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齐谐》与《续新齐谐》鬼儒形象探析

2021-03-08 01:29
潍坊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袁枚书生

龚 雪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新齐谐》又名《子不语》,内容多为“怪、力、乱、神”,是袁枚在乾隆末年写成的志怪小说集,展示了一幅由人、鬼、仙、狐、妖、怪等组成的“群生相”。目前的研究大多偏重对其中“狐”“女性”等个别意象的分析和解读。书中多次出现的鬼儒形象(所谓“鬼儒”指生前是儒生,死后灵魂游荡在阴阳两界之间的鬼,他们受到活动时间和范围的限制,被迫和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2]126),如冷秋江、冯静山和一些佚名秀才,虽然不如“城隍”“狐仙”等形象在书中出现的次数多,但也是不可缺少的角色,是表现袁枚经历和思想的重要载体。

一、“鬼儒”总况及其创作主旨

《新齐谐》中的鬼儒形象共有22个,《续新齐谐》中有4个:这些鬼儒形象是更接近于普通百姓、拥有自己情欲的“俗鬼”。这与作者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他在翰林院做了三年庶吉士后被外放江南为县令,使他接触到了生活的底层,直接感受到了社会现实的黑暗和官场的腐败。袁枚在《新齐谐》自序中写道:“妄言妄听,记而存之。”他创作《新齐谐》是为了劝世,是以“广才游心骇耳之事”“以妄驱庸,以骇起惰”之作[1]。

作为清中叶“性灵说”最有力的倡导者,袁枚不是被经学理学层层束缚的腐儒。他强调人的真情实感和自然心声的流露,反对宋儒鼓吹的“存天理、灭人欲”,肯定“人之大欲”的合理性,并竭力破除“道统”之说。《新齐谐》是写于乾隆由盛到衰期间的志怪小说集,收录了许多诡异故事和民间传说,折射出社会的各个层面。乾隆时代,清朝统治达到了巅峰阶段,经济快速发展,社会财富大量积累,但财富大多掌握在贵族和官员手中,底层百姓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寒窗苦读多年,士子们的最终目的就是做官发财,然而清朝后期公开推行的买官政策,致使寒门士子科举致仕的路径被收窄,所以《李倬》中富有才学、当被拔贡的王经因督学受贿被黜落,激愤而亡。在《土地受饿》中死后做了土地的顾生更是直言“解应酬者,可望格外超升;做清官者,只好大计卓荐。”[1]172充分反映了现实社会和官场的昏暗败坏。

在《新齐谐》中,袁枚对传统儒家倡导的美德大加褒扬:殉国守节的鹤静先生,孝母祈寿的进士汤聘(《牟尼泥》),重情重义、托人救妻的冯生(《周若虚》)。

他批判理学的残暴和虚伪,最为典型的是卷十六《全姑》一则,深刻批判了“自负理学名”县令的虚伪和残暴,侠士刘孝廉因为全姑和陈生私通被县令凌辱示众一事与县令发生争执,县令称:“全姑美,不加杖,人道我好色;陈某富,不加杖,人道我得钱。”[1]340刘孝廉批判县令:“为父母官,以他人皮肉,博自己声名,可乎?”[1]340袁枚在结尾写县令因报应而死,表现了他对这种好名虚荣,不以仁义为本的名教人士的极度厌恶。这些生前受理学影响变得自私虚伪的书生、道学家,死后为鬼也同样是阴暗自私的。

二、“恶”类鬼儒

《新齐谐》鬼儒中恶鬼所占比例最小,这部分鬼儒既不像《阅微草堂笔记》中的鬼儒那么情趣雅致、孤高寡合,也不像《聊斋志异》中的鬼书生一样清高自逸、知恩图报。他们凶狠可怖、欺软怕硬、有己无人,只想独利其身,他们身上没有书生所应有的博学儒雅、品节清高的气质,更像是一般的“俗鬼”。

如《南昌士人》一则,长者死后向少者托付身后之事,少者答允后,画风一转,竟变成了要吃人的恶鬼,作者在最后用“人之魂善而魄恶”来解释前后的变化,在自己的心愿达成后“魂灭魄滞”就变成了阴暗可怖的恶鬼。

