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1946- ),浙江余姚人,中国当代作家、学者。余秋雨认为,民族文化的伟大精髓在于它的凝聚力,他的作品处处显示着对这种凝聚力的追寻,在继承传统散文“文以载道”的思想基础上直指未来。
一
还记得吗,离尼姑庵一箭之遥的西北边,是吴山庙。
同是晨钟暮鼓,却一衰一荣,一静一动,一冷一热,对比明显。尼姑庵废弃时,风光全都到了吴山庙。等到尼姑庵变成了小学校,一切又都变了。衰的,静的,冷的,是吴山庙;荣的,动的,热的,是学校。
更大的对比,是在每家每户的每个早晨。
祖母出门了,到庙里去念经。邻居六七个老太太等在村里一起走,她们都缠着小脚,走起来一扭一扭的。与平日在家里干活不一样,到庙里去,就换上了一套干净的黑布褂子,褂子比身材大了许多,所以扭动在路上有点滑稽。出村一丈远就上了窄窄的石板路,别的村子的老太太也汇在一起了。石板路上留着昨夜露水,还长着青苔,老太太们扭动得更加当心,更加夸张,更加一致。远远看去,分明是一长溜黑衫蝙蝠舞,舞的名称叫“天天朝拜”。
祖母出门时,捋了捋小孙子的头发。小孙子已经背上了书包,但不与祖母一路,是朝东,走一条宽宽的泥路,去上学。上学的路也像念经的路,半道上不断有同伴加入。孩子们一多便又跳又笑,边玩边闹,直到学校。牌坊般的校门下,在一半嫩黄、一半浅紫的花丛边,今天轮值的何老师笑眯眯地站着。她在检查每个孩子的衣着,叫他们把纽扣扣起来,把裤腿放下来。有的孩子喜欢赤脚走路,用一根绳子把两只鞋子挂在脖子上。何老师就要他们把鞋子拿下来,穿上,再进教室。
上课的铃声响了,很巧,吴山庙那边也敲起了钟。何老师扬头往西边看,远远的,寺庙前那条石路上的黑衫蝙蝠舞,还在扭动。
女教师们不清不楚的神秘来历,使她们有了一清二楚的共同立场。那就是,不喜欢传统,不喜欢老派,包括寺庙,包括黑衫蝙蝠舞。
虽然不喜欢,何老师还像往常一样,看了很久。她从衣袋里拿出折叠得很小的手绢,快速地擦一下眼角,像是回想起了什么。
二
庙里的钟,又一次响起,还传来了清脆的木鱼声。紧接着,是吴山庙的醒禅和尚领着诵经,老太太们跟着一起诵。虽然听不清语句,但那音调,能把四周的田野稳稳罩住。
何老师已经在上课,课目内容是几个女教师一起凑的,今天的课名是“常识”,正讲着地球。听到了诵经声,何老师皱了皱眉,便走下讲台,来到教室的西窗前,伸手把那扇新装的玻璃窗关上了。诵经声,也就关在了外面。
最清晰的诵经声响起在晚上,那时全是男声,没有老太太的声音跟着了。照寺庙里的说法,这是和尚们在“做课”。居然,他们也用了一个“课”字,与学校黏着了。
那时,学校里的女教师们也正在做一件与“课”字有关的事,那就是备课。黝黑的田野里,只有两道灯光,吴山庙的蜡烛灯和学校的煤油灯。别的屋子,买不起蜡烛和煤油,天一黑就黑到底了。
村民们喜欢从自家木窗口,看这两道灯光。因为这地方山阻水隔,自古以来一到夜晚全都归属于土匪。土匪分两帮,头领分别是陈金木和王央央。陈金木比较有钱,匪徒们夜间出来时提的是黑罩铁皮灯笼;王央央钱少人多,匪徒们夜间出来时提的是红纸竹篾灯笼。过去只要远远看到这两种灯笼,各村百姓就会赶快关门,在窗缝里屏息静听。
抗日战争爆发后,陈金木和王央央都曾让徒众扬言,愿意参与抗日,不再骚扰百姓。果然,夜间这两种灯笼也少了。
早在這两种灯笼还经常出没的时候,它们对于庙里的灯光也只敢绕道而行。匪徒都有点怕佛,不敢靠近。于是,多少年了,乡村夜间,只有匪灯和佛灯。一邪一正,一野一文,在进退交错、消长明灭。终于,匪灯渐黯,佛灯孤悬,幸而又加入了学校的灯。
