非常清晰,即哈尼族祖先曾游牧于北方草原一个叫“努玛阿美”的地方。公元前2世纪,哈尼族先民进入云南,到西汉时期(公元前204—前8年),开始向较为偏僻的西南和南部迁徙,主要分布于哀牢山、无量山中部。在漫长的迁徙过程中,哈尼族形成了自己特征鲜明的哭嫁婚俗,“哭嫁歌”就是随之而产生的一种原生态民歌。
“原生态”这个词是从自然科学上借鉴而来的。“原生态”是一切在自然状况下产生、生存下来的未受人为影响和干扰的原始生态或生态原状。原生态民歌,是我国各族人民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创造的、在民间广泛流传的“原汁原味”的民间音乐歌唱形式,它没有被特殊雕琢,存在于民间原始的、散发着乡土气息的音乐形态。它是民族生活中自然流露的情感表达,也是各族人民智慧的结晶,是各个历史时期族群生活中生动的写照。这些歌曲直接产生于民间,并长期流传,反映着时代生活的各个方面,是各个历史时期人民生活的生动画卷。这些歌由大众口头创作,并在流传中不断地得到丰富和发展,随着时间的积累,歌词和曲调渐臻完美,成为中华民族“口头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国原生态民歌的种类极为丰富,如:内蒙古的长、短调牧歌,河套及周边地区的漫翰调、爬山调,陕北和山西西北部的山曲、信天游,甘、青、宁地区的花儿,新疆的十二木卡姆等等。当然,“哭嫁歌”也是这诸多原生态民歌中的一种,它来源于一种民间习俗。
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许多迁徙民族经历了征战、灾难、迁徙流亡、苦难挣扎,为了生存繁衍,在不同的族群里,形成了形形色色的风土人情和风俗习惯。而“哭嫁”也是在人类生存繁衍的重要时期产生,它的形成具有深远的历史背景,它是民族史上令人关注的一种民俗。原生态的哭嫁是在抗争和被压迫较为激烈、生命情感被强权势力无视的悲苦状况下自然而然地产生。
“哭嫁”婚俗在中国多个民族中存在。如:哈尼族、土家族、彝族、壮族、蒙古族、藏族、撒拉族、仡佬族、汉族等都有哭嫁的婚俗,它的产生源于古代的各个民族的生存环境和心理形态。关于哭嫁的起源,学术界主要观点有“掠夺婚姻说”“过渡婚姻说”“奴隶买卖婚姻说”和“封建包办婚姻说”等。哈尼族的哭嫁之产生也不例外。但无论居于什么情况下产生的哭嫁,所表达的情感是一致的,哭嫁婚俗所产生的方式是相似的。
随着对偶婚的发生,便开始出现抢劫和购买妇女的现象,被掠夺的女性成为奴隶和生殖工具,因此在游牧时代, 掠夺婚姻在游牧社会里已经形成。在被掳之时女子所发出凄凉、求救的呼声便是哭嫁歌的原始形态。
“过渡婚姻说”的观点认为,女性从社会以及家庭的中心地位转换为男性的奴役,失去了往日的权威及支配权,慢慢沦为社会底层的生产劳力及家庭的性和生育工具。因此,便产生了伴随内心悲伤、委屈、焦虑、忧怨、愤慨之情的哭嫁。
“买卖婚姻”更是在世界各地都有存在,买卖婚姻把女性作为一种商品进行交易,使女性饱受奴役和伤害。她们的命运是未知的,未来生活是未知的,人性被无限压抑,逆来顺受,内心极度恐慌而不敢言说,满腔的绝望与哀怜,唯有哭嫁是她们可以倾诉伤痛的方式。
“封建包办婚姻”同样剥夺了女性的自由,封建礼教把她们禁锢得牢牢的,她们对封建包办婚姻的怨恨、憎恶。嫁而悲, 悲而哭,女性唯有以“哭嫁”这一方式,为人性的奴役而控诉,为婚姻的自由而呐喊。
“哭嫁”最初的起源不论出于“掠夺婚姻说”“过渡婚姻说”,还是 “奴隶买卖婚姻说”或“封建包办婚姻说”,其所传达的都是女性没有自由、没有命运掌控权的悲痛情感,面对强大的观念势力,女性只能听从命运的摆布,她们用哭诉的方式倾诉内心不平,而且当时的哭嫁是“哭诉”而并非“哭唱”。随着哭声气息的长短、顿挫、情绪变化的高低起伏,哭诉变得像歌唱一般的抑扬顿挫,这才演化为后来的“哭嫁歌”,它的形成过程构成了哭嫁歌的原生态特性——民俗事象的具体性与情感抒发的直接性。
在我们对元江县羊街乡泥戈村哈尼族的田野调查中,我们记录到婚嫁的真实场景:
婚礼当天,男方在村子里召集了小伙伴,走五六公里到女方家村子把姑娘接回来,一路上吹着唢呐。女方村头有一批妇女在迎接客人。每个客人都要被堵下来,妇女们灌酒并唱祝福的歌。婚礼的酒席在每家的空地上铺开,有专门的村民负责供应饭菜。在奶奶家,出嫁的姑娘换好了哈尼族服装,这是母亲给女儿最重要的嫁妆。婚礼的最后是新人向长辈告别。老人们念叨了祝福语,并给新人递上一碗新米饭,让新娘吃饱了上路。要上路了,几个妇女拥到新娘面前,拉着新娘的手,哭嫁便开始了。哭嫁的声音从屋里传到屋外。一会儿,新娘父母高兴地把哭嫁的妇女拉开,说“别哭了、别哭了”。两位新人在家人的簇拥下走出家门,出嫁的仪式就结束了。
其哭嫁的环节简单而随性,在哭嫁歌演唱声中听不到悠长的悲伤哭诉情绪,只是完成一个哈尼族民俗婚礼中例行的环节。完全失去了我们期待想象中荡气回肠的内涵和魅力。
哭嫁歌的原生性,决定了它对哭嫁的具体场域、情景和婚俗仪式及心理感受的依赖,哭嫁歌是居于这样固定的环境和心理感受之中得以生存,脱离了真实的环境、情景和心理的哭嫁歌,使内容呈现构成了一种外在性和表演性,它就不具备独立存在的能力。哭嫁歌需要在特定的场域而得以延续,然而,哭嫁歌的社会性场域在逐渐消失。
其一, 哈尼族姐妹们逐渐获得了婚姻选择的自由。随着社会发展、知识的普及、文化的交融、科技的发达、信息的传播、交通的便利,深居大山里的哈尼族信息、见识越来越广阔了,思想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争取自由平等的人性本能开始像脱缰的野马奔腾驰骋,年轻的哈尼族姐妹们不再甘心原来封闭卑微、任由命运摆布的生活,她们向往着外面的世界,纷纷冲破禁锢的枷锁,接受新思想、新知识、新观念,积极地汇集到文化信息大融合的浪潮中来,广大女性读书、工作,逐渐获得了婚姻选择的自由,真正意义上的抢婚消失了,过渡婚也早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包办婚姻、买卖婚姻也不复存在,原生的哭嫁场域消失了,出嫁女的心理恐惧和哀怨消失了,经过一代代人积淀养成的婚姻仪礼和哭嫁习俗虽然作为一种传统被传承下来,但现在的哭嫁没有太多的命运未知数,哭嫁女的情感叙述柔和许多,已经从原来生命意义的层面转化为情感依恋的层面,表达的仅仅是些对生活琐碎的抱怨不满或对亲人依依不舍的情感。尽管也会情绪激动、哀婉伤心的哭嫁情景,但它和最早的哭嫁已经不是同样的意义了。哭嫁不再具备哭诉的心境和语境了,哭嫁的内容将逐渐空洞、逐渐萎缩、逐渐被人遗忘。这是具有必然性的一种趋势,也有不少专家认为这是无法避免的。
其二,曾经的苦痛和悲哀会被现代的自由、解放所遮蔽。由于生活的需要、条件的允许,少数民族男女青年出外读书、工作,和汉族或其他民族通婚已经是非常普遍的现象,长期脱离本民族的生活环境,会唱哭嫁歌的人,愿意学习哭嫁歌的人所剩无几,甚至有的地方已经没有,而且很多年轻人从内部心理上就拒绝哭嫁这种脱离她们现实生活的婚俗,那么,即便有些传统观念的外部因素促使延续这一传统习俗,那也很难维续。内因不起作用,外因是不可能起作用的。哭嫁在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中也许就自然而然地被淡忘。那些曾经的苦痛和悲哀会被现代的自由、解放所遮蔽,再过几代人、这种曾经的伤痛将会被岁月抚平,即便是本民族中的传统婚俗需要哭嫁这一环节来作为仪礼的一部分内容,那也是走走过场,再无哭嫁的真情实感,何况,少数民族女性积极追求思想解放,人性解放,追求积极向上,阳光愉悦的生活方式是不可阻挡的。
其三,“哭嫁歌”本身离不开“哭嫁”这种婚俗,就像火离不开让它燃烧的物体一样,被现代社会文化融合了的哈尼族婚嫁,或者说失去了场域、语境的哈尼族婚嫁,毫无疑问地促成“哭嫁”在历史进程中消逝的必然趋势。没有环境、没有需要、没有心理、没有事实,她们会忘记那曾经是怎样的情感宣泄,因此“哭嫁”和“哭嫁歌”要在哈尼族的传统的民俗中传承下去,将面临极大的困难。然而很多研究表明,现在的哭嫁已经逐步演变成为娱乐性质的表演了,再也没有往日的心境和情景,实际已经不是真正的哭嫁,流于形式走过场。从民族文化传承的角度看,哭嫁歌已经失去了生存的土壤,民俗的内涵流失殆尽,形式的存在只是一种存在的假象。