再如《赵李二生》中的缢死鬼书生以李生欲见佛为故引诱李生进入自己的圈套,《水仙殿》结尾的溺鬼书生引诱廪生程某投水,这两则中的鬼书生都是引诱别人走向死亡来代替自己。《水仙殿》中的鬼书生在面对别人的质问时,竟然引经据典地答道:“夫‘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鬼者‘己欲溺而溺人,己欲缢而缢人,有何不可耶?’”[1]53他们寻求解脱的方式就是坑害别人以解脱自己,这种做法实在令人不齿,非君子所能为。

更有甚者像《叶生妻》中的阮孚,“贪色逾墙,被辱自缢”后,棺木受到践踏污秽,就附在叶生妻子身上指斥肇事者李某,只是因为“当时李某气焰甚高,我等忍气不言,多出游避之。今看尔家运低,故在此泄忿。”[1]80阮孚本来就有风流罪过,还欺软怕硬,欺负软弱的叶生,生前身后都与“君子风度”毫不相干。

《张又华》一篇中,“平生罪恶多端,而好作歪诗”的张又华死后依旧为祸,使只是对他几句诗评价不高的陈庶宁屈死馆中,无辜伤人性命。《刘贵孙凤》中的儒生朱祥被鬼抓住讨债,“捶吐交下。儒生不胜痛,遍向市人求救,无一应者”[1]233,只有孙凤出手相救以致惹祸上身,而朱祥“生遂走,不知所往”,只顾自己逃跑,将搭救自己的孙凤抛在一边,可谓忘恩负义的小人。

袁枚对害人利己、忘恩负义等丑恶的人性予以了无情的鞭挞和辛辣的讽刺。披露了为科举仕进的“伪道学”使士人们不能理智地看待所学学问,形成了狭隘的科举观。儒家理论的学习并没有对这类士人的思想和品节产生积极深刻的影响,他们在死后,甚至生前就已经表现出丑恶的一面。

三、“善”类鬼儒

《新齐谐》中正面鬼书生形象是占绝大多数的,作者在对他们的描写刻画中体现了赞美和崇敬。

《冷秋江》中的程姓卖布商人被小鬼戏弄,被冷秋江解救并一直护送到家。作者所刻画的冷秋江的形象——“果见一丈夫,魁肩昂背,高步阔视,持大扇击手作拍板,口唱大江东”[1]138与其他的恶鬼不同,是典型的正面鬼书生形象。他生前是明末秀才,因兄长殉难而绝意仕途,终生不仕清廷,以图书史诗自娱,晚年贫病交加,诗作清淡深远,以人品为世人所重。[2]12《鹤静先生》中的鹤静先生是前朝忠臣殉节者,“伟丈夫须长数尺,纱帽红袍”,喜好吟诗,对城中祈晴祷雨、止疟断痢等小事总是有求必应。冷先生和鹤静先生都是忠于前朝,不事新君的忠臣,作者在对他们形象的描写中充分表达了对他们的崇敬之意。

《石崇老奴才》中搭救被石崇鬼魂毒害的任进士的城隍神也是书中描绘的正面鬼儒形象之一,他也是被石崇毒害的名士之一,他自述:“吾以生平正直,诉冤上帝。帝不能救,封为城隍神。”[1]148《土地受饿》中“素讲操守,不肯擅受鬼词,滥作威福”[1]172的顾生死后做“清官”,以致不能擢升城隍,终年无香火,在同学张生病重时主动帮助张生幼时所救之女前来探望救命恩人,才得以饱餐一顿。这两则很好地体现了当时黑暗腐朽的社会环境之中正直文人的穷困遭际。

