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
2021年5月22日,创建了我国肝脏外科的理论体系和技术体系,被誉为“中国肝脏外科之父”的吴孟超院士于上海去世,享年99岁。吴孟超1922年生于福建闽清,1949年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医学院,同年进入华东军区人民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即后来的第二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当上外科军医,并毕生致力于肝脏外科研究。1978年,吴孟超的《肝外科新成果——正常人肝脏解剖的研究》获得全国科学大会奖。他1991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2005年荣获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2011年5月,为表彰他在肝脏外科取得的杰出成就,国际小行星中心将17606号小行星永久命名为“吴孟超星”。
1922年夏天,吴孟超出生在福建闽清的一个小山村里。由于家境贫寒,父亲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赴南洋。之后,五岁的吴孟超也随母亲移居马来西亚,以割胶为生。
“橡胶都是早上天没亮以前就割,所以两点多钟、一点多钟就得起来。起床吃了一点东西,马上就开始工作。黑乎乎的森林,都是草;没有鞋子光着脚,底下的草直往脚底刺。”
作为家中的长子,父母对吴孟超寄予厚望。1931年,9岁的吴孟超终于有机会上学,在当地爱国华侨办的光华学校开始了启蒙教育。1940年,国内正逢战乱,吴孟超决意回国。
然而,归国途中,吴孟超等一行中国学生遭到区别对待,被强行在签证上按手印。这次遭遇给吴孟超留下了非常不愉快的印象,也让年仅18岁的他深深感受到:“国家不强盛,咱们的腰杆就不硬。”
抱着抗日救国的初衷,吴孟超来到了炮火连天的昆明,却再难更进一步,只得跌跌撞撞地开始了自己的求学之路。随着战事的不断蔓延,吴孟超随同济附中一起迁往更加偏远的李庄。
李庄,这个隶属于四川宜宾的边陲小镇也许不会想到,自“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这十六字电文发出起,国立同济大学、金陵大学、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国营造学社等十多家高等学府和科研院所,以及傅斯年、梁思成、林徽因、童第周等专家学者都将云集此地,而梁思成的扛鼎之作《中国建筑史》也诞生于此。
当时还是中学生的吴孟超也在李庄留下了难忘的回忆。他结缘梁思成、林徽因,和同为同济大学医学院学生的吴佩煜相知相恋。正是在女友的感召下,吴孟超坚定了学医的道路。
吴孟超曾经说:“现在看来,回国,学医,参军,入党,这四条路的正确选择才让我真正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如果说选择学医是因为夫人吴佩煜的建议,那在医学研究的道路上,吴孟超的引路人则是有着“中国外科之父”之称的裘法祖先生。抗战结束之后,这位同样从同济大学走出来的裘法祖毅然放弃了德国稳定的生活,带着自己的德国妻子和先进的外科经验回到祖国。1947年,吴孟超第一次听到裘法祖讲课,7年之后正式成为他的弟子,这份师生之情也成为医学界的一段佳话。
理论创新,找到打开肝脏外科大门的钥匙
1956年,还是第二军医大学长海医院外科主治医师的吴孟超,在裘法祖教授指点下,把目光瞄准了我国发病率和死亡率居高不下,而理论研究和临床治疗都是一片空白的肝脏外科。
当时,全国连一本中文版肝脏外科专著都找不到。吴孟超在图书馆发现一本英文版《肝脏外科入门》时,如获至宝,决心翻译这部著作。他和同事方之扬经过40多天夜以继日的努力,终于翻译完毕。1958年,20多万字的中文版《肝脏外科入门》正式出版发行。这是我国肝脏外科方面第一部译著,为吴孟超跨入肝脏外科领域奠定了理论基础,也为中国肝脏外科的发展铺下第一块基石。