村民半夜起身,朝窗外一看,即使睡眼惺忪,也笑了一下。
窗边竹几上,放着老太太念经要背的香袋;边上,是小孩子上学要背的书包。
三
庙里的和尚和学校里的女教师,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有一次,在学校西面的泥路上,两个正要回庙的小和尚看到一头小羊被石头一绊,差点跌到河里。他们慈悲为怀,“惜生护生”,立即撩起袈裟上前,牵起羊颈上的绳子,拴在路旁的一棵小树上。这时,泥路旁刚种下两排小树,伸向远方。
几个在旁边玩耍的男孩子看到了就围过去,那两个小和尚朝他们笑眯眯地点点头,又上了路。就在这时,从校门里气喘吁吁地奔出我们的何老师,胸脯起伏着,直奔小树跟前。她急忙弯腰解开拴在树上的绳子,对男孩子们说:“羊要把小树挣断的,快把羊送还给主人!”
这一下,才走出几步的那两个和尚呆住了。他们主张的“惜生护生”,主要是指人和动物,却对植物不太在乎。他们为惜生而吃素,就是不吃动物,只吃植物。他们明白小羊要保护,却不明白小树也要保护。此刻他们心里有点乱,却又觉得女教师是对的。更添乱的是,他们没想到女教师竟是这么一位丽人,因此看过一眼后就不敢正视,只是直耳听着,眼睛只盯着孩子们。
何老师也没有看和尚,看了就要打招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对寺庙、和尚都很生疏,只能放轻语气给孩子们解释:“这树刚种下,还嫩。等你们毕业,这树也就长大了,这路也就成了林荫道。那时正是大热天,你们可以阴阴凉凉地到县城考中学。”
原来,老师心中的“惜生护生”,范围要大一点,包括树,包括林荫道,包括孩子们的成长,包括考中学。
一来二去,孩子们有点得意,觉得老师的水准比和尚高,学校的等级比寺庙高。早晨,看着祖母到庙里去念经,自己上学的步子也更欢快了。
老师还像往常一样,只要听到从寺庙里传来的诵经声,就会把教室的窗子关上。
但是,一个同学的一篇作文,使老师对寺庙的看法变了。
小学的作文很简单,老师出一个题目,让学生们短短写几句,就成。
这次老师出的题目是“一件奇怪的事”。这题目,如果让今天的孩子来写很可能大同小异,但对几十年前僻远山村的孩子们来说就不一样了,写出来都千奇百怪。一个学生写的是,他在四岁时被一个土匪抢走,村民追赶,土匪抱着他躲进了庙会,但从庙会出来后土匪变了一个人,把他送回了家。他回想起来,觉得这事很奇怪。
老师认为这篇作文有点意思,专门组织了一场课堂讨论。
老师问:“这个人真是土匪吗?”
学生说:“是。妈妈说他是陈金木的手下。”
老师问:“他抱走你,不是开玩笑?”
学生说:“不是。我全家大人,还有隔壁邻居,都去追赶了。他抱着我,拼命奔跑,跑不动了,才躲进了庙会。”
老师问:“庙会,人很多吗?”
学生说:“很多,人与人挤得密不透风。”
老师问:“那个土匪是不是见到了什么熟人?有没有人与他交谈?”
学生说:“没有。他只在人群里挤着走,走得很慢,比和尚念经还慢。”
老师问:“和尚一直在念经?”
学生说:“和尚念,所有的香客都在念,念变成了唱,合起来声音非常响,就像台风季节上林湖的潮水。”
老师问:“这么响的声音,没把你吓着?”
学生说:“没有,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看到他已经挤到了庙门口,看着一尊佛像发呆。然后,就把我送回家了。”
老师想了一会儿,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这个土匪,一定第一次进入寺庙。”
学生问:“那他为什么突然变了?”