《魏象山》因奴仆“不察病原,误投人参三钱,遂至不起”的魏象山附身沈清藻,并不是为了让人替他报仇,而是为尽心操持自己丧事反被家人诬陷的樊城令证实清白,并提醒沈辛田不可给生病的弟弟轻服人参。《周若虚》中学生冯某死后在泉下得知媳妇王氏因与小姑争吵,被自己的父亲责骂后,恶鬼乘机利用使王氏欲寻短见轻生,他立即求援于若虚,解救了悬梁自尽的王氏,此一则既体现了周先生救人于危难,又体现了冯生重情重义的品性。《续新齐谐》中《葛先生》一则中的葛先生也是正面形象之一。葛先生的鬼魂在晚上现身,央求李秀才搭救为给自己守节即将寻死的妻子,李秀才将他的妻子收为己女,使葛妻免于一死。在事情圆满解决之后,葛先生投胎做了李秀才的儿子报恩,也充分体现了读书人救人急难和知恩图报的品性。

《鬼送汤圆》中钟有条生前酷爱读书,讽诵不辍,死后感念师恩,在夜里给老师王绳玉送去一碗汤圆,却不知“鬼食不宜人食”,使老师饱受折磨。虽然是好心办坏事,但钟有条的仁孝之心是不可否认的。《续新齐谐》中《牟尼泥》一则写进士汤聘死后为鬼,挂心老母无人奉养,祈求延寿以侍养老母,他的孝心感动了大士,准他还阳并考取功名。

《阴间中秋官不办事》中的罗之芳死后也做了城隍神,知道家中被讼事困扰,中秋回家交付后事,不忘叮嘱家人鬼性怕风,依附在草木之上,不可轻易动摇庭前草木,既强调了做鬼的不易,也体现了罗之芳的仁爱之心。

一直以来,鬼在人们心目中都是可怕恐怖的存在,作者却将仁、孝、忠、义等美德赋予了它们,既通过文人们的悲惨际遇批判了现实的黑暗,也通过鬼儒与现实中人的对比披露了人性的丑恶和扭曲。袁枚虽然批判、抨击扭曲人性的“伪道学”,但是也崇尚忠君爱国、仁孝知恩、重情重义的传统美德,这些美德就是经过袁枚取舍之后的孔孟之学,也是他心中的“实用之学”。

四、“中性”鬼儒

除了具有明显正反两方面特点的鬼儒形象之外,还有一部分是介于好与坏之间的鬼儒形象,或者说是由满怀仇恨想要复仇,经过劝告最终悔悟,完成了从恶到善的转变。

《李倬》中的王经由于李倬之师受赃使自己不能拔贡,激愤而亡,央求李倬带他入城报仇,入城之后为祸仇家,斩杀李师。后来又听从李生的劝告,以直报怨,只损毁了李师受赃数目相同的财物而去。后因此被封为城隍神与妖决战,请李生为其作碑记事以晓谕居民。《常熟程生》中,程生坐馆,调戏所教柳生,柳生被奸污后自缢而死,想让程生为自己抵命,后被判官斥责,悔悟自己一时冲动而成千古之恨,被发往山西蒋善人家做了节妇。

《续新齐谐》中《吹铜龙送枉死魂锅上有守饭童子》一则中,赴试途中溺亡的汪秀才一直飘荡无定,却并无害人之心,只是吐槽做鬼之苦:苦寒冷、苦大风、苦饥寒、无乐趣。

受袁枚自身经历、精神追求、生活态度等方面的影响,《新齐谐》中的“鬼儒”形象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儒生,书中展现了丰富多样的书生生活,不仅包括吟诗作对,喝酒考据,也涉及科场、家庭生计,信仰恩义等,使他们的形象更接近“俗世”的“俗鬼”。

清初的思想启蒙运动使士人对理学进行了深入有力的批判,王夫之曾说:“天理便谓之天,只欲便谓之人。饥则食,寒则衣,天也;食各有所甘,衣亦各有所好,人也。”[3]乾隆时兴起人文解放思潮,袁枚认为“只有行事与道理相符合,才是真理学”,而对汉学颇感兴趣。袁枚也对当时俗化的理学大加批判,做出了尖锐的讽刺,肯定和张扬了人性与人欲。但他并非一味赞扬汉学,照样对汉学讥讽批驳,如《麒麟喊冤》就是抨击汉儒孔颖达、郑玄好为考据之学。

综上所述,袁枚在《新齐谐》和《续新齐谐》中所写的鬼儒形象,是他遍地游览,交友应酬,所见所闻的真实写照,也是他反映昏暗现实,批判理学的客观载体和锋利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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