1958年,长海医院批准吴孟超向肝脏外科进军的报告,让张晓华、胡宏楷和吴孟超一起组成“三人攻关小组”,由吴孟超任组长,向肝脏外科发起进攻。攻关的第一步,是要做成肝脏的管道铸型标本。用什么材料做?成为摆在“三人攻关小组”面前的一大难题。120多个日日夜夜,吴孟超带领同事反复试验了20多种灌注材料,可有的被腐蚀液一同腐蚀,有的根本无法成形。
有一天,吴孟超突然想到,能不能用乒乓球作灌注材料呢?于是,他们把乒乓球溶液注射到肝脏血管标本中,接著用盐酸腐蚀表面组织,再用刻刀一点点镂空清理,一具美丽的肝脏血管构架如同珊瑚一般呈现在眼前。他们历经200多天,终于制作完成我国第一具完整的人体肝脏血管铸型标本!这个标本制作成功,便于人们了解肝脏血管分布和血流走向。
乘胜而上,吴孟超和同事们每天从各个角度观察、研究,用笔尖顺着肝动脉、肝静脉、门静脉和胆管的走向,仔细研究管径大小的变化以推测其流量,并寻找它们各自在肝叶中的分布状况和规律。亲手制作大量标本和绘图,又经过对近200例正常人肝脏腐蚀标本或肝脏疾病患者标本的详尽观察和分析比对,吴孟超逐渐掌握了肝脏中肝动脉、肝静脉、门静脉和胆管走向及其分布规律,真正弄明白了正常人肝脏的解剖结构。
结合临床实际,吴孟超认为应改变过去把人类肝脏简单地分为左、右两叶的观点,转而建立以肝脏血管分布和肝内裂隙为基础的解剖学观点。基于此,吴孟超在1960年首次提出正常人体肝脏“五叶四段”理论,并相继发表《我国正常人肝内解剖的观察》《正常人肝内胆管和肝动脉的解剖学观察》等中英文论著,建立了全新的人体肝脏解剖理论。1960年3月,正是在“五叶四段”理论的指导下,吴孟超完成了第一台肝脏手术。
时至今日,60年来的实践表明:“五叶四段”理论为肝脏手术奠定了解剖学基础,长期指导着肝脏手术施行,并为此后肝脏新手术的探索如肝脏尾状叶切除、肝癌局部根治性切除、肝癌根治等提供了理论依据和技术保障。该理论也成为我国高等医学院校教材的经典内容。
技术创造,闯进肝脏外科手术禁区
说吴孟超是外科大师,因为他在职业生涯里创造了太多的“第一”和奇迹。
吴孟超完成的第一例肝癌切除手术,虽然取得了成功,但是术中病人出血太多。在这之后两年多时间里,他相继做了十几台肝癌手术,术中出血问题一直不易控制。当时,为了减轻肝门阻断后造成的肝脏缺血再灌注损伤,国际上流行的“低温麻醉法”效果虽然不错,但是病人很痛苦。有一天,吴孟超在关水龙头时突然想到,如果能在肝动脉和门静脉上装一个类似水龙头的闸门开关的话,在手术时将闸门关上,过一段时间再将闸门放开继续手术,既可减少出血,肝脏组织也不会因缺血而坏死。
经过反复比对研究,终于确定了肝脏切除手术血流阻断的理想时限,阻断15分钟,松开5分钟,依此反复,直到完全切除肿瘤。这样,患者术后发生急性肝功能衰竭的比例非常低,同样也可以减轻肝脏缺血再灌注损伤的发生,大大提高了手术的安全性和成功率。这一方法提出后,在很多复杂的肝癌手术中都取得了成功,这不仅成为我国肝脏外科界的“法宝”,还走出国门,被国际肝脏外科界广泛推广。
肝脏手术是外科手术的高难度范畴,尤其是中肝叶堪称肝脏的“心脏”,被肝脏丰富的大血管所包绕,而且手术切除后会产生两个肝创面,很不利于伤口的缝合和恢复,所以,中肝叶一直被外科医生视为“高压雷区”。当时,世界上一些著名的肝脏外科专家对中肝叶切除术谨小慎微,还没人成功越过这个“禁区”,国内在这个方面更是一片空白。
吴孟超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在进军中肝叶手术时,他反复用动物试验来保证手术的成功,带着助手先后对30多条不同品种和类别的试验犬进行中肝叶切除术。
1963年初夏,一位被全身麻醉后的中年患者仰卧在手术台上,接受吴孟超为她进行中肝叶切除术。像往常的每一次手术一样,吴孟超再一次仔细看过病人的片子,镇定地穿上手术服……6个小时后,吴孟超缝合完最后一针,他抬头看了看监护仪,下意识地问麻醉医生病人的血压和心率。当听到“一切正常”四个字后,吴孟超终于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吴孟超一举突破“禁区”,从肝脏外科的一个巅峰攀上了另一个巅峰。这例成功的中肝叶切除术,让西方人对中国的肝脏外科刮目相看。他们想不到,开始研究肝脏外科仅仅5年的中国人,就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中肝叶切除术,这简直是奇迹!