那么,哭嫁这种传承已久的婚俗终将成为过去。“哭嫁歌”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它盛行于属于它的那个时代,时代变了,它必然变,要么逐渐消失,要么就要以另外一个新的形态建构存在。“假设艺术已经终结、自灭、消亡或者朝不保夕,但这一切并非意味着过去艺术的内容也必然会消失殆尽。艺术很可能凭籍过去的内容在一个崭新、不同的摆脱了野蛮文化的社会中得以幸存”[1]。人类丰富的情感只有在艺术的中才可能重现,也才有可能得到保存。
一个具有丰富历史内涵的民俗哭嫁艺术样式,在现代社会面临着挑战,原生态用什么方式走出困境,这是传统文化现代性转换的大问题,我们能否找到哭嫁的现代场域与重构现代人的情感语境,把深厚的历史情感融合进现代人的心里,艺术性的重构是一个必然的选择。
艺术性重构是原生态音乐形态获得现代艺术价值的重要途径。我们可以从历史叙事性的音乐经典的构成要素来形塑新的艺术作品。因此,对“哭嫁歌”进行艺术重构是解决哭嫁歌失去场域、语境后仍能得以传承保存的主要手段,使“哭嫁歌”升华为不依赖民俗环境而独立存在的具有较高艺术性的艺术作品,真正实现它的艺术价值。在尊重情感原型与音乐元素的基础上,通过艺术的创作与重构,使其达到:
(1)艺术形象的鲜明性和典型性,使作品中复杂的历史性矛盾冲突和人物心理矛盾冲突得以充分呈现,塑造色彩鲜明且深刻的叙事性审美意象。
(2)艺术情节、场景的还原设计,加强生动性、曲折性和戏剧性,使作品既能呈现复杂真实的哭嫁原貌,又使作品在结构上具备起、承、转、合的叙事性发展的艺术节序。
(3)加强叙事性作品结构的严谨性和完整性,使作品的音乐内容及表演形塑具备更加规范合理的艺术内涵,成为符合舞台演绎和更具观赏性的艺术作品。
(4)提升歌唱语言的文学性和流畅性,升华叙事性音乐的抒情性和戏剧性,提升演唱的技巧性和歌唱性,使它能够更完美地表达人物复杂的内心情感,更具艺术性地塑造人物形象,达到更高层次的艺术水准。
在艺术性重构的过程中,我们应该保持“哭嫁歌”的悲剧性内涵。在哈尼族哭嫁婚俗中产生的“哭嫁歌”,是一种特殊的、有意义、有价值的音乐形态,承载着这个民族的心酸历史,这是它重要的内在视域,也是它的价值所在。当人们听到一个真实的哭嫁歌时,内心必是波澜起伏,不能平静,会让人联想起那一幕幕撕心裂肺惨痛,为自由而抗争的呐喊控诉,观者可以能得到一种悲剧性的情感体验,这是原生态的族群的文化基因。
中国传统经典爱情题材的《梁祝》,在文学、戏剧、影视、音乐、舞蹈等各个艺术领域经久不衰,家喻户晓,它是以中国文化底蕴较深的社会、爱情题材为主的艺术创作作品。因为它在各种艺术表现形式的创作技术和意象形塑上都获得了较高的艺术性,使得它具备了较强的生命力和社会影响力。“从艺术是人类灵魂的释放这个意义上讲,悲剧意向是比崇高意向更高一个层次的境界,它用一种最深刻的痛苦来表现人类为自由而斗争的伟大性”[2]154。
而哈尼族“哭嫁”的历史厚重感和悲剧意义也足以使一部艺术作品具备深广的内在视域。换句话说,它有足够的底蕴承载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哈尼族哭嫁歌的艺术的重构是新生的开始,人们定能在其中得到震撼灵魂的悲剧审美体验,因为,“在悲剧美中,人的尊严才真正地突显出来,失败的斗争因此而获得伟大的意义,因而,艺术对悲剧感的培养,乃是人类心灵所能得到的最高教养之一”[2]154。哈尼族哭嫁歌的艺术重构意义不仅是保存、传承,我们更期待哭嫁歌在艺术家经典的艺术重构当中获得新的生命力,获得高品位的艺术性,从而获得更高的艺术价值、审美价值和社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