老师一笑,说:“以前的他,被上林湖的潮水冲走了。”
老师要求学生,过几天,带她进一次庙。
老师也是第一次进庙,看得很慢。出来后,对学生说,那地方可以多去去。
四
那天,何老师教学生唱了一首歌。学生放学后就到了庙里,想开一个不小的玩笑,用歌声与正在念经的和尚们比赛。
那天念经,还是由醒禅和尚领头,别的和尚跟着,念得浑厚、绵熟、静雅。
学生们躲在香案外面,冷不丁地由女同学河英张口领唱,声音清朗娇嫩。其他都是男生,故意用稳重的声调,配上去。这歌声把和尚们吓了一跳。
学生们唱的是: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和尚们的念经停止了,庙里只剩下了学生的歌声。
学生们唱完,听到木鱼边上传出一个声音:“等一等!”
随着声音站起来的,是醒禅和尚。他问:“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
孩子们以为要受训诫了,嗫嚅地背诵了一遍歌词。
“来,到我的禅房里来。”醒禅和尚说。
禅房很整洁,藏经箱成排壁立。醒禅和尚走到桌边举笔展纸,让孩子们一句句再念一遍,他跟着写。写完,他自个儿咿唔了一阵,点头说:“写得好,是你们老师写的?”
说着他打开桌上的锡罐,取出一些供果,分给孩子们吃。
第二天上学时转告何老师,和尚称赞她的歌写得好。
何老师一听就笑了,说:“我怎么写得出来?那是李叔同写的。人家可是有名的音乐家。”
几天之后,孩子们又来到庙里,醒禅和尚知道了写歌人的名字,便用毛笔写下了那三个字:李叔同。
写完,醒禅和尚嘀咕了一句:“这倒是与五磊寺的弘一法师重名。”他仰头想了一会又笑了,“法师持戒森严,对于这种歌舞娱乐,他一听就会掉头离去。”
“弘一法师?‘弘一两个字怎么写?”孩子们觉得有责任把和尚的每句话,告诉何老师。
何老师听了孩子们的转述立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咳,李叔同就是弘一法师!怎么,他到了五磊寺?”
五磊寺离吴山庙不远,却隔着几道山,一道山就是一个“磊”,翻过去太不容易。但是,五磊寺在佛教界地位很高,吴山庙只是它的“下属单位”,醒禅和尚常去。
趁暑假,何老师约着其他两位女教师,由村里一位大婶陪着,两个年长一点的学生跟着,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岭,来到了五磊寺,只想拜见弘一法师。但是,法师已经持杖远行。老师们向五磊寺里的和尚问法师的种种事情。和尚们笑的多,说的少。
回来的路上,三位老师越想越惊奇,越说越热闹。
“果然是他!我们的学生唱着他的歌去与和尚比赛,没想到他自己做了和尚!”
“那么精通现代的文化教育,怎么回过头去投向了佛教?”
“这是倒退,还是提升?”
“肯定是提升,只是我們还太浅薄,悟不了。”
……
五
毕业时,路边的小树确实已经长大,但是还说不上林荫道。
有四个学生要到县城考中学,到小学里来向老师们告别。他们没有告诉老师,今天一早,几位祖母已经领着他们到庙里拜佛,和尚还为他们的远行诵了三通经。
“读了中学,我们一定会回来。”学生向老师保证。
“不要这样保证。”何老师阻止,她笑着扬了扬手,说,“你看这村,这乡,原来土匪横行,幸亏有一批批外来人。和尚是外来的,尼姑是外来的,弘一法师是外来的,我们也是外来的。”
“来了还要走。”另一位女老师说着拍了一下何老师的肩,何老师立即脸红了。后来才知道,何老师已经有了对象,在很远的地方。当时她为了不让那位女老师说穿,故意对着学生,把话往大里说:“我教过你们孔子的话,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不要太黏着乡土。只有来来去去,自己活了,地方也活了。”
正说着,吴山庙的钟声又响起了,和尚们诵经声也响起了,悠扬而婉转,低沉又绵长。
何老师听了一笑,说:“好了,佛在说,动身吧。”
(摘自东方出版中心《文化苦旅》一书)