1975年,春节刚过,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在家属的搀扶下步履艰难地跨进长海医院肝胆外科,点名要找吴孟超医生。吴孟超一问病情,不禁吃了一惊。8年前,这位名叫陆本海的庄稼汉腹部长了个拳头大小的瘤子,一家医院认为是肝癌,让他回家准备后事。可是,一年、两年过去了,陆本海还活着,只是肚子里的瘤子越长越大。吴孟超仔细地检查病人硬邦邦的大肚子,确认这是一个罕见的特大肝海绵状血管瘤。检查显示这个瘤子的直径竟然达到68厘米。
术前,吴孟超做了充分准备,他带着助手查阅国内外大量资料,在反复推敲手术中的每一个步骤后,制定出详尽的手术方案。这个方案后来被肝胆外科界奉为经典。
早上8点30分,战斗打响!当切口完全打开时,一个蓝紫色的巨大瘤体赫然呈现在他眼前,正随着病人的呼吸一起一伏。吴孟超沉着地切断一根血管,并立即止血,又切断一根血管,再止血,小心翼翼地对瘤体进行剥离。10分钟、20分钟、l小时、3小时,吴孟超不断重复着这些动作。要知道,手术刀只要稍稍碰破哪怕是一点点瘤体,鲜血立即会喷涌而出。
吴孟超的额头渗出了汗水。5小时、6小时……当巨大无比的瘤体完全从病人的肝脏上分离出去时,吴孟超示意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助手帮他把那个庞大的“家伙”抱离病人的腹腔,放进早已准备好的器具里。经过称量,切下的肿瘤重量竟达18公斤。
吴孟超定了定神,这场“战斗”还远没有结束。他要严格检查每一根已经结扎的血管是否出血,要对每一个出血点进行止血,然后,还要进行认真细致的缝合。
晚上8点30分,在手术台上站了整整12个小时的吴孟超顺利完成了手术,用他那神奇的手术刀切下了一个世界之最,创造了一个世界奇迹。
体系创立,走到世界最前沿
吴孟超对中国肝脏外科的贡献,除了奠定理论基础、创造技术方法,更重要的是创立了肝脏外科的学科体系。
2005年,吴孟超参评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国际著名肝脏外科学家、国际肝胆胰协会主席威廉姆斯得知后,专门写来推荐信。在信中,他热情洋溢地评价这位同行:“吴教授对肝癌的基础研究和临床工作,在国际上处于领先地位,他的成就令全球同行瞩目和敬佩。”
我国约70%的肝脏肿瘤被发现时已是晚期,而且肿瘤巨大,若强行切除,容易导致肝脏代偿功能不足,进而威胁生命安全。一次又一次手术中,吴孟超也在默默地思考:能否先通过介入、放化疗、注射酒精等方式进行先期治疗,待肿瘤缩小后再进行手术切除?
1983年初,吴孟超正式提出肝癌“二期手术”的概念。3年时间,吴孟超团队用“二期手术”治疗原发性巨块型肝癌9例,术后1年生存率为88.9%,2年生存率为81.2%,5年生存率为61.5%,而以往巨大肝癌生存时间仅为6个月。世界肝脏外科手术,再次迎来巨大飞跃。
“只会做手术的医生只能算是个开刀匠。”吴孟超常常用这句话教导自己的学生。在他看来,一台手术只能救治一个病人,要从根本上解决肝癌问题,必须在基础研究上不断突破。几十年的肝脏外科研究和手术经验,让吴孟超能以更深邃的目光眺望远方。他说:“我做了一辈子手术,也没能发现肝癌的致病原因和发病机理,而如果基础研究对了路子,就能从源头上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1993年5月3日,吴孟超创建的东方肝胆外科医院设立了病理、生化、免疫、细胞培养、分子生物、同位素及动物实验等7个研究室,并相继成立肿瘤免疫、肝脏移植及内镜培训3个中心。1996年,东方肝胆外科医院又建立了生物信号转导研究中心、消化道内镜临床研究中心、肿瘤免疫和生物治疗中心、基因病毒治疗中心等4个日后在国际上具有较大影响的基础研究实验室。
进入21世纪,吴孟超带领团队建立起世界上最大的肝癌样本库,由他主持或组织实施的肝癌介入疗法、微创治疗、生物治疗、免疫治疗、病毒治疗等一系列疗法相继应用于临床,均取得重要突破。
基础研究为临床治疗提供理论指导,临床治疗又为基础研究提供实际经验。现今,吴孟超的“院所合一”“转化医疗”理念,已成为国内大型医院建设发展的指导思想。
吴孟超发现,虽然我国已经形成了若干肝癌研究团队,但基本上是小而散的状态。他认为,面对凶顽的癌魔,只有攥指成拳,才有打胜仗的可能。
为此,吴孟超联合汤钊猷、杨胜利、顾健人、闻玉梅、郑树森、王红阳6位院士,向国务院提交了关于“集成式开展肝癌研究”的报告。这份凝聚了肝胆医学大家集体智慧的报告,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高度重视。2010年12月,国家发改委正式批复国家肝癌科学中心立项,这是我国继组建国家纳米中心之后的第二个国家级研究中心。
在学术和技术上可以借鉴西方,但必须有自己的主张。这是吴孟超始终坚持的理念,也是他得以成功的原因。他认为,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肝癌术后抗复发转移仍然是肝癌外科中的难点和重点,需要更多有效的药物和手段能真正发挥作用。应该加强国际合作,在国际舞台上展现中国肝癌外科的特色和成就,为世界医学事业进步贡献中国力量。
医者仁心,大道无形。吴孟超用一辈子的忠诚与奉献,挺起一名共产党人的精神脊梁。
手中一把刀,心中一团火。60多年来,吴孟超创造了中国医学界乃至是世界医学肝胆外科领域的无数个第一:主刀完成了我国第一例成功的肝脏手术;翻译了第一部中文版的肝脏外科入门专著;制作了中国第一具肝脏血管的铸型标本;创造了间歇性肝门阻断切肝法和常温下无血切肝法;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中肝叶切除手术;完成了世界上第一例在腹腔镜下直接摘除肝脏肿瘤的手术……他也成为医药卫生界第一个摘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科学家,真正践行了他“把一生的精力贡献给医学和科学”的誓言。
1996年,他以个人历年来积蓄的数十万元和社会各界表彰奖励的400多万元为基础,设立了吴孟超肝胆外科医学基金。2006年,他又将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奖金500万元和解放军总后勤部100万元奖励全部拿出来,分别用于培养科技人才、奖励有重大贡献的医护人员。2010年,我国将第17606号小行星命名為“吴孟超星”,光芒璀璨,熠熠生辉。
他是开拓者,更是领头人。几十年来,吴孟超院士培养了大批高层次专业人才,领导的学科规模从一个“三人研究小组”发展到目前的三级甲等专科医院和肝胆外科研究所,成为国际上规模最大的肝胆疾病诊疗中心和科研基地。到今天,中国肝胆外科的中坚力量,百分之八十是吴孟超的学生、学生的学生和第三代、第四代学生。也正是他们的不懈坚守和开拓创新,我国的肝癌术后5年生存率由上世纪60、70年代的16.0%,上升到80年代的30.6%和90年代以来的48.6%。
吴孟超院士在2019年退休之后仍说:“我随时可以进入战位,投入战斗!”赤子之情,奋斗之志,高山仰止。如今,斯人已逝,而精神长存。
(摘编自“